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受氣流影響,在下降過程中受大風影響遇有重度顛簸,請您不要害怕,在座位上坐好并確認您的安全帶已經扣好系緊。帶有小孩的旅客請照看好您的孩子。我們將停止一切服務工作,在客艙或洗手間的旅客請就近坐下系好安全帶或固定好自己。Ladies and Gentlemen……”
廣播里,空姐略帶驚慌的聲音再次響起。
乘客們早已亂作一團,哭喊聲、咒罵聲、呻吟聲不絕于耳。有人在劇烈的顛簸中嘔吐著,有人一邊哭一邊用手機錄下眼前混亂的場面,有人雙手合十嘴中喃喃自語地祈禱著……
在這架波音747客機四百余名驚慌失措的乘客中,唯有一位中年男人泰然自若,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確切是說是木然。他目光呆滯,頭靠在椅背上,任憑整個身體隨著機身晃動。
中年男人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已經褪色的黑框眼鏡。微胖,四方臉,大額頭,臉色灰白,胡子拉碴,鬢角已有零星的白發。上身穿著棕色的格子襯衫,下身則是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蹬黃色的復古馬丁靴。
此時,波音747正穿過翻滾的云層,一路向前,朝遠處絢爛的彩虹飛去——距離如此之遠,仿佛永遠都無法到達。
一小時后,飛機在咸陽機場平安落地。落地時整個機艙歡天喜地,大家鼓掌歡呼,陌生人熱情相擁,有人興奮地吹起了口哨,就連空姐都激動地擦著臉上的淚水……中年男人依舊巍然不動。眾人對這個怪異的男人嗤之以鼻,他們的白眼如果有重量,加在一起絕對能將中年男人壓垮。
中年男人對周遭的一切置之不理,跟著人流下了飛機,挎著電腦包、拉著行李箱朝國內到達的出口走去,啤酒肚隨著步伐一抖一抖。他前后左右的幾個男人跟他差不多——人到中年,長相平凡、表情呆滯、眼神迷茫、腳步匆匆。
剛剛出現在出口處時,中年男人立刻被人叫住。聲音粗厲,帶著訓斥:“給我站住,戴黑框眼鏡的!”
中年男人沒有意識到是在叫他,繼續埋頭往前走。
“說你呢,背電腦包、穿格子襯衫的!”
中年男人這才反應過來,茫然朝四周看去,并沒有找到叫他的人,就準備繼續往前走。
“牛頓!”粗厲的聲音恢復了正常,變得細膩柔和。
這位名叫牛頓的中年男人看到來接他的朋友時,臉上好不容易露出一絲笑容,盡管笑容很是疲憊:“卡耐基!”
其實卡耐基就在四五米遠處,可不知為什么,他剛才就是沒看見。
“我去,眼鏡多少度了?”卡耐基笑嘻嘻迎了上來——
卡耐基和牛頓年齡相仿,國字臉,皮膚略黑。雖然身材保持得不錯,但眼袋大、眼圈黑,頭發油光可鑒但發際線嚴重后退,一旦發笑、眼角的魚尾紋就擠在一起抱團取暖。他穿著一套質地高檔、做工精良的灰色西裝,暗紅色的領帶格外顯眼。
“都說了不用接嘛,大老遠的。”牛頓拍了拍卡耐基的肩膀。
卡耐基順手拉過行李箱,帶著牛頓朝門口走去:“早上剛送走我媳婦和倆神獸,中午在機場吃個涼皮肉夾饃,瞇瞪一會兒剛好接上你。”
“出去玩了?”
“嗯,大理。”
“你不陪著去?”
“公司有事走不開——就算能走開也絕對不去。好不容易清靜幾天,恨不得點鞭炮慶祝一下。”
說到這里,兩位中年男人都笑了。
春天已到,路邊的柳樹一片翠綠,看著讓人內心躁動。天氣不怎么好——受甘肅河西及內蒙古中西部等地沙塵傳輸影響,陜西大部分地區出現了沙塵暴。
卡耐基開著他的白色寶馬5系轎車,低速行駛在從咸陽機場通往西安的高速路上。牛頓斜躺在副駕駛座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寶華韋健音響傳出電臺廣播的交通新聞:“報告顯示,4月30日17時至21時、以及5月4日15時至19時分別為出程和返程高峰,提醒人們盡量錯峰出行。全國高速易擁堵路段方面,預計4月30日將迎出程擁堵高峰,且擁堵路段在長三角區域居多……”
卡耐基看了一眼牛頓:“啥計劃這幾天?”
