直到被關入蛟囚地宮，被沉重的鐵鏈鎖住，云商都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

其實早在萬嵐的鐵騎成功踏上白胤的國土時，一切就已經初現端倪。

萬嵐國本是依附白胤的一個小國，因山地多而得名“萬嵐”，平原少，百姓蠻化未開，大多游牧為生，靠著與白胤互市來換取糧食、布匹等。上任萬嵐國主與上任白胤國主還曾聯手抵御西狄妖族的入侵，兩國的關系也一直很融洽。

但自萬嵐老國主驟然薨逝，新上任的萬嵐國主萬俟桀便開始大量征兵，屢次侵擾白胤邊境。萬俟桀才能平庸，荒淫無度，做個守城之主都是勉強，偏偏眼高于頂，想要一統整個東瀛。錢財人物砸進去不知道多少，卻根本無力與白胤的四羽軍相抗，反而因為互市關閉、連年征戰而大傷元氣，民不聊生。

白胤本無意開戰，本著見好就收的原則，國主白云澤沒有繼續追擊，同意了萬嵐國的議和條件。

然而，僅僅三年的時間，萬嵐國卷土重來，大軍逼近白胤邊城，連下數城。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寸草不生，白胤引以為傲的四羽軍，除守護大都的鳳羽軍外，其余三軍幾乎全軍覆沒。萬俟桀更是揚言要踏平白胤的大都，讓白胤俯首稱臣。

形勢急轉直下，這是包括白云澤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白云商清楚地記得，伽藍關告破的時候，她還在云起臺上為征戰的大軍跳著祈勝舞。

白云商是這一任的白胤圣女，白云澤的妹妹，也是永安王白珞未過門的妻子。在戰爭迭起前，她一直都是整個白胤最令人羨慕的女子。

她出生便是最高貴的圣女，她的弟弟繼承了白胤的國主之位，她的青梅竹馬是當朝的永安王，年少而才情極高，是大都多少女子傾慕的人。

若是沒有這場大戰，云商本該一生無憂，平安順遂。

可當邊境的第一縷烽煙燃起后，她作為圣女，看著平日那些敬仰她的百姓，痛哭流涕地在她的高臺前祈求征人歸來、烽煙消散，她的痛苦也在日升夜長。

“云商殿下，求您保佑我的丈夫能夠平安歸來吧！”

“云商殿下，邊境又打起來了，那些可恨的蠻族人，把我們村子都給燒了……求求您，施施法把他們趕走吧，我們……真的快過不下去了……”

“圣女姐姐，我好想爹爹……爹爹自從去打仗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娘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家里的糧食被搶走了好多……姐姐，我該怎么辦……”

“云商殿下……”

白胤的歷任圣女都要每年去巡舞，算是給各地祈福，順便考察一下民情。云商那么多年，從未缺席過一場，也肯認真傾聽臺下百姓的七嘴八舌。她為了拉近百姓與自己的距離，讓他們可以直呼自己的名字，就像他們民間的叫法一樣。

起初身邊的侍女都不解，認為這樣不夠尊重。

云商說：“他們奉我若神明，然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神力。我幫不了他們什么，也愧于他們的敬仰。若連聽聽他們的心聲都不愿意，那我這么個大活人，跟那些泥捏的神像又有什么區別？”

“他們敬我，我必竭盡全力去保護他們。神女當初設立圣女這個職務，不是讓我們一味享樂，也是要擔起幾分責任的。”

她認真在神殿中供奉神女，認真背誦那些晦澀拗口的祝詞，認真跟隨司儀學習每一段祝曲，每一段祈福舞，認真傾聽每一個人的聲音，將他們的心聲傳達給國主，傳達給神女，傳達給浩渺天地。

她做好了身為圣女應該做到的所有。

可戰爭還是發生了，白胤還在節節敗退，百姓依舊在水生火熱中。

在云起臺上聽到六座邊城全部失守時，她手中緊握的戰鼓桴終于順著落下的手臂，掉落在地上。

她的身上還穿著祈勝舞的一襲紅衣，和那天的火燒云一樣熱烈，仿佛燃盡了不知多少鮮血。

是多少無定河邊骨，是霜重鼓寒聲不起。

有人默默走過來，將她掉在地上的戰鼓桴撿了起來，遞到了她的面前。

“云商，這不是你的錯。”白珞說。

云商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遞過來的戰鼓桴，卻遲遲沒有接過來。

“珞，不能再打了。”她說。

白珞嘆了口氣，將那只戰鼓桴放在了旁邊：“我知道，但這不取決于我們。”

“四羽軍經過連番消耗，已經元氣大傷。萬嵐的大軍明顯是有問題的，甚至有殺不死的傀儡人和畫皮梼杌，他們完全是想置白胤于死地。”

云商沉思了一會兒，道：“議和。”

“議和？”白珞在朝堂之上，自然也聽到過這種聲音，“怕是不行，萬嵐正在上風，怎么會肯議和？即便議和，也未必是我們能接受的條件。”

云商看著遠方的火燒云，那么刺眼，那么可怖：“但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再打下去，只會死更多的人。哪怕只有一線可能，也得試一試，給百姓們、戰士們爭取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

“要錢要物的話，別管給不給得起，能拖多久是多久。他們用妖法，我們未必找不到克制的方法。”

白珞也陷入了思考。眼下的情況，確實不宜再戰了，議和可能性不大，但也是目前唯一還有一線希望的辦法。

“行，我去朝堂上請示國主，若百官沒有異議，那我明日便啟程去定遠城，作為使者商討議和。”

云商似是驟然醒悟般，伸手抓住了白珞的袖子：“珞……原來如此……”

“難怪朝堂沒人主動請示議和……是啊，誰的主意，誰就該負責到底。萬嵐行徑殘忍，此行……怕是會兇險萬分。”

白珞輕笑，拉住了云商的手：“很聰明，不愧是圣女大人。”

云商沒有理睬他的調笑，反而有些慌亂道：“你……”

“噓。”白珞豎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阻止了云商剩下的話，“即便你不說，我今日也會提到議和之事，咱倆這算是心有靈犀。”

“我知道你擔心，但我是白胤的永安王，我也有我的責任。此行，我去最合適。”

“云商，白胤不是圣女一個人的白胤，不要總是給自己那么大的壓力。你瞧，這不還有我呢。”

“現在，我們一起守護我們的白胤，我們的家，好嗎？”

燃燒的火燒云下，紅衣圣女重新拾起戰鼓桴，為她的愛人，她的國家，為遠方無數至死不能歸家的亡魂，重新翩然起舞，步伐生花。仿佛一朵開在煉獄里的彼岸花，祈求上蒼，賜福于水火中的所有人。

那時的云商沉浸在如雷的鼓點聲中，她沒有想到，這一舞，竟會是自己在故土的最后一舞。

朝堂商議，同意了白珞的議和請示。

第二日，白珞出使定遠城，與萬嵐議和。

半個月后，白珞從定遠城傳來文書，帶回了萬嵐國的議和條件。

萬嵐國同意議和，除了常例的金銀外，還要白胤圣女前往萬嵐國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