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太、嬌嬌、玉林三人走進百花洲大門。

老太太對嬌嬌道：“背湯顯祖那首。”

嬌嬌道：“茂林修竹美南洲，相國宗侯集勝游。大好年光與湖色，一尊風雨杏花樓。”

玉林道：“嬌嬌好厲害！會背那么多古詩。婆婆，百花洲里面還有杏花樓啊？是不是樓下有好多杏花？”

老太太道：“你真不像南昌人，連杏花樓都不曉得。杏花樓在東湖的隔壁南湖。唐代叫水觀音亭。

明代的寧王為討他寵愛的婁妃歡心，把它擴建成婁妃的梳妝臺。

婁妃是我們江西有名的才女，上饒人。她對詩文，書畫、琴棋無所不曉。寧王曾經請來蘇州的唐伯虎當婁妃的老師。

寧王謀反兵敗以后，梳妝臺被一個姓張的退休內閣大學士改成別墅，梳妝臺改名叫杏花樓。

清朝重建的時候又改名叫觀音亭。

1930年的時候，大畫家徐悲鴻和傅抱石兩個人一起住在杏花樓畫畫。傅抱石是我們南昌人。”

玉林道：“婆婆，你好厲害！曉得這么多故事，記得這么清楚。”

熊老太道：“我在這個地方出生、長大。對這個地方的一切熟得不能再熟，睡著了都曉得，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路。嬌，你把婁妃那首《早行詩》背給金郎中聽。”

嬌嬌道：“金雞未報五更曉，寶馬先嘶十里風。欲借三杯壯行色，酒家猶在夢魂中。”

老太太對玉林道：“你懂這首詩的意思啵？”

玉林搖頭道：“不懂。”

老太太道：“寧王起兵造反，自稱皇帝。婁妃勸阻。寧王不僅不聽，還大罵婁妃，嚇得婁妃不敢再勸。當寧王率兵北上討伐的時候，婁妃寫了這首《早行詩》送給寧王。你說說，婁妃為什么要寫這首詩送給寧王？”

玉林道：“是不是祝寧王造反成功？”

嬌嬌“呵呵”笑出聲。玉林臉紅了。

老太太道：“你不僅不懂詩，還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玉林道：“我認真聽了。”

老太太道：“我前面是不是說了婁妃反對寧王造反？”

玉林道：“是。”

老太太道：“那她怎么可能寫詩祝寧王造反成功？”

玉林道：“也許婁妃后來改變了思想。”

老太太道：“什么叫才女？不是光會寫詩，或者光會畫畫、會彈琴就叫才女。有才的本質是有思想，有主見。這種人是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主張的。”

玉林道：“哦，懂了。婁妃還是反對寧王造反，只不過借詩來表達自己的意思。”

老太太道：“你這就說對了。你再說說，婁妃在這首詩里是怎樣勸寧王不要造反的。”

玉林搖頭道：“不曉得。”

老太太道：“嬌，你分析給他聽。”

嬌嬌道：“‘金雞未報五更曉，寶馬先嘶十里風。’意思是寧王現在起兵造反，就跟人困馬乏，趕夜路一樣，不妥。

‘欲借三杯壯行色，酒家猶在夢魂中。’這里用一個‘借字，告訴寧王，他還沒有起兵造反的實力，想造反成功，就跟現在買不到酒一樣，是做夢。”

玉林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謝謝嬌嬌！謝謝婆婆！”

老太太道：“寧王在鄱陽湖果然被王陽明打敗。他投水自殺的時候，被王陽明救起。

寧王后悔沒有聽婁妃的話。坐牢的時候，他請王陽明好好安葬跟他一起投水自殺的婁妃。唉！不聽老婆言，吃虧在眼前。”

玉林道：“是不聽老人言吧？”

老太太道：“道理都一樣。就是要聽得進別人勸，不要一根筋。做人要安分守己，不要搞得跟那個寧王一樣，害了自己不算，還害得一家人都活不成，還有那么多當兵的跟他一起陪葬。”