牛頓有氣無力:“睡覺,瞎逛,7號飛上海,8號面試。”
“還有整整七天,好好策劃策劃。剛好娘仨不在,陪陪你。”
“你忙你的,我溜達溜達,懷懷舊、散散心。”
卡耐基面露同情:“這回住我家。”
“酒店都訂了。”
“五一期間多貴啊,退了退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想干啥干啥。”
牛頓嘟囔著:“算了吧。”
“叫你退,你就退!省下的錢按摩洗浴。”卡耐基臉上故意露出淫邪的笑容。
牛頓搖搖頭,表情無奈。
“快,現在就退!”
牛頓拿起手機,打開一款app,開始操作。
“你倆,啥情況?”
“面試完,一回北京,就領離婚證。”牛頓頭也沒抬。
“兒子呢?”
“跟她。”
“湊合著過得了。女人,時間長了都一樣。就算娶了子怡、冰冰,一個被窩里放屁、磨牙,過上半年也是左手摸右手。”
牛頓扶扶眼鏡:“沒法過了。”
“到底咋回事?”卡耐基看看牛頓,小心翼翼。
“一會兒喝酒再說。”
“想喝什么酒?家里有茅臺。”
“回西安,就喝綠瓶西鳳。”牛頓放下手機,“酒店退了。服務區停一下,撒泡尿。”
“下飛機沒上廁所?”
“靠,再尿一下不行啊?”
“行行行,尿車上都行。這七八天,只要你爽,我當鴨都沒問題!”卡耐基狠狠摁了兩下喇叭。
牛頓嘆息:“唉,前列腺不好,尿頻。”
“小問題,我還高血壓呢。”卡耐基腦袋揚起,似乎頗為自豪。
牛頓挪挪屁股,挺直了腰:“跟我比?我腰椎盤突出。”
“我糖尿病!”卡耐基不甘示弱。
“我脂肪肝!”牛頓緊緊跟上。
卡耐基提高嗓門:“我發際線后退。”
牛頓深吸一口氣:“我老婆出軌。”
這下,卡耐基沒能接上,一下子理屈詞窮。
牛頓目光看向車窗外,頗有孤獨求敗般的悲壯。
等了十秒左右,卡耐基說:“我媽死了。”
牛頓扭過頭,瞪大眼:“呸呸呸,嘴也太賤了,這話都敢亂說?”
卡耐基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輕輕說了聲:“真的。”
牛頓有些懵:“啊?什么時候,怎么沒聽你說?”
“三個月前,腦溢血。”卡耐基的眼圈紅了。
牛頓想安慰好哥們,一時間卻不知說什么。車內安靜下來,廣播電臺里的男女主持人的冷笑話便顯得愈發尷尬、幼稚:“廚房年終總結大會,杯子首先發言,他說這一年我就是一個杯具。筷子想了想說,好像這里只有我拿得起,放得下。抹布跳出來罵道——我擦!”
上大學那會兒,牛頓經常跟著卡耐基到他家蹭飯,不管什么時候去,卡耐基媽媽都是笑笑的,從沒皺過一次眉頭。她長得不高,皮膚白白的,保養得很好。說話輕聲細語,聽著特別舒服。每次見到牛頓,卡耐基媽媽從來不問他學習,只是讓他多吃,臨走還拿各種水果零食給他。有一次牛頓襯衫的一顆紐扣丟了,她還專門找了枚新的縫上……卡耐基說,從小到大他就沒見過他媽跟誰大聲說過話,更別說吵架了。
為什么這樣的好人,卻總是活不長呢?
