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曉星隱沒,曙光初升。
王臺鎮府衙的衙役們護送著一張公文告示從大門里出來,他們抬來踮腳的木凳放在正門左側的石板下,這里是新的政策被下發的第一站;一個瘦高個的衙役把告示貼在了最顯眼的頂端,臨走時還使勁地拍了幾下,廉價的糨糊并不能保證完全貼合。
過往的百姓們圍過來,他們當中八成的人都不識字,衙門也難得去專門請一個讀榜的人。
“來個認字的,給大伙讀讀”,關心發生了什么情況的人四處張望,終于逮到一些過路的書生后,他們把人押到石榜下,“快,看看上面寫了什么,聲音大點。”
讀榜的書生仰著頭,他開始磕磕絆絆地把內容讀出來,結巴得不帶任何的感情色彩,自帶催眠的效果讓不識字的其他人愁眉苦臉。
“讀的順暢一點”,領頭的人抱怨起來,他質疑起這些書生的能力,“你是不是一天都把時間拿去喝酒去了,你看你讀的什么東西。”
一伙人吵了起來,守在正門的捕快們相互使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走了下來,他把這些人拉開,可打到氣頭上的人對于權威的畏懼遠小于自身面子有損,他們和這個捕快吵了起來。
這是一件很反常的事,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又顯得多么正常自然,捕快直接拔出刀來,他氣的失去了理智,一刀劈碎不知是誰的竹籃,“再敢喧嘩者,形同此物!”
能震懾混亂的只有更高級別的暴力,守在府衙門前的捕快們對這位同僚的果斷兇狠發出贊賞,他們向野獸嘶吼那樣,比起執法者,他們無疑是出色的起哄者。
百姓們嚇得后退兩步,捕快的蠻橫無理他們很多人都領教過,只要不是為了錢的事他們都是敢向這些官府的官差還嘴的,哪怕從來都是底氣不足。
可是直接上刀的還是讓眾人嚇得腿軟,這個捕快是個剛加入沒多久的,他從偏遠的鄉下進城討生活,在面對上司的時候,他溫柔得體的奉承是他得以進入捕快隊伍的保證,可一個人的脾氣總是存在極限的。
他只能對這些賤民采取最極端的措施,始終信奉干凈利落的手段,他才能穿上這身官服。
“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兩個無辜的路人,年輕捕快又給眾人加了兩道配菜,“還不快滾,以后還敢在府衙門前喧嘩,全部拉去地牢。”
趕走了第一波人,這位新捕快的兇狠和他的年輕成為王臺鎮今天最熱門的消息,不過他的同事們卻忙著讓他去酒樓請客,因為他已經過了當捕快的第一道關卡立威。
這是王臺鎮或者整個五巖府、南徐洲的傳統藝能,獨屬于捕快們的樂趣:每一個當上捕快的新人都會在同僚們的幫助下讓百姓們好好認識這位新的大人,他們恫嚇、威脅、索賄……
這像一張真正進入府衙的戲票,高位的大人們有他們自己的門路,不過這些小角色卻因此而相互抱團,沒有狠勁的全部去鄉下駐守去了。
通告的消息還是平穩的傳播了出去,那個死掉的捕快和所謂的“商人聯合會”不過是個幌子,全都是山賊的套路,他們的目的是徹底破壞剿匪稅的征收,從而在茂密的山林里茍延殘喘。
當裴邵虎聽到這個通告的時候,所有知情的人都望著他。
侯寶運毫不留情,他想幕后黑手一樣問道:“你走漏了消息?”
