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死語

時間來到感恩節。思妤從巴士車上下來,走在街道上。醫生委托她來這里買東西。思妤詢問過他自己是否會被發現,醫生否定了。

“他們不知道你的樣子,對你的搜捕也告一段落了。”

盡管有他的保證,思妤還是戴上了口罩和墨鏡,在街上警惕地來回張望。

在感恩節喜慶的氛圍里,一戶門口裝飾著黑紗的人家格外醒目,她慢慢地停下腳步,意識到這里的一切都顯得有些眼熟。

這里,好像就是她給出那顆糖的地方。

“這戶人家怎么了?”思妤詢問一個穿著黑衣前來祭奠的人。

聽到回答之后,思妤一時之間感到眼前有些恍惚。她沒有去買東西,就那樣沿著原路返回。

這一段路原來有這么長。不知道走了多久,思妤的雙腳酸痛,停下來喘氣。那種緊迫感重又回到了她身上,那種對自己的語言量的緊迫感。

“他們家的小女兒死了。聽說是吃了一顆糖然后噎死的。”

被什么人注視著的感覺,被當成木偶操縱的感覺,伴隨著緊迫感一齊爬上了她的心頭。從四面八方襲來的視線似乎都在監視著她:她又會將誰引領向死亡?她又會為自己帶來怎樣的貢品,去交換她視若珍寶的言語?

醫生知道這一切嗎?他為什么偏偏讓自己來這個地方,為什么會給她那樣一顆糖,他是不是那個暗中窺視一切的存在的同伙,他……

思妤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一部分問題沉了下去,另一部分問題又浮現在腦海里。

醫生說,人際關系是一張網。在這張網上,每個人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連接在一起。

她有罪,而醫生讓她承認這一點。在她今天發現自己仍舊是個怪物的事實之前,她曾認為自己能夠背負著罪孽活下去。現在,她必須創造出更多的罪,才能讓自己繼續正常地生活。

她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極端自私。從一開始,“哪怕沒有語言也不去殺人”或者“為了贖罪而死”的選擇就沒有被她考慮過。她就是想要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而且還要擁有自己的表達,像正常人一樣去建立人際關系,像正常人一樣追求幸福的一生。

但是,在這張網上,自己一定會被醫生阻止吧。就像是從地獄上垂下來的蜘蛛之絲一樣,醫生與她的聯系將她拉向一個相對“正常”的生活,阻止了她繼續去犯罪。可是現在她還能繼續遠離罪孽嗎?她真的可以放棄自己的語言嗎……

冰涼的雪花落到了她的臉上。她抬起頭,天地間落下無數潔白的碎片,世界逐漸披上了銀色的外衣。她踏著這片雪白,一步步走回醫生的住所,走過的腳印留下臟污的痕跡。

她用鑰匙打開門進去之后,盡量不發出聲音,悄悄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醫生在客廳問了一句“這么快就回來了嗎?”。

思妤找到自己的日記本,翻開第一頁,看到了自己當時的記述。

“他們為了居住地和資源殺人,而我為了語言和表達殺人,誰也不比誰高尚。”“我們活著就是在剝奪其他物種的生命”。

仿佛被強光突然穿透,她自己的本質在這刻倏然無一遺漏地展現出來——她的自私,自以為是,對生命的漠視。從以前開始直到現在,不過是一個輪回又回到了起點。她從來都沒變過。

那么接下來要做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思妤走向客廳,在門口停下,敲了三下門。

“進來吧。”醫生正用他的筆記本電腦打字,并沒有看向這邊。

思妤的指節還觸著木制的客廳門,皮膚滑過木料的聲音輕輕響起。“老師,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嗎?”

“我是唯物主義者。”

“你不相信?”

“我的意思是,只有讓我親眼見證神的存在,我才會相信。”

“嗯。”思妤站到了他的身邊,醫生的眼鏡鋪滿了電腦熒屏的藍光,“那你認為神會懲罰人的罪孽嗎?”

“根據神話體系的不同……”醫生點了一下鼠標,將筆記本合上了,“神的選擇也會不同。不過,人們通常希望神能裁定人世間的秩序,某種意義上是普世價值觀里對合理規則的渴求的體現。”

“普世的價值觀肯定會選擇懲罰罪人吧。不過,誰又知道神到底在想什么呢?”

醫生轉動座椅,面對著思妤:“你今天有點奇怪。讓你幫忙帶的東西呢?”

