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緒論

文字是文明的標志,由此而言,人類文明史即包含著述史。文明的緣起與推進,不能不回溯到遙遠的遠古時代。然而人類對自身歷史的認知,卻是詳今略古的,于著述史亦然。當今已進入數字化時代,人們所讀之“書”也呈現多種形態,書的介質除了傳統的紙質,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偏好電腦、手機等電子書的形式,甚至還可以“聽”書。也正因此,人們對唐宋以來的傳統書籍形態已愈益缺乏感知,更遑論魏晉以前的簡帛古書了。但是,當今“書”的形式無論發生何種變化,其實都沒有脫離自竹簡古書以來的影子,這種血脈相連往往也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以史為鑒,才能繼往開來;數典忘祖,必會喪失自我。了解先民在文化積累上的點滴努力,越發令人感到今日文明的來之不易。

古人著述的情形直接影響到我們對古代文獻史料及其文化生態的理解,著述史的研究本應是文獻學史、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隱含的背景、預設的前提。學術研究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對研究對象“生存狀態”盡可能精準的認知。這里所謂“生存狀態”,即研究對象在其當時的產生、存在和變化的自身狀況和全息背景。對研究對象“生存狀態”的認知越全面、精確,學術研究也就會越準確和深入。

但是,中國文化漫長的發展歷程往往使久遠的事物落上厚厚的塵埃,這些事物的面目于是隨之模糊不清。由于對上古著述史許多基本情況缺乏了解,人們常會形成一些錯誤認知乃至想象。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是,不知從何時起,人們想當然地以為古人是拿刀子在竹木簡上刻字[1]

著述史特別是先秦著述史的研究無論國內外都還有太多空白。也可以說,在先秦著述史方面尚沒有真正專門的研究。較為相關的,是一些文獻學,包括圖書史、古籍辨偽學等,以及古書通例之類的研究。

一 何謂“著述”

“著述”一詞,本不甚難解,通俗所謂“寫作”“著書立說”是也。但考慮到先秦著述方式的特殊性,以及本文論述的需要,也有必要在此略加說明。

《說文》無“著”字,有“箸”字,從“竹”從“艸”之字本多相通。“箸”即古文“書”字,《說文》:“書,箸也,從聿,者聲。”[2]聿象以手握筆之形,所以“著述”之“著”即書寫之義。證以出土文獻,其中的“書”字多作“箸”。故黃侃《說文解字斠詮箋識·竹部》云:“著衣之著當作褚,著作之著當作書或署。”[3]“著/箸”既然為“書”之本字,則“著”之本義即書寫。

述,《說文》曰:“循也。”[4]又《廣韻》曰:“述,著述。”[5]《正韻》曰:“修也,纘也,撰也。凡終人之事,纂人之言,皆曰述。”[6]“述”又往往與“作”相對,《論語·述而》:“述而不作。”朱熹《集注》云:“述,傳舊而已。作,則創始也。”[7]故“述”之功能在于循守傳舊,與創作有別。因此,若照字面講,“著述”無非將既有之舊事形諸文字、書于竹帛而已。這個含義無疑傾向于“述”義,張華《博物志》卷六云:“圣人制作曰經,賢者著述曰傳。”[8]即是偏于此義的。

“著述”連言的出現似不甚早,今可知者,約在兩漢之際。如《史記索隱》引桓譚云:“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則謂‘太史公’是朔稱也,亦恐其說未盡。蓋遷自尊其父著述,稱之曰‘公’。或云遷外孫楊惲所稱,事或當爾也。”[9]桓譚(約公元前23年—公元56年)是兩漢之交的學者,這可能是今見最早的“著”“述”合稱了。此后《漢書》《三國志》《后漢書》,以及劉劭《人物志》、張華《博物志》、葛洪《抱樸子》等史、子典籍中“著述”一詞出現的次數已經較多。《漢書·賈誼傳》載:“(賈誼)凡所著述五十八篇。”[10]班固自謂:“專篤志于博學,以著述為業。”[11]其所謂“著述”,則是泛指所有書于竹帛的文字,與現今的理解大致相同。

可見,無論“著”“述”分言還是連稱,在最初即注定了與文字密不可分。而文字又是文明的標志,故著述史是文明史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

總而言之,則“著述”可涵蓋所有文字書寫,即包括一般文章、書籍的寫作、撰述、編纂,乃至最簡單的寫字。但“著述”作為一個詞,通常指撰寫文章、編著書籍,也指文章和書籍本身。