張二海提著劍出門,他要確定附近是否還安全,通告永遠是比行動要慢上一步,如果忽略這一點,那么他們反而會在通告撤下來之前被捉住。
誰都能有失,唯獨胡邦河是眾人的主心骨,張二海甚至準備好了讓他獨自跑路的糧食銀票,小小的包裹既不會顯得匆忙,也不會在沒有回到山寨前窮困潦倒。
他們已經搬離了包子鋪,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剩下的山姜村村民被遣返回城外,目前對于他們來說,還很難有什么作用。
一個上午的觀察,人來人往,街上的捕快還是照樣兩人一隊挨著巡邏,侯寶運冷靜地坐在房間里,潘稍焦急地走來走去,空氣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氛,這是一股足以摧毀府衙的力量,即便如此,他們仍然小心蟄伏著……
玉春堂,胡掌柜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裴邵虎再一次地坐在實心楠木做的木桌旁。
“你向官府說了什么?”,裴邵虎的低沉音色讓胡掌柜察覺到一絲憤怒,不過這次他可沒有做什么虧心事。
他坦誠地回答:“昨天壯士你走后,我就一直呆在店里,我真沒報官。”
斗笠上的黑布垂下來,可那抹若有若無的視線在胡掌柜身上滑動。
“我真沒報官,不然我又何至于讓您去殺那些狗官呢!”
裴邵虎沉默了一陣,他緩緩地站起來,他不可能去質問府衙的通告是怎么回事,那樣無異于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只是簡單敲打后,就從窗戶借著勁力平穩的下到地上,身影遁入錯綜復雜的巷道。
……………………
府衙,邵家宜坐在顏文兵的對面,桌上是一張早已印刷好的通告。
“你有什么證據說這是山賊干的?”,顏文兵肥大的雙手摩挲著這張告示,他瞇著眼睛才能看見上面的字。
“王臺鎮的商戶可沒本事做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過。”
顯然這樣的回答并不令人滿意,顏文兵不置可否,對于一個小捕快的死,連邵家宜都沒有想法,更何況他這個鎮守呢。
他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剿匪的稅你還收不收啊?”
“收,一分不少”。邵家宜勝券在握的樣子,“不管是誰殺的張申,這筆帳只要歸到山賊頭上,那么我們就沒有理由不繼續把稅收下去。”
“原來你小子的心思在這兒呢”,顏文兵把告示還給邵家宜,他滿意地思索著這個告示;如果真的是那些商戶或者地痞做的,正好用軟刀子讓他們嘗嘗厲害,沒有人會相信誰敢公然反對官府的決定。
至于山賊,誰會吃飽了沒事惹一身禍亂,再說張申并不值得山賊冒這樣大的風險,不過他們確實是背鍋的最好人選。
侍女過來攙扶起顏文兵,后者對邵家宜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可以去執行這項任務。
即使他知道自己這位下屬和教會的人有著私底下的來往,不過現在王臺鎮的教會就剩一個空殼子了,他說一不二,自詡為這些百姓的主宰者,他犯不著為這些小事和心腹置氣……
裴邵虎帶回來的消息讓眾人松了一口氣,沒有任何的跡象說明他們已經被盯上,這看上去更像是衙門的把戲,他們在為找不著兇手而開脫,畢竟飛檐走壁的山賊可不是誰都能對付的,窮兇極惡的歹徒殺死捕快綽綽有余。
到下午的時候,一切又重新歸于平靜,侯寶運繼續處理著布店的賬目,那幾個伙計都讓放回去探親去了,他必須在重新開店之前把賬目核實清楚。
這是一件豪華的天字號房間,整幢客棧只有這樣的兩間,只有胡邦河、侯寶運和索云依留在這軒敞的房間休息,其他人都被趕去了普通客房。
他們的身份是外地來的客商,王臺鎮的捕快被山賊殺了,自然不可能抓到外地富商的頭上,所以呆在富麗堂皇的起居室內,胡邦河還是輕松愉快的。
索云依坐在硬木大理石面書桌的前面,她正在臨摹書法,這是侯寶運的建議,索云依對于武術打殺是沒有興趣的,她愉悅地聽從這位儒雅的珠算先生的話。
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鋪著大幅的淡黃色暗花地毯,墻壁上鑲嵌著的柜臺上是昂貴的清酒還有賞心悅目的微型雕塑。
從靠岸的落地窗戶望去,河水涌成金色的碎礫,遠處的石蛟橋上過往的行人步履匆匆,祥和美好的晚景隨著奪門而進的張二海的驚呼而破碎。
“主公,侯先生,又有捕快死了”,張二海說出這個震驚的消息是兩頰微微鼓起,侯寶運側過頭,他也注意到時間已經到了黃昏,波光粼粼的水面夜色逐漸籠罩。
“裴邵虎呢,去把他叫來”,侯寶運慍怒的時候反而面無表情,他需要一個合理的對于自己行為的解釋,哪怕這個人是是他的同僚,哪怕他的主公就站在他的身邊。
……………………
猖狂!簡直是無法無天!