“醫生,”思妤完全不回答他的問題,“如果神才是指使人們作惡的那個人呢?神降下了旨意,讓這世間充滿了不公與殘酷。”

思妤的神色很平靜。明明她所說出的話充滿了對未知存在的狂熱揣測,她的語氣卻好像在談論家常。醫生揉了揉眉心。

“聽著,我不知道你今天遇見了什么,但所有和人有關的罪過,本質都是人的內心在作亂。沒有誰能控制誰去作惡——除非他的心里本來就有著惡意。”

“那么,您肯定是反對人去作惡的了。您一直在教導我,不要繼續犯下罪孽。”思妤的口吻突然尊敬起來,她緩緩地放下一只膝蓋,從同一高度看向醫生。

“……我的確是那樣教導你的。”

“那么,如果我執迷不悟,您又會如何做呢?您會阻止我,還是放任不管,就像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那樣?”思妤慢慢低下了頭,她等待著那個早就知道的答案。

“我會阻止你。”

已經猜到了。

“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張網,錯綜復雜的線將我們聯系在一起。既然我已經了解到了你的罪過,并在這一張網上和你構建了一條聯系,那么我就不能對你以后的行為坐視不管。破壞線是很容易的,但修復線卻幾乎不可能。你過去和未來所做出的破壞……我都必須負責。”

思妤看見自己的世界變得模糊。啪嗒一聲,地板被打濕一點的同時,視野里又擠出了一線清晰。“為什么呢?”

“因為我是你的醫生。如果當初我能醫治你,那么之后的事就都不會發生。就像現在,我已經找到了醫治你的方法,我有責任阻止你繼續犯罪。”

為什么他一定要說這種話呢。如果他直接放開這一條蜘蛛之線,那么她還可以當作從來沒遇見過這個人。

她的聲音無疑在顫抖,抬起頭的時候,咸澀的味道便傳入了口中:“醫生,你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她在想,必須斬斷這份聯系。

醫生應該看清了她的表情,他的臉上并沒有訝異。他并不是無所不知,這點思妤早就知道了,但在聽到他的回答之后,她還是打從心底里萌生了無可奈何的失望。

“你將選擇不再殺戮,然后加入我所在的地方。”

思妤破涕為笑,那笑容從她苦澀的嘴角綻開來,一直咧到嘴唇發痛的程度,燦爛得嚇人。

“答錯了。”她在心里這樣說。

失去語言的這份力量毫無遲滯地襲向了他的喉部,滾燙的鮮血從斷口處噴射而出,染紅了她的半邊身子。

笑容離開了她的臉,語言重又回歸。

思妤收回手,取下兩人手上的表帶。自己的表帶只停了一瞬就重新走動了,對方的表帶卻永遠停在了那一刻。

“過分的不是我……是決定了讓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獲得表達的存在。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被決定了。”思妤將手上的表全部摔碎,“最后那一刻,我明明不想笑的。”

連哭泣的權利都要用生命換取。

思妤感到很累。她知道自己從此以后要再度踏上用生命交換語言的道路,她已經決定要這樣活下去。

但她無法背負著罪孽在陽光下行走,她要將自己的罪、自己的過去完全隱藏。也因此,她必須斬斷自己與醫生的聯系,因為這條線上牽連著她所有的罪。她不能構建穩定的聯系,她身邊的人將永遠不會得知她的真實,她必須不斷地去掠奪別人的生命——就像以前那樣,她本應該很熟悉才對,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在知曉她罪孽之后選擇留下她。

壁爐噼里啪啦的聲響拉回了她的思緒。既然要消去所有痕跡,那么她的日記也不能留下。

思妤最后一次翻開那本日記,將它一頁一頁地扯下,扔進爐火中。

其實直接整本放進去也沒差,但她想盡量消磨時間。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好像有一個目標在那里,又好像她什么都看不見。她暫時失去了前行的力氣。

火舌卷上了日記的紙頁。她的過去在火焰中一點點燃燒殆盡。這樣就好,將所有的經歷全部丟到腦后就好。不要留戀。

為什么她會控制不住地閱讀自己記錄的每一天呢。

11月22號:今天努力做了能力的訓練,我好像找到了一些要領。順便一說,今天醫生訓練我的方法是拿一條蛇過來嚇我……

11月21號:我做了一個夢。小時候在孤兒院的大通鋪里,很多人一起擠著睡覺,能聽到風扇嗡嗡的轉動聲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我感到很熱,但是沒法伸手把被子掀開。然后是更加模糊的夢境,同樣是躺在地上,面前有一個看不清的人,沒有風扇,黃色的晨光從鵝黃色的窗簾透過,有一個人進來了,踏著地板的聲音,打開盒子的聲音,勺子挖動粉末的聲音。這是誰在做什么呢……