老太太指著前面一條通往湖心小洲的土堤道：“那就是韋公堤，堤邊的柳樹雖然不像唐朝那么密，還是很好看的。特別是河風吹起來的時候。”

嬌嬌道：“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玉林道：“這里的柳樹，和我看到的別的地方的柳樹有點不一樣。這里的柳枝是往下垂的，別的地方的，是往上長的。”

老太太道：“這里的柳樹叫垂柳，是用倒插法插活的，所以它的枝條是往下垂的。”

玉林道：“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婆婆，這里有椅子，我們坐下來歇會兒。看看這里的荷花。”

三人在湖邊一張看上去很干凈的長椅上坐下。

看著湖里僅有的幾支荷花，老太太道：“以前這里滿湖都是荷花，一到荷花盛開的時候，賞荷花的人不到天黑不斷流。這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斷，綠草不凋。相當好的一個花園！

現在你看，花幾乎沒有了，草差不多都枯死了。荷花就剩這幾支了，好可惜喲！”

玉林道：“婆婆不要傷心。只要有人，一切都可以改變。”

老太太道：“你說得對。你曉得對面那幢被日本鬼子幾乎炸掉一半的房子以前是什么人住的啵？”

玉林搖頭道：“不曉得。”

老太太道：“它曾經是蔣委員長的行營，他跟他夫人宋美齡在那里面住了好幾年。”

玉林道：“聽你這么說，我有點印象了。”

老太太道：“一九三四年的時候，蔣委員長在我們南昌發起新生活運動，號召全國人民過新的生活。我曾經在街上看到宋美齡宣傳新生活運動。”

玉林道：“什么是新生活運動？”

老太太道：“新生活運動就是要鏟除過去那些虛偽、自私、守舊、茍且、懶惰、賭博、臟亂等等壞風氣、壞習慣。”

玉林道：“怎么鏟除？”

老太太道：“簡單來說就是要發揚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講究‘禮、義、廉、恥’。”

玉林道：“就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做，對啵？”

老太太道：“說對了一些。”

嬌嬌道：“還要做到生活軍事化。就是做人要勇敢，做事要迅速，要有堅強的意志，能刻苦耐勞，隨時為國家犧牲，跟軍人那樣有組織，有紀律；

還要做到生活生產化。就是生活中要懂得開源節流，做到節儉，樸素，不浪費；

還要做到生活藝術化。就是要講衛生，不亂拋亂倒亂吐。東西要整潔，擺放整齊，搞好個人衛生。有閑的時候就認字、讀書或者出去旅游，開闊眼界，接受大自然的熏陶。不抽煙，不賭博，不吸毒等等。”

老太太道：“嬌，你還記得當年那個提燈晚會啵？”

嬌嬌道：“記得。那天我們全家都去參加了。體育場人山人海。手上提的燈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大家一起唱新生活運動歌，聲音大得跟要掀翻天似的。好熱鬧。”

老太太道：“嬌，你還記新生活運動歌啵？”

嬌嬌道：“記得一點。”

玉林道：“我沒聽過。嬌嬌唱給我聽一下，好啵？”

嬌嬌看一眼老太太，清清嗓子道：“我唱那首《新生活歌》給你聽。”

玉林道：“好。”

嬌嬌吐字清晰地低唱道：

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

這就是新生活運動的精神。

整齊清潔，簡單樸素，

以身作則，推己及人。

轉移風氣，同聲應，

綱乃正，教化明，

復興民族新基礎，

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

一曲唱罷，玉林由衷贊道：“唱得好好聽。我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歌。”

老太太道：“嬌，再唱一個給玉林聽。”

玉林高興道：“太好了！”

嬌嬌清清嗓子道：“我再唱那首《復興歌》給你聽。”

玉林道：“好。”