本書所謂“著述”,指有意識地用文字記述事件、思想、情感等人類活動的行為,以及由此行為產生的成果。故本書的研究,涉及著述者及其著述意識、著述行為、著述產品,以及上述各方面的傳承演變等。

二 前人研究綜述

前已言之,人們對上古著述情況缺乏基本了解,諸多相沿已久的“誤解”不勝枚舉,比如先秦諸子的作者問題,自漢人整理舊籍時就多認為以人名書的諸子之作者即諸子本人;再如子書的真偽問題,前人常以某書有后世語匯為由論證該書是后世偽造,這在傳統辨偽學是最常用的方法。自近代以來,諸如以上“誤解”在幾代學者的努力下逐漸得以澄清。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余嘉錫先生的《古書通例》一書,特別是隨著近年來簡帛文獻的大量出土,進一步證明余先生的論述是大致無誤的,今天的學者論及此話題往往仍大致依仿余先生的條目[12]。其實,余先生之前,孫德謙在1925年寫成的《古書讀法略例》、劉咸炘在1929年《目錄學》的講授中都已約略論及古書體例的問題[13];余先生之后,不少目錄、校讎學著作亦論及于此,如張舜徽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成書的《廣校讎略》[14]。而上述這些近現代學者的研究乃繼承發展了章學誠的學說,都是從目錄學、校讎學的角度立論的。

隨著出土文獻的增多,學界對古書的研究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主要是以考古實物總結古書形式及其演變[15],并根據出土發現論證、補充余嘉錫等人的觀點[16]。這方面的研究今后還會因出土文獻的增加而持續得到補充。

在糾正傳統辨偽學的“誤解”方面,學界提出了以考訂古書時代取代傳統的真、偽二元論思維[17],這無疑是古籍文獻學研究的一大進步。與之相關的另一個變化是,在學術思想史的研究上,學界一變往日的“疑古”思潮,而提出了“走出疑古時代”的口號[18]。但“走出疑古時代”又將如何?當然也不可一味地信古、崇古,矯枉過正必然過猶不及,同樣是脫離實際情況的。而所謂的“釋古”,也不過是“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在闡釋古義的名義下,行闡發己義之實。

真正客觀的、科學的研究應該盡量摒除個人主觀因素的干擾,努力恢復研究對象古初的生存狀態。但這并非要消除研究者的情感色彩,研究者的研究熱情本身自然是值得肯定的,而且是必需的,樂在其中的研究是最佳的狀態。不過研究的熱情和喜悅主要應來自探索真知的過程和研究有成的收獲,而非以己之好惡肆意更改、取舍甚至扭曲研究對象的情況,使之牽合自己的結論。

由于我們已長期習慣于唐宋以后古籍的情狀,對漢魏以前特別是先秦古書的體例和著述方式還極為陌生。雖然有了上述一些研究,但不清楚和尚未探究之處還有不少,許多具體問題更是歷史公案。因此,我們有必要摒棄疑古、信古、釋古思潮的影響,盡量采取客觀、科學的態度,全息式地關注上古著述的情況,既全面總結古人著述意識的演變、古書著述的體例以及流傳承續的方式等,又能夠深入剖析一些具體問題和個案,從而使我們能夠較為全面、真切地了解先秦著述的實際情狀。

三 本書的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

本書題為《先秦著述史》,即以先秦時期(自遠古至秦統一之前,即公元前221年之前)中華大地上有關著述的(包括上文所說著述者及其著述意識、著述行為、著述產品等)一切事物,從著述的發生、演進到不同時代的著述特點及其展開等。

在方法上,第一,筆者追求對歷史原生態的還原。從自然、社會文化、政治生態、經濟形態等大背景中還原上古先民著述行為的發生,審視其著述產品的特點,揭示其著述意識的演變,這在第一章中體現得已比較明顯,在后面幾章也得到了較好的貫徹。第二,注重對文獻的解讀分析。這里的文獻,既包括傳統的典籍文獻,也包括新出土文獻,即近些年出土的簡帛、甲骨、銅器銘文,乃至陶器符號、巖畫和各種器物紋飾等,不論何種文獻,只要有助于說明上古著述史的某些方面,都在本書的關注之列。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深入解讀和具體分析,使每一條論述、每一個論點都建立在堅實的文獻論據之上,實事求是,毋為空言,是本書的學術追求。

誠然,限于知識之淺薄、學力之不逮,書中肯定存在不少漏洞、缺陷乃至錯誤,懇請學界同人、讀者不吝賜教!