雖然后天才是“五一”,但此時整座城市的交通已陷入癱瘓。車開到東大街附近的某個十字路口后,等個紅綠燈就足足花了半個小時。兩人一不做二不休,把車停在了路邊,坐地鐵直奔大學母校南門——那里有一家烤肉店,牛頓每次來西安都要吃一次。與其說是吃烤肉,不如說是懷舊。
二十年前這家烤肉店就在,因為味道好、價格便宜量又足,深得大學生們的喜愛。一到晚上,烤肉店總是煙霧繚繞、人頭涌動。那時的烤肉店總共就二十來平米,屋子中間吊著個白熾燈泡。里面坐不下,大學生們就圍坐在門口的幾張四方小桌旁,吃著串在自行車輻條上的烤孜然牛羊肉、烤醬豬腰、烤鯰魚等。老板姓王,長得像電視劇《濟公》的主演游本昌。到現在牛頓還記得老板那張被炭火熏得烏黑的臉,也記得老板專門給他說烤鯰魚最好吃的肉其實在眼睛旁邊。那時候囊中羞澀,沒法敞開吃,離開小桌子時總是意猶未盡,于是顯得烤肉格外香了。
如今的烤肉店還在原來的地方,不過面積擴張到上千平米,有了身穿標準制服的服務員,串烤肉的也早已不是自行車輻條……老板基本很少出現,據說多年前就買了獨棟豪華別墅——別墅經常空著,因為他們一家老小基本都在國外。
牛頓和卡耐基找了個角落坐下,每樣都點了幾串,又要了綠瓶西鳳,之后就邊吃邊喝起來。不到十分鐘,都感覺吃得有點撐了。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看著四周年齡是自己一半的年輕男女,牛頓心中升起些許落寞。
卡耐基端著小白瓷酒杯,和牛頓碰了一下:“說吧,說出來好受點。”
他看著牛頓,就像神父看著信徒,目光甚至有些慈祥。
“兩年前,報紙倒閉了,我就再沒找工作。”牛頓給兩人的小酒杯里倒上酒。“剛開始還有工作主動找我,也都是做副主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提不起興趣。時間長了,沒工作找我,也沒朋友找我。你就像、就像掉在床頭夾縫里的臭襪子,讓世界遺忘了。”
“抑郁了?”卡耐基遞給牛頓一串烤油饃。
牛頓接過,狠咬一口:“沒,不過也快了。”
“就一直在家呆著?”
牛頓點點頭:“本來想寫本小說,叫《編輯部的故事2020》之類。開了個頭,就寫不下去了。覺得沒勁,干什么都沒勁。”
“女人最受不了男人閑著。”卡耐基把一塊咬不動的肉筋吐到地上,“男人就算賺錢不多,哪怕窮忙活,女人也覺得有安全感。”
“她倒沒太大反應。這兩年因為我在家,能照顧孩子,還能做飯什么的,工作方面她投入的時間就多點,進步也挺大。”
“但是呢?”卡耐基目光直視牛頓。
牛頓低下頭:“就是、就是沒以前開心。”
“性生活?平均多久一次?”卡耐基挪挪屁股,身子往前湊了湊。
牛頓看看旁邊一桌的年輕情侶——女孩把烤肉擼到碟子里,夾了一塊喂到男孩嘴邊。他倆應該沒聽到。
“嗨,都快年過半百了,還跟個小處男似的?”
“兩三周一次。”
“你家汽車加油的次數都比這個多吧?那能不出事?”卡耐基責怪牛頓,都快為牛頓媳婦鳴不平了。
“你呢?”
卡耐基得意洋洋:“每周至少一次。”
牛頓一愣,嘆了口氣,砸吧了下嘴,以示感慨,或者羨慕,也有可能根本不信。他右手拿起幾串鐵簽子,隨手撥弄著:“今年春節過完,我下決心找工作,想著兩年過去了,也該出來了。跟一家門戶網站談得不錯,他們請我做社會版的總編,年薪挺高。人事都跟我談完了,最后要跟他們大老板見一面,走個程序。結果在大老板辦公室門口,我接了個電話。”
卡耐基皺著眉:“她跟你攤牌了?”
牛頓搖頭:“是以前報社我帶的一個徒弟,支支吾吾,說在網上看到師母了。”
“網上?”
牛頓低聲擠出四個字:“情色網站。”
卡耐基瞪大眼叫道:“我去!當情色主播了?”
“她跟人在床上的自拍,給傳到情色網站了。”牛頓想起這一幕,不由得閉了閉眼睛。
“跟誰?”
“男的臉上打的馬賽克,她全程露臉。”
“你沒問那男的是誰?”
“她死活不說。”
卡耐基摸摸腦門,看看四周,看看牛頓,有點緩不過勁。
牛頓低頭不語,目光視點落在某串鐵簽子的一端。
卡耐基壓低聲音,似乎周圍就有熟人:“知道的人多嗎?”