嬌嬌又抑揚頓挫地低唱道：

美哉西江，廬瘐蒼蒼，

章貢湯湯，文山疊山之氣節，

廬陵雙井之文章，

復興我數千年文化之邦，在吾人身上。

努力努力，做人做事做學問，

愛勞愛苦愛景光。

國難兮方張，省難兮未降，

吾人朝夕毋或忘。

一曲唱罷，玉林又由衷贊道：“好好聽。比我小時候的音樂老師唱得都好。”

老太太道：“你讀過書啊？”

玉林道：“只讀過幾年私塾。外出逃難后就沒讀了，就跟師傅學中醫了。”

老太太道：“你在私塾都學了些什么？”

玉林道：“就學了《弟子規》、《聲律起蒙》、《千字文》之類。”

老太太道：“那還不錯。可以背幾句給我們聽啵？”

玉林道：“好。我背幾句《弟子規》給你們聽。”

老太太和嬌嬌道：“好。”

玉林道：“‘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順應承。’我只記得開頭這幾句了。小時候我能全背下來，學中醫后，我天天背藥方，把小時候學過的東西忘掉了。”

老太太道：“那是你家大人的錯。不過學到了中醫還是不錯的。”

嬌嬌道：“婆婆，好晚了，我們回去吃飯啵？”

老太太起身道：“好。走。我們回去吃飯。說話說得忘記時間了。”

三人向來時路走去。玉林道：“婆婆曉得狀元橋在哪里啵？狀元橋是不是狀元建的？”

老太太笑道：“狀元橋就在那里，”說著，老太太轉過身用手往前指了指，接著道：“狀元橋是東湖、南湖的分界線。觀音亭右邊原來有座木橋，明朝后改成石拱橋，叫廣濟橋。

因為乾隆年間，江西大余的狀元戴衢亨連中三元，你曉得什么叫連中三元啵？”老太太轉過臉問玉林。

玉林道：“是不是鄉試、會試、殿試都考了第一名？”

老太太高興道：“對。當考上狀元的戴衢亨衣錦還鄉的時候，從廣濟橋上路過。后來，大家就把這座橋改叫狀元橋了。”

玉林道：“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老太太道：“戴衢亨還寫了一副有名的對聯。嬌，你把那副對聯背給金郎中聽一下。”

嬌嬌道：“三十年前縣考無名，府考無名，道考又無名，人眼不開天眼開；八十日里鄉試第一，會試第一，殿試又第一，藍袍脫下紫袍歸。”

玉林道：“寫得真好！嬌嬌背得也好。”

老太太道：“這副對聯是有所指。戴衢亨家道貧窮，但天資過人，又勤奮好學。因為詩文寫得好，所以遭到忌才縣令的排擠，搞得他考了幾十年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好多考生為他不平。就湊錢為他捐了個秀才，他才有資格去參加鄉試。結果，一考就考了個第一，又接連考了會試、殿試兩個第一，連中三元，轟動全國。這就是他這副對聯的由來。”

玉林道：“那個縣令太壞了。那么壞的人怎么能當上縣令？”

老太太道：“以前當官全憑科舉考試。所以有句老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從古到今，從中國到外國，壞人就沒斷過。

沒有人一生出來就是壞的，一般都是因為克服不了困難才變壞的。”

玉林道：“那個縣令是克服不了什么困難呢？”

老太太道：“妒忌。妒忌心強的人會非常怨恨超過自己的人。這種人沒當官還好，最多只是說說別人的壞話，造造別人的謠言。要是當了官，就會跟那個縣令一樣，利用手中的權利拼命打擊、壓制超過自己的人。官越大危害越大。”

玉林道：“這種人好壞。”

老太太道：“害人終害己。他們不曉得天道不可欺。等到后悔就晚了。”

玉林道：“我公公、婆婆也經常說不可以做壞事，做壞事會有報應的。”

老太太道：“說得對！做壞事的人不是沒有報應，而是他遭報應的時間還沒有到。”

玉林道：“要是大家都這樣想就好了。世上就沒有壞人了。”

老太太道：“大奸大惡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少。還有一種人，是自己做不到，就說政策、制度定得不好。