11月20號:今天……

11月19號:我回來了。

流出的眼淚再度模糊了視線,嗚咽聲被壓抑在喉嚨里,血腥味和手上的鮮紅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是她將自己的另一條道路徹底毀掉的。她不應后悔。

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10月28號那條未寫完的日記映入了她的眼簾。

“最近電視上”……電視上播了什么來著?好像是有關語言和死亡的一期節目,對了,醫生有在錄電視節目……

燒掉所有的日記,滅掉爐火之后,思妤打開了電視機。她只想消磨掉自己的時間,讓這份無力感快點消失。

“這期節目……”思妤發現醫生錄的節目的名字與自己看的好像是同一個。

電視上開始播放錄好的節目內容。這是一期一看就知道是胡編亂造的靈異節目,標題叫《語言與死亡的聯系?!靈異探究》。

窗外落雪的聲音很快被電視吵鬧的聲音蓋住了。電視里胡謅著:說一句話就會死一個人的靈媒,能夠一語成畿的言靈能力者,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說的所有話然后倒著開始講的人,用死亡換取語言的人……

當初就是因為看到了這個故事,她才對這個節目印象深刻。不過怎么想都只是湊巧罷了。

不過,真的是胡謅嗎?

她的大腦似乎開始混亂了。盡管醫生之前跟她講的話有很多都不對,但有一點應該是對的,那就是她沒法控制自己的大腦。

她拿起遙控器倒帶,又看了一遍講述“用死亡換取語言”那段。

“據說這種靈異能力的擁有者至今仍在世,那么讓我們看向下一個案例……”

她又倒回去看了一遍。

“那么讓我們看向……”

她又倒回去。

“據說……”

倒帶。

不知反復看了多少遍,她才放下遙控器,讓電視節目自己播放下去。

這一期節目很快結束了,電視開始播放下一期節目。

藍色的電視光罩著思妤,將她身上紅色的血染黑了。

下一期節目的名字叫《深入探究!令人聞風喪膽的言靈真相是?》。

真無聊。

思妤調出菜單頁面,發現之后全是這期節目的復播以及吹替版本的,連著播了幾個星期。

那就看看吧。

節目夸張的標題字幕閃過之后,屏幕上出現了人群。

“十幾年前,言靈能力者降世了。”浮夸的解說配合著反色效果將人群襯托得十分詭異。

“他的第一聲啼哭,便使得遠在千里的人死亡;在他成長的過程中,無數人在星球的另一端突然失去了生命。而他還一無所知。”

“直到他成長到中學的年紀,他才對自己的能力有所察覺。那時,全世界離奇死亡的人數升至新高,他的能力的發動范圍也從星球另一端逐漸來到他的身邊,準確來說是覆蓋了全球。”

屏幕上出現了旋轉的星球。

“他每說出一句話,就會看到面前有人死去;每做出一個手勢,就會聽說某人突然死亡的消息;每發出一聲嘆息,就會引起遠處的一場意外。”

一段手持攝像機的鏡頭,對著打了厚碼的審訊室。

“調查員找到了他,而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能力。他要求我們把他控制起來,但拒絕對自己的能力做出任何解答。在調查方的強烈要求下,他還是提供了完整的能力描述。”

“在他自白的這段時間里,全世界爆發了一場疫病,兩次武裝沖突,七起槍擊案,四十六人離奇死亡。”

全球地圖上標注出了這些事件的發生地點。

“調查方為他準備了特殊的處置方式。他的面部用吸氧面罩覆蓋,內置金屬支架,阻止他做出任何的面部活動;他的聲帶被強行摧毀,盡管在他的自白中這樣并不能阻止他發聲;他的四肢被固定在特制的病床上,依靠生命維持系統生存。”

一段病房門的鏡頭,門上裝著復雜的鎖,沒有拍到里面的人。

“為何不摧毀能力者?據能力者的自白,能摧毀他的人只有一個,而調查方嘗試摧毀他的行為會導致更多的災難。而且在其使用能力講話的時候,他的體能會被加強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思妤的眼睛映著幽幽藍光。

“能摧毀他的人,就是另一個能力者,一個能力和他完全相反的能力者。他的能力是用語言換來死亡,而另一個能力者的能力是用死亡換來語言。”

