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平反這年,楊簡作為今上在潛邸時舊部嫡系升任禮部侍郎,成為北朝最年輕的三品官。接著陛下下旨將程國公的幺女程淼賜婚楊簡,楊家雙喜臨門,一時風頭無兩。
少年風流,蕭蕭肅肅,加之楊簡潔身自好,內宅又無陪侍,簡直是所有京城女兒家夢想中的夫婿,豈料陛下一紙圣諭讓多少姑娘家閨夢破碎。
楊家是高門大戶,即使楊簡這一支人脈單薄,絲毫未損高門之威,加之程家乃是開國元勛之后,程楊兩家聯姻可謂是真正的門當戶對,是新貴和關隴貴族的聯姻,婚禮自然是盛大至極。
十里紅妝,滿園紅綢,達官顯貴盈門,親朋好友賀喜,好不熱鬧,愈發顯得長安的小院子清冷得很。
李長安聽著隔壁院子傳來的喜慶的吹打聲,對著屋中的鏡子悠悠唱道,“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新婚初始,一對璧人相敬如賓,如膠似漆。
程四姑娘雖說出身豪門,卻侍上至孝,對下寬厚,對李長安這位小姑子更是體貼非常,哪怕是李長安心中初時心中有著萬般挑剔,對著這位新嫂嫂也挑不出半分錯處。
凡事盛極必衰,好久不長,這位京城人人羨慕的程四姑娘卻于一年后小產而亡,去世時不過才十八歲的年紀。
那日后,楊簡消沉了許久,更是減了一切應酬,除了上朝祭祀,皆是閉門不出。
直至來年十月,長安及笄之禮,他才又一次進入京城的社交圈。
這一日,院子里的海棠花開得極好,李長安穿了一身五幅的深綠色裙子,外套天藍色的緊身衣衫,整個人亭亭立立,好看極了。
李長安見他走來,矮身行禮道,“兄長。”
楊簡收起心中那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失落,從袖中拿出一物遞了過去,“阿苑,恭賀你生辰之喜。”
是楊簡親自刻的章,上好的玉石,握在手中溫涼入心,長安摸索著章下的刻字,上書,“一世長安。”
一世長安,還是一世,長安?
長安微微一福,垂下眼瞼遮掩著心中雀躍的秘密,欣喜地收下此禮。
及笄禮一過,便有京城的適齡的公子上門提親,楊老夫人開心地張羅起來,家里好久沒有辦喜事了。
楊簡每每此時,都會躲在書房之中,不聲不響。
楊老夫人也只是笑而不語,繼續忙活著,有些事是要靠緣分的呢。
卻不想一進冬日,長安忽然臥床不起,請了多位御醫看診,卻道查不出病因。這可極壞了楊簡和楊老夫人。
進了臘月,長安都鮮少有醒的時候了。
楊老夫人病急亂投醫,求了清風觀的李觀主,看看是否是家里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李觀主拿了李長安的八字算了算卻言道,“老夫人,莫急。你家這女娃命為庚金,天生妻殺,若早婚克夫克己,不如雙十過后再論婚嫁之事為妙啊。”
之后李長安服了李觀主的兩副藥,楊老夫人更是不再提議親之事,開春里,長安身子便漸漸好了起來。
但是楊家在京城婚配的名聲便不大好了,兒子克妻,女兒克夫,楊老夫人瞅著眼前的兒子和女兒竟然歡歡喜喜的樣子,倒也不強求,萬事終究是要個緣法的。
李長安不能出嫁,楊簡反而松了一口氣,他私心也覺得京城沒有誰家公子可以配上他家阿苑。
隨著時間推移,阿苑長相愈發的清麗,那雙眼睛望著你的時候,如秋水剪剪,讓人怦然心動。
這一年長安十五歲,楊簡二十五歲。
世事難料,所有事情的轉折發生在長安十八歲那年的冬日。
今上喜得嫡皇子,宴請自己心腹大臣在內殿中喝了三天三夜。
今上與皇后乃是青梅竹馬,一往情深,但是自成親以來,卻一直未誕下子嗣,如今得償所愿可不痛快。
等楊簡回到府中,已經喝得伶仃大醉,長安屏退了下人,親自守候照顧。
不想后半夜,醉醺醺的楊簡睜開眼見著在塌邊守候的長安一把將人拖在了懷中,他粗喘的呼吸聲裹挾著濃重的酒氣向長安襲來。
長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抓著他的衣襟道,“兄長。”
楊簡哼笑出聲,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她的,一下又一下,曖昧極了,但是長安沒有躲,她顫巍巍地將手臂環于楊簡頸后,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道,“兄長。”
這一舉動,無異于火上澆油,楊簡咬了咬她的耳垂,貼著她滑嫩的臉龐了蹭了幾下,口中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阿苑,阿苑,不要離開我。”