比如抗戰前，搞新生活運動的時候，政府對聚賻、聚眾大吃大喝、公共衛生、家庭衛生查得好嚴。那些賭鬼、懶鬼、喜歡擺闊，請人吃酒席的人就說新生活運動那里不好、這里不妙。

說什么我賭賻輸的是我自己的錢；我不刷牙，不打掃衛生是我自己的事；我大吃大喝又不是偷來、搶來的錢。不關政府的事。政府管得太寬了。這種人也不是好人。”

玉林道：“這是不曉得好歹的人。”

老太太道：“這是說得輕的。說重點是自私自利。他們只想自己，不想集體，不想國家。這是壞人的共同特點。”

嬌嬌道：“壞人的共同特點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缺德’。”

玉林道：“說得對。我今天學到了好多東西。”

老太太道：“你是土生土長的南昌人啵？”

玉林道：“是喲。只不過因為逃難，在外地呆了六、七年。”

老太太道：“當初離開南昌，外出逃難的時候，你也有13歲，你怎么連那么有名的提燈晚會都不曉得呢？”

玉林道：“除了上學，我姆媽不讓我兩兄弟出門。”

老太太道：“你姆媽也不出門的呀？”

玉林道：“我姆媽，我婆婆都不出門的。只有我父親、我公公會出門。”

老太太道：“那你姆媽、婆婆天天在家里做什么呢？”

玉林道：“栽菜啊，打掃衛生啊，弄飯啊，縫衣服、做鞋子啊。我家里有好大的菜園，我家不到外面買蔬菜的，都是吃自己栽的菜。

房子也好大，上下兩層，十多個房間，要花好多時間打掃。可惜被燒掉了。我家里一大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我姆媽、婆婆做的。

你們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婆婆做的。”

老太太道：“你婆婆真的好能干哦。”

玉林道：“是喲，我公公也好會做事。我家大大小小的事幾乎都是我公公做的，除了弄飯、縫衣服、做鞋子。”

嬌嬌道：“你父親沒有跟你說提燈晚會的事啊？”

玉林道：“我父親天天早出晚歸，我都好難見到他的面。”

老太太道：“他天天出去做什么？”

玉林道：“天天出去賭博。那新生活運動怎么沒有捉到我父親賭？”

老太太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那些賭鬼一聽到檢查的來了，就趕快把賭具藏起來。檢查的人一走，他們又拿出來賭。政府哪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精力，緊盯著嘿些賭鬼？這都是靠自覺的。”

玉林道：“要是我父親不賭博就好了。他就不會去上海，就不會弄得現在不曉得死活了。”

老太太道：“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禍福自招。”

玉林道：“我父親和那個寧王一樣，不聽人勸。”

老太太道：“你父親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你們這代人要接受教訓。做人做事要求心安理得。不要怕困難，要把困難當成磨礪，相信老天有眼，不會讓善良的人，有才能的人永遠被埋沒。”

玉林道：“就跟那個連中三元的戴狀元一樣。”

嬌嬌道：“烏云遮不住太陽，是金子總會發光。”

老太太道：“戴衢亨如果不是那些考生幫他捐了個秀才，他那顆太陽，那塊金子說不定一輩子都不能發熱、發光。

所以，交朋友相當重要。跟君子在一起，自己也會變成君子，就懂得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學習，互相幫助；

跟小人在一起，自己也會變成小人，就會自私自利，妒賢忌能。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玉林道：“婆婆，你是不是讀過好多書啊？”

嬌嬌道：“那當然。我祖上中過舉，當過大官。因為不肯附庸權貴，不肯同流合污，一貶再貶，最后貶到這南昌來了。到我婆婆這一代，除了幾箱書，什么都沒有了。我婆婆如果是個男的，肯定也考上狀元了，最起碼也是個舉人。”

玉林道：“肯定是狀元。而且即使不連中三元，起碼也連中兩元。”

老太太道：“你們兩個小東西不要往我臉上貼金了。哎喲，終于到家了。餓死我了。我都走不動了。嬌，快叫你姆怒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