邵家宜沉默地站在下屬的尸體面前,這個小年輕是戰爭結束之后從后方調來的,他在這個鎮上唯一的影響可能就是那幾個被他扇了耳光的人。
“那幾個鎮民都抓過來嗎?”,他讓仵作把尸體蓋上白布,看著尸體被運走,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
一個捕快下屬回道:“人已經待會府衙了,現在應該正在審問著呢。”
黑夜還沒有完全到來,就有人已經忍不住動手了,邵家宜怒火更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間,左手握成拳頭,一拳錘在面前這座斑駁的石墻之上。
即使光線有些暗淡,可上面的字跡依舊很清楚:無故毆打百姓,按罪當死。
落款的名稱更是說不出的詭異:王臺鎮商人聯合會宣。
“大人,這字跡和昨天晚上的完全不一樣”,捕快發現了不同的地方,他像研究古代文獻的學士一樣,盯著每一個筆畫琢磨著,“或許我們可以把會寫字的人都叫來,照著寫一遍。”
沒有用的!邵家宜低下腰,無形的阻力使他難以呼吸,他大口地吞吐著空氣,好像要把所有的不順都吐得干干凈凈。
這次不可能是山賊干的,有人想誠心和他作對,可是再去抓捕商人也是無濟于事,地牢里還有幾個沒放出來呢,至于地痞流氓,他們怎么可能有這樣的膽子!
“當時誰跟他在一塊?”,邵家宜問起了死去的捕快本該存在的搭檔,這是他明令要求的,所有人都必須結伴而行。
“我問過了”,身旁的屬下考慮得很周全,他總是能提前想好邵家宜的問題,“兩人實在巡邏結束后,沒回到府衙就分開了,兇手就抓住這段時間直接動手。”
“今天收了多少剿匪稅?”
屬下雖然意外邵家宜突然間問出這個問題,但是他是有準備的,拿出一張記錄著商戶姓名的稅單,屬下不厭其煩地把今天交稅的每個商戶都一一給邵家宜介紹一遍。
蹲在地上想了一下,邵家宜狠毒地說道:“去把所有能找到的刺頭都給我抓來,那些奸商總不可能自己去動手吧,我就不行這些人能撇干凈。”
屬下感到王臺鎮很快就要混亂起來,他想勸阻眼前的邵捕頭,可是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他同樣無法忍受幕后對著自己下手的人。
一定得把人揪出來,他對自己說。
……………………
“不是你做的?”,侯寶運有些意外。
裴邵虎確實回來之后就沒有踏出過客棧的大門,所以他理直氣壯地回道:“當然,現在這么做無異于引火燒身,要是搞不好咱們連城都出不去。”
“那會是誰做的?”,侯寶運還是懷疑裴邵虎,在王臺鎮沒有誰還有這種膽子,“借錢給你的那些朋友呢,你覺著他們有沒有可能?”
玉春堂的人自然是沒有這種膽氣的,裴邵虎了解胡掌柜的脾氣,他朝著侯寶運搖搖頭。
這件事徹底沒了頭緒,遮著神秘面紗的第三方沒有露出一絲馬腳,裴邵虎自創的聯合會成為了街頭巷尾的談論話題,這個黃昏傳來的死訊引得后院的客棧伙計們歡呼起來。
燈火通明,駐守的官兵們都被調動了起來,平時只能守著城門的他們,今天提著長槍短刀,跟著捕快們開始興奮地挨家挨戶的搜查起來。
燈火通明,河岸上是過往的士兵,所有人都被限制在屋內不得隨處走動,王臺鎮開始高速運轉起來,它發出自己無聲的怒吼。
終于,一夜無果,一個邊陲小鎮是攔不住陰影下老鼠們有預謀的亂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