“我不知道誰還知道,現在就我徒弟跟我說過。”牛頓抬起頭,“那個情色網站在整個華語圈都挺有名的。”
說完,他拿起酒瓶。
卡耐基趕緊抓住牛頓手腕,生怕他把剩下的半瓶一口全干了。
牛頓強顏歡笑:“撒酒瘋的階段早過了。”
卡耐基這才松開手。
牛頓給兩人的杯里倒上酒,碰杯,仰頭一飲而盡——西鳳酒就如同冬天里的西北風,格外辛辣。
放下酒杯后,卡耐基突然想起來:“門戶網站呢,怎么沒去?”
“在大老板辦公室門口,我把手機摔了,窗戶玻璃砸了,還、還把保安打了。”
夜已深沉,宿舍樓不少窗口的燈還亮著,看上去和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四周很安靜,隱隱傳來不遠處馬路上汽車駛過的聲音——牛頓和卡耐基吃完烤肉,溜進了學校南門,很快來到了當年的宿舍樓前。
仰望大樓,恍惚中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剛才兩人只是從宿舍樓溜達下來,去南門外吃了頓烤肉;現在就要回宿舍睡覺,明天一大早還得背著書包、提著小水壺去上課——如果真能這樣,那該有多好啊!
“回宿舍看看!”卡耐基打破沉默。
“進不去吧?”牛頓猶豫著。
卡耐基胸有成竹:“老辦法嘛。趁管理員不注意,悄悄從門縫爬進!”
牛頓點點頭:“行,再年輕一把!”
牛頓率先朝宿舍樓門口走去,卡耐基緊緊跟上。
有個背著書包、頭發豎起的大學生邁著快步超過兩人。他來到樓門口,站定,臉對準人臉識別攝像頭。啪嗒一聲,門開了,大學生走進。等兩人來到門口時,大門已經合上。
卡耐基推了推——門紋絲不動。
牛頓笑著學剛才卡耐基的語氣:“趁管理員不注意,悄悄從門縫爬進去!”
卡耐基忿忿不平:“有錢就該給老師漲漲工資,搞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有個球用?”
牛頓伸長脖子對著人臉識別攝像頭晃了晃:“不早了,回去睡覺吧。”
卡耐基見不遠處又有個學生朝門口走來,就迎了上去。
迎面而來的學生瓜子臉,膚色白皙,梳著小分頭,戴著無框眼鏡,穿著干凈整潔。
卡耐基臉上堆起笑:“同學,幫個忙?”
“瓜子臉”站定,警惕地掃視著卡耐基。
卡耐基繼續說:“我倆是老校友,以前就住這棟樓,想進去看一眼,你能不能帶一下?”
“不行撒。”瓜子臉想都沒想,“違反校紀校規的噢。”
“快速看一眼,啥都不干。”牛頓補充著。
“白天再來撒。晚上八點以后不接待訪客——這是規定噢!”“瓜子臉”年紀輕輕、還沒走向社會,說話間卻有了官腔。
卡耐基從兜里拿出錢包,掏出一百塊:“他從北京來的,就想懷懷舊。剛在南門外吃完烤肉——拿著,明天替我倆再撮一頓。”
“瓜子臉”扶扶眼鏡,提高了聲音:“你這是干撒子嘛?”