她的手緊緊握著手臂,心臟劇烈地跳動。

“只有他們兩人能殺死彼此。只有殺死了其中一人,另一人才能從這語言與死亡的交換中得到解放。”

她迅速站了起來,在原地轉著圈。電視里還在播著節目的內容:“該名能力者現在身在……”

思妤的目光里充滿了狂熱。

她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

兩個月后。

XX州第九醫院,特殊病房外。

昏暗的走廊里站著兩排警備人員,面對面擠壓著中央僅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空隙。這樣的警備已經持續了三個月。

墻上的紅色警報燈倏然亮起,刺耳的警報聲響徹走廊。警備人員端起武器,但在看清入侵者之前就被襲擊倒下。

入侵者沒有一擊致命,僅僅使他們失去了意識。特殊病房外的密碼鎖和保險裝置被一一破解。入侵者走了進來。

病床上躺著的人被器具束縛著一動不動。入侵者拿出了自己準備的武器——一把沖鋒槍,對著他掃射。

病床上的人形立刻被射成了篩子,從那些洞口中卻沒有流出鮮血。這只是個誘餌。

入侵者感受著地下的特殊病房的空氣流動,很快找到了暗門。暗門后是一條密道。

通往地上的密道窄小曲折,對入侵者來說卻如履平地。她重又回到了地面上。

眼睛接受到刺眼的天光的同一時刻,無數槍彈朝她襲來。她找準子彈的空隙,腳尖在地面上稍一借力,便向著掩體后的射手襲去。就像是一場安排好的表演秀,這一圈掩體外的人一個接一個如多米諾骨牌般倒下,失去了意識。

她重新站回了出來時的位置,緊繃的嘴唇開合,適應著發了幾個音,而后終于說出了完整的話:“你也該出來了吧。”

地面上顯出一個菱形的凹陷,塌下的土地中升起了一個棱柱形的金屬艙。艙門開啟,里面的青年緩步走出。

他看上去只有十幾歲,身材格外瘦弱,臉頰消瘦,四肢和嘴唇、眼瞼上都有縫合的手術痕跡,穿著豎條紋的病號服,脊背不自覺地彎曲著。

青年看著她,露出了禮貌的笑容:“初次見面。你是思妤吧。”

思妤拿著手里的槍沖他來了一梭子招呼,被他躲掉了。

“是。”

“你現在擁有語言。”

思妤把手里的槍扔掉:“嗯。沒錯。估計是之前被我處理過的人里有人熬不住死掉了。”

“那你是無法戰勝我的。”青年站直了身體,陽光對他來說似乎還有些刺眼,他蒼白的皮膚幾近透明。

思妤活動脖頸,扳動手指,骨節發出咯嘣的聲音:“那可不好說,我對大腦的控制比較好。”

青年像是聽到了一個好笑的笑話,臉上的肌肉擠出兩個圓圓的小坑:“你能控制?那還真好,我以為我們都被命運擺布。”

思妤大聲地念起了毫無意義的話。

她的確能部分使用自己的身體能力,方法就是醫生生前告訴她的讓大腦保持警戒狀態——但這樣帶來的加強還是沒有失去語言時強,如果對方和她的能力對應,那么她就一定要早點進入失語狀態。

青年在沒有講話時臉色蒼白如紙,在開口之后臉色才好一些:“我以為我的宿敵會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他的能力是在表達時加強自己的身體能力嗎?

“在語言和生命之間,你竟然選擇了語言,這讓我非常意外。”

思妤抽空回答他:“你不也一樣剝奪了他人的生命?”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二者之間的聯系。在我知道之后,我就舍棄了自己的語言。”青年用回憶過去的目光遙望著天空,勉強躲開了她的攻擊。

“現在在你說話的時候,也有人因你而死。你做的事和我沒有區別,甚至比我殺的人更多,你沒有資格在我面前故作高尚。”

“我現在選擇重拾語言,是為了對抗你。如果我們之間只能活下來一個,我不覺得你比我更適合留下。你的心已經異化了。”

思妤沖著他的面部揮出一拳:“只要你死掉,我就能恢復正常!”