他找尋到她的櫻唇玉齒,仔細地品嘗了起來,玉指纖纖,十指相扣,輕攏慢捻,酒醉迷魂,長安的羅裙不知何時掉在地上。
然后,醉鬼楊簡卻又睡過去了,沒錯,當他挑著他家小姑娘神魂顛倒之際,他睡著了。
長安在確定身上的人再一次睡著之后,只能羞憤地將人一把推開。
第二日,兩人一如往常,一個裝不記得,一個不愿再提。
所有人都覺得來日方長。
三日后,長安在貴妃毒害皇后的計謀里,救下了皇后,卻身中劇毒,幸好宮中首席御醫妙手回春才爭回一條命。
一個月后,圣上下了旨意,長安救主有功,封為縣主,許配給了南平王世子為妻,不日成婚。
楊簡接到圣旨,氣急敗壞地闖入宮殿中,但是帝后皆言這是長安親自求來的。
那一夜仿佛像一場夢,原來那一夜不過是自己的妄念。
楊簡以為長安匆匆遠嫁,不過是為了躲著他罷了。他,眾人口中的清雋公子,居然在醉酒之后,肖想自己的妹妹,他楊簡當真卑鄙至極,可惡至極。
但是無論他如何向長安解釋,長安都清凌凌地望著他,“那不過一場夢,兄長忘了吧。長安必是要嫁給南平世子的。”
三個月后,楊簡送長安出嫁,這三個月他們好像都沒怎么說過話,從前無話不說的人,突然竟無話可說了。
長安出嫁那日,是個晴日朗照的日子,楊簡作為長兄要將人背入轎中。
趁著蓋頭遮掩,長安狠狠地咬了一口楊簡的耳垂,“兄長,不要忘了我。”
楊簡覺得有什么咸咸的東西滑落在自己的嘴角,楊簡看不到長安的表情,他不懂,他越來越不懂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姑娘,他看不懂她,他怕自己會錯了意。
他曾問她,“你若不嫁,不嫁便好?”他可以為了違抗圣命,他可以護著她的。
但是長安總是心事重重但卻異常堅定地道,“不,兄長,我想嫁的,我想。”
誰成想,這一別便是永別。
一個月后,楊簡收到了南平世子報喪的信箋,他不信,他努力要自己站起來,卻腿軟得好似中了毒。
老管家扶起他,他撐著一口氣,不眠不休騎馬花了五日的時間走了平日里半月的路程,卻只是見到了李長安的尸體。
她死了,她死在了一個遠離自己的地方。
以后,這世上便再也沒有李長安了,沒有那個在海棠樹下等著自己夜歸的女孩子。
那一日后楊簡痛不欲生。
南平王世子抓著他的衣襟,道,“在這兒裝什么情深似海,你可知她是為你而死。”
楊簡不懂,他不懂,她只視他是兄長罷了,她不過是他的妄念。
南平王世子遞給楊簡一樣物件,那是長安在臨死之前都在刻的章,上面篆刻著,“知己之遇。”
知己之遇,一世長安。
這一年長安十九歲,楊簡二十九歲,他的心死了。
他心如死灰,終日飲酒放浪,摟著院中的那株海棠樹說說笑笑,下人們都覺得他瘋了。
楊老夫人無可奈何,拿出自己珍藏的小盒子扔在了兒子面前,“冤孽啊。”
那是長安的筆跡,偶爾一言,偶爾一篇,記錄些家常瑣事。
“今日兄長終于教我了。”
“兄長居然不會盤頭,他也有不會的啊。”
“新嫂子去世了,我卻在暗喜,阿苑必回受到上天懲罰的吧。可是阿苑不想把兄長給別人。”
“兄長說阿苑的這件裙子好看。”
“我求了陛下幫忙,二十歲之前不嫁,等我雙十年華,便可嫁予兄長,那時他三十歲,我二十歲,想來他便不會嫌我小不懂事了。”
“兄長那晚抱了我,我喜歡極了他那樣對我,我喜歡他的氣息,他的吻,他的一切。”
“他們說兄長暗戀皇后多年,而我也終于知道了那一晚的緣由,只因皇后的閨名是阿園,原來是阿園不是阿苑啊。怪不得他那日如此。”
“救了他最愛的女子,他應該歡喜吧。可惜啊,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死,但是我更不想看他為我傷心。”
楊簡讀著這一字一句,喉頭一緊,鮮血浸染了阿苑的筆跡,終于抵不住這錯愛之痛,終于暈了過去。
他的阿苑啊,他的阿苑,我愛的人是你啊,你個傻子。
自那日之后,楊簡就像忘了那件事一般,如常的上朝,如常地起居,但是那之后他已經很少再笑了。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會盯著那株海棠花笑,笑著流淚,笑著思念,笑著肆無忌憚地想著自己的姑娘。
十年后,楊老夫人病逝。
同年,楊簡勞累成疾,心力交瘁猝死于家中,那一夜京城下了好大的雪,如同他們初見時的樣子。
海棠花落滿了整個院子,猶如那個女孩在向他招手。
阿苑,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等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