[1] 錢存訓:《中國古代書籍紙墨及印刷術》(修訂版)云:“書刀之用,自唐以來,有少數學者誤以為是紙筆發明以前,用以在簡牘上刻字的一種工具。《周禮·考工記》:‘筑氏為削。’唐賈公彥疏云:‘古未有紙筆,則以削刻字。至漢雖有紙筆,仍有書刀,是古之遺法也。’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四云:‘古未有筆,以書刀刻字于方策,謂之削。魯為詩書之國,故《考工記》以魯之削為良。’清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七十八云:‘古作書以削刻簡札,故謂之書刀。’近人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一云:‘大抵秦漢公牘文多是刀刻’;又云:‘刻竹削牘,鏤金勒石,皆以刀作字之先河。’《辭源》刀部‘刀筆’條云:‘古簡牘用竹木,以刀代筆,故曰刀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0頁)又如姚名達在考察了史、書二字的古文寫法之后,認為“史字之丨甚長而貫穿手心,必為刻字之刀筆;則一般已承認為簡形。……史為秉筆執簡之人,書為史官秉筆刻簡之狀”(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3頁)。

[2]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7頁。

[3] 黃侃箋識,黃焯編次:《量守廬群書箋識》,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88頁。

[4]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頁。

[5] 余乃永校注:《新校互注宋本廣韻》,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473頁。

[6] (明)樂韶鳳、宋濂等:《洪武正韻》,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四。

[7]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3頁。

[8] (西晉)張華撰,王根林等校點:《博物志》,《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9頁。

[9]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028頁。

[10] (漢)班固撰,(清)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704頁。

[11] (漢)班固撰,(清)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254頁。

[12] 如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李零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1頁)、[美]顧史考《以戰國竹書重讀〈古書通例〉》(《簡帛》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5—442頁)。

[13] 孫德謙:《古書讀法略例》,北京市中國書店1984年版。劉咸炘著,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校讎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關于孫、劉及余嘉錫古書體例研究的大概情況,可參看趙爭《古書體例研究與古書辨偽——以孫德謙、劉咸炘、余嘉錫為中心的考察》,《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

[14] 張舜徽:《廣校讎略·漢書藝文志通釋》,《張舜徽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15] 這方面的研究其實是繼清人對書籍制度的考證而來的。清人著作如汪繼培《周代書冊制度考》、徐養原《周代書冊制度考》、金鶚《漢唐以來書籍制度考》(載阮元《詁經精舍文集》十四卷,嘉慶揚州阮氏刻本)。近代以來的重要著作如王國維:《簡牘檢署考》(胡平生、馬月華校注:《簡牘檢署考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陳夢家:《由實物所見漢代簡冊制度》(載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編著《武威漢簡》,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第53—77頁;又收入陳夢家《漢簡綴述》,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91—315頁)、錢存訓:《書于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林清源:《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臺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版)、程鵬萬:《簡牘帛書格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等。

[16] 上引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美]顧史考《以戰國竹書重讀〈古書通例〉》即是顯例。

[17] 有的學者明確提出了此問題,如鄭良樹《諸子著作年代考·論古籍辨偽的名稱及其意義(代序)》,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版;有的學者是在實際研究中使用了這樣的方法,如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李零自選集》)李學勤《帛書〈易傳〉及〈系辭〉的年代》《申論〈老子〉的年代》《〈管子·輕重〉篇的年代與思想》(載李學勤《古文獻論叢》,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等。

[18] 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關于疑古、信古、釋古的論爭一直是晚清以來的一大熱點,關于此,可參看吳少珉、趙金昭主編《二十世紀疑古思潮》,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望城县| 崇左市| 信宜市| 怀化市| 苍溪县| 渝北区| 蓬溪县| 固始县| 凤凰县| 海阳市| 广昌县| 金寨县| 偏关县| 蒙山县| 友谊县| 临泽县| 堆龙德庆县| 安西县| 集贤县| 昂仁县| 邹平县| 苏尼特右旗| 麦盖提县| 积石山| 象山县| 横山县| 故城县| 江门市| 山阴县| 封丘县| 汉寿县| 曲麻莱县| 敦煌市| 昭苏县| 正定县| 武川县| 佛坪县| 龙井市| 罗山县| 如皋市| 金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