“你以為有這么容易嗎?”青年一個下腰躲過了這一拳,“你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你甚至可以用生命去交換語言。”

要找準他沒有說話的時機。思妤緊盯著對方試圖找出破綻:“表達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你根本無法領會。”

所有的表達對于青年來說都會加強他的能力,他的臉色早就不再蒼白,縫合的痕跡也逐漸被吞進血肉之中。

“表達對于一個人來說確實十分重要。但是,若與他人的生命相比,表達便不值一提。我們的所有行為,精神的與物質的,單方面的與交互的,都建立在我們是活著的基礎上。剝奪一個人的生命,便是剝奪了他的全部未來。為了自己的一部分,而去掠奪他人的全部,你認為這樣的事情能夠被容許嗎?”

在他說出這段話的時間里,世界上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我活著只為了我自己。所以,不管別人會失去什么,只要最后我能夠得到幸福,那么我就能原諒我自己。”

青年的眼中隱隱浮現出光亮。他看向思妤的目光里蘊含了無言的悲憫:“……你已經變得不幸了。”

由語言引發死亡的怪物,與由死亡引發語言的異類,在這一片被掩體層層環繞的黃土上殊死爭斗。

思妤揮向青年的拳只打中了一片殘影:“你也一樣。為了他人的生命而去舍棄自己的表達,你又得到了什么呢?為什么你不早點自我了斷呢?這樣我們兩個人都能得到解放。”

嘲笑的弧度僅在青年臉上停留了幾秒,就被漠然的神色覆蓋:“如果我能自盡的話,我早就這么做了。我嘗試了很多次。只有我們彼此能殺死對方。”

他的話音在空氣中落下最后一個音節的時候,思妤抓住機會踢向他的腹部。青年被踢得向后飛去,嘴里吐出血來,在思妤想要乘勝追擊打碎他的頭部的時候,他的眼中再度亮起了光芒。

思妤的視野里失去了目標。青年的聲音先于身影出現:“親眼看著自己重要的人因自己而死。你經歷過這樣的事嗎?如果你經歷過那樣——那樣地獄般的光景,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選擇這么做。”

壁爐的火光,彩燈映照的雪花,甘草茶的香味,血的氣味,電視的噪音一瞬間如走馬燈一般閃過她的腦海。她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正是因為這種感受,她才循著電視的線索找來了這里。

盡管她知道這可能只是自己的幻想。這一切的線索都出現得太過刻意。但她又能抓住什么別的希望呢?

青年移動的身姿仿若幻影,思妤干脆放棄用視覺追蹤,用聽覺來捕捉他落腳的位置。

“這個世界上當然存在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表達……人們將自己的觀點和思想表達出去,構建了秩序,避免了紛爭,從而拯救了無數生命。但是,至少我是沒有這樣的能力的。”

他必須依靠不停地說話來保持自己的能力。思妤清楚這一點,她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希望早點觸發能力。兩個人的聲音在空中碰撞。

“你又怎么能肯定這一點呢?既然上天決定了我們可以將語言與生命交換,那就說明我們的語言有著這樣的價值。”

“這場交易是不平等的,我們也因此不幸,你卻相信自己擁有這樣的價值?”

“……不然我要否定我自己的存在嗎?”

“是啊,就像我曾經做過的那樣。”

隨著語言一句句落地,掩體后的人突然流出了鮮血,痛苦的哭嚎聲傳進了兩人的耳內。青年驚訝地往那邊看去,掩體后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鮮血流了滿地。

“死亡蔓延到了這里……這說明和我有關系的其他人都已經……”青年停滯了,面朝著思妤,想要開口說下一個字,然而從口中吐出的只有紅色的血液。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思妤環視四周,所有的生命都已停息。

“啊……呵……哈哈?死了多少人……你的語言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最后連你自己的性命都奪走了?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活著……唔……呵呵……肯定會有的,在別的什么地方還有人活著,我要去找他們,我現在是正常人了,我很正常,我可以去構建正常的關系,我可以擁有幸福的未來,我做到了,我靠自己做到了,一切都結束了,沒有關系,沒事了,我該高興才對,我很高興,我沒有問題,沒有任何阻礙了,嗯,哈哈,啊哈哈哈!”