牛頓趕緊對卡耐基說:“算了算了,白天再來。”
卡耐基又從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塊:“五分鐘兩百塊,一分鐘四十。這小生意你不虧。”
“瓜子臉”笑了,拿走兩張百元鈔票:“五分鐘,每超一分鐘加五十噢。”
卡耐基冷冷擠出倆字:“帶路。”
宿舍樓內比從前舊多了——墻上重新粉刷過多次,不少地方膩子開裂、甚至有了缺口;水磨石地面顏色變得黯淡,樓梯扶手有些晃動;每間宿舍的木門還是從前的,就是刷成了灰色……
爬到四樓時,這兩位中年男人都喘著氣。
牛頓捶著背:“腰椎真不行嘍。”
“瓜子臉”看了一眼手機:“兩分鐘了噢。”
兩人沒理他,直朝407走去。“瓜子臉”緊緊跟上,很有防小偷的感覺。
牛頓和卡耐基來到407門前,神情變得緊張、莊重——那樣子就像一旦推開這扇門,就能回到二十年前。
卡耐基扭頭對“瓜子臉”:“你給說說,進去看一眼。”
“在407住了四年。”牛頓補充說。
“瓜子臉”扶了扶眼鏡,一幅為難的樣子:“太晚噢——”
話還沒說完,卡耐基就打斷他:“超一分鐘加五十。”
“瓜子臉”挑挑眉毛,敲了兩下門,沒等里面說話就直接進去了。
牛頓和卡耐基交換了下眼神,都輕輕嘆息一聲。
門開了,“瓜子臉”面無表情:“進來撒。”
卡耐基先邁步走進,牛頓跟上。
宿舍里依然是四張帶書桌的架子床,床的樣式沒變,重新上過油漆。和當年一樣,宿舍里亂糟糟的——書、衣服、零食、垃圾、生活用品等等。不同的是,每人的書桌上都有了電腦,兩人是筆記本,一人是臺式機,還有一人是一體機。墻上貼的明星也不一樣了——二十年前是趙薇、朱茵、王菲之類,現在的呢?牛頓和卡耐基已經認不出來了。
四個人,一個不在,第二個睡了,第三個在床上玩手機,第四個對著電腦寫作業。牛頓和卡耐基進來時臉上還帶著笑,準備和住在同一宿舍的幾位學弟聊幾句。沒想到玩手機和寫作業的瞅了一眼,之后就繼續干著手頭的事了。
兩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代替笑容的是尷尬。“瓜子臉”冷眼旁觀。
這時,卡耐基的手機響了——是他媳婦要視頻通話。卡耐基拒絕通話,媳婦不屈不撓,又發來請求。于是卡耐基端著手機出了宿舍門,來到樓道里。
卡耐基媳婦三十來歲,長著一張網紅臉,眼睛挺大,能看出鼻子和額頭做過“微整”手術。她穿著粉紅色睡衣,斜靠在酒店大床的床頭。
手機里,卡耐基媳婦面露不滿:“哪兒這是?黑咕隆咚的。”
卡耐基端著手機:“大學宿舍,和牛頓來懷懷舊。”
“一會兒要去哪?”媳婦裝作不經意的樣子。
宿舍里,牛頓拿起手機想拍張照片。
在床上玩手機的立刻制止:“不許侵犯他人隱私!”
牛頓收起手機,訕笑著點點頭。他又看了一眼這曾經住了四年的地方,轉身出了門。
門剛合上,玩手機的就說:“LOSER。”
寫作業的伸了個懶腰:“混得好的,誰大晚上偷偷來啊?要來也有領導陪著。”
玩手機的嘆了一口氣,對兩位來訪者深表同情。
門口,卡耐基正敷衍著媳婦:“知道知道,放心吧,遵紀守法……”
牛頓沒和卡耐基媳婦打招呼,他避開手機攝像頭的拍攝范圍,徑直走向四樓衛生間。
衛生間倒是變化不大,尿騷味依舊,瓷磚比從前發黃了許多。洗漱池里放著兩個塑料臉盆,泡著衣服。有個水龍頭沒關緊,一點點滴著水,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牛頓拿起手機,對著洗漱池拍了張照片。
他的眼圈濕潤了。
兩人溜出宿舍樓大門時心情都不大好。
“這輩子未必還會走進這棟宿舍樓吧?”這么想著,牛頓又回了回頭,卻看到“瓜子臉”追了出來。
“等一下撒。”“瓜子臉”加快步伐。
卡耐基聞聲也轉過身:“我去,他還要干啥?”
牛頓沒說話——他看到了“瓜子臉”手里的四張百元鈔票。
“少給了?”卡耐基皺著眉頭問。
“這錢我不要噢。”“瓜子臉”面帶笑容,跟換了個人似的。“跟兩位前輩開個玩笑撒。”
牛頓和卡耐基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瓜子臉”依舊面帶微笑,扶了扶眼鏡架:“這么做是想加深印象噢!”
牛頓不解:“加深印象?”
“瓜子臉”歪著臉,顯得有點調皮:“想告訴兩位前輩,見錢眼開不是00后的風格,我們也很重感情的噢。”
兩人無言以對。
“再見撒,歡迎常回母校看看噢!”“瓜子臉”擺擺手,回了宿舍。
兩人目送“瓜子臉”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卡耐基打破沉默:“他從剛開始就沒想要錢,還是后來變卦了?”
“吃不準。”牛頓琢磨了一下。“00后不按套路出牌啊。”
卡耐基不服氣:“兩個70后讓一個00后耍了?”
牛頓拍拍卡耐基后背:“迷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