思妤一個人抱著頭在原地自言自語,而后大笑起來。她轉身背對著青年離開。

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沒有了警戒的心思。她堅信自己已經獲得了想要的東西。

“捕捉。”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自己的四肢就失去了控制,掩體后沖出的人將她團團包圍,背后傳來了青年的腳步聲。

她轉過頭去,看到稍顯狼狽的青年。他的嘴角還在流血。他用力咳了幾下,又吐出一大灘血來,然后一抹嘴唇:“準備太多了……”

思妤的四肢被戴上了鐐銬,特制的刑椅將她的身體固定,似乎有人給她打了鎮定劑,她的嘴也被堵住了。

鎮定劑帶來的昏沉感使她的視野變得模糊,她努力打起精神,想搞清現在的情況。

青年似乎與其他人交談了起來:“你看,我說了這個作戰能成功。”

“這樣這個世界的任務就完成了。你準備的血袋很有用。”

“處置她的方法?就按照之前說的那樣。”

她被騙了,思妤的腦內此刻只能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將她捆起來,關在那邊的運載火箭里。她將面對著鏡頭為她所犯下的罪行懺悔,直到她的語言用盡。如果她不配合,看管人員可以實行暴力。不管她的語言是否用盡,三天后火箭將發射往月球。當然,我們不會為她準備任何的航天裝備和生存物資。”

這就是自己的結局——半是悔恨半是解脫地品味著這段話,思妤閉上了眼睛。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思妤看到了眼前的攝像機。

青年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說:“謝罪吧。”

思妤想要搖頭,但頭部被固定住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著他。

下一瞬間,旁邊的看管人員就走上來朝她臉上來了一拳。思妤眼冒金星,感覺鼻梁骨都快斷了。

“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算什么罪。”

“那你就慢慢想嘛。”青年拍了一下手掌。

思妤臉上又挨了一拳,雨點般的打擊不斷落下,直到她喊出“我謝罪”為止。

“我承認……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思妤的眼里涌出淚水,被打歪了的五官扭曲著疼痛著,聲音如蚊,“我現在懺悔……”

“感覺你很不情愿嘛。”從那邊傳來了青年嗤笑的聲音,思妤的眼眶腫脹了,沒法再用余光看他。

“我所殺害的人……很多……”

“一個個講。”

謝罪持續了三天。

他們沒有給思妤任何的休息時間,一旦她感到困倦想要停止,打擊和刺耳的噪音就會一同來襲。其實她自己都不記得到底殺了幾個人了,但他們往她面前擺出了所有受害者的名單和資料。

有些名字她一點都沒聽說過。醫生排在名單的最后。

眼袋和腫青擠壓著她的眉目,無法擦拭的血涕殘留在面部,牙齒被打斷了兩顆,即使如此她還是得不停地謝罪。

火箭發射之前,其他的人都離開了,攝像機也被收了起來。思妤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把自己的謝罪放給了誰看。

火箭發射的倒計時結束的那一刻,她的語言還沒有消失。

她閉上了眼睛。

三年后。

發射前往月球的月面車發現了不明生命體,報告了關于該生命體的信息后,相關消息被封存。

十年后。

月球基地的建設計劃提上日程,在建設考量中,未知生命體被列為重要協助人員。

十二年后。

與未知生命體的交流并不順利,但在最新一次月面探索中發現,之前運往月球的建設材料全部被合理運用了。

二十年后。

月球基地初見雛形。

五十年后。

月球基地基本完成,但因為各國之間的戰爭,航天活動被完全禁止,天空被戰爭的煙霧覆蓋。

八十年后。

月球基地建成三十周年紀念日,月面上觀測到了一小塊光斑。像是某種物體爆炸了一樣。肉眼可以觀測到的這塊光斑,在全世界的人們之間引起了一陣嘆息。有人宣稱自己曾看見過月面上有一個人跳舞的身影。

戰爭已經結束,但全球科技因此倒退了兩百年,各種災難接踵而至,全球人口銳減。

一百年后。

重新緩慢發展的人類城市接到了一條通訊。

“我們來自月球。”

顯示屏上出現了發著光的小小的人。

“我們是由二十年前的某個存在分裂出來的,借由此處的基地得以生存,并發展出了可以與母星通訊的科技。我們希望協助母星的人民。”

“我們沒有見過分裂出我們的存在,但我們從誕生開始就知道了一條道理。”

“交流是寶貴的,我們應用和諧的態度對待所有的生命,與你們共同前進。”

——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宁县| 南投县| 江油市| 定襄县| 和田市| 宝兴县| 讷河市| 尼木县| 晋宁县| 奉贤区| 弥渡县| 尚志市| 资阳市| 台湾省| 郯城县| 腾冲县| 舒兰市| 五寨县| 金山区| 安远县| 宕昌县| 承德县| 溧阳市| 嵊泗县| 新绛县| 镇平县| 紫金县| 攀枝花市| 玉屏| 临西县| 任丘市| 青河县| 石首市| 昌乐县| 上虞市| 勃利县| 成安县| 沿河| 会同县| 东阳市| 绥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