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國家建構視野下的街道辦事處制度研究
- 袁則文
- 11857字
- 2021-10-11 18:40:26
第一節 現代國家及其建構
現代國家或稱現代民族國家(modern nation-state),是相對于傳統國家或前現代國家而言的。作為一種古老的制度組織,國家的起源甚至可以追溯到一萬年前在美索不達米亞建立的第一個農業社會。[1]最初的真正能被確認的“國家”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2]至今,國家已歷經了漫長的演化過程。近代社會所產生和發展的具有主權性的現代國家是一種新型政治形態,也是國家的最新形態。它是國家在歷史中不斷根據現實需要逐漸調整、發展與變革的結果。期間,國家形式、組織、制度不斷變遷與發展,國家內涵不斷變動與豐富,經歷了公共權力分散的封建國家、權力集中與專斷的絕對主義國家直至現代的民族—民主國家。這種現代國家代表了國家發展的最高水平,成為迄今人類所創造的最有效政治組織。[3]
一 現代國家:內涵、特征與價值
1.現代國家的內涵
作為制度組織的“國家”盡管起源很早,但“國家”概念產生很晚。它實際是一個近代產物,在國際社會科學界只被作為一種現代概念看待,通常被很多歷史或政治學家“只應用于表示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之后在歐洲發展起來的那種政治實體,認為國家理論是這種特定實體的理論”。且普遍將主權視為其首要特征,“無主權的國家則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4]簡言之,國際社會科學界所言的“國家”就是現代國家,即一種產生于近代并與主權觀念相伴而生的政治實體,之前的政治體通常被稱為城邦、帝國、王國或在“國家”前加上“城市的”“古代的”“封建的”“前資本主義的”等限定語,以區別于現代國家。
從歷史發展看,這種現代國家最早可追溯到公元10—12世紀的中世紀后期,現代國家的部分要素那時就開始出現了。[5]15世紀后,最早的現代國家在英國和西班牙初步成形。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簽訂及其對主權原則的確立,大大推進了現代國家發展。其后兩個世紀,現代國家隨著西歐各王國間的戰爭和爭霸逐步擴展,歷史上一些模糊區域漸次明晰,歐洲國家間的疆界慢慢清晰。統治者在此過程中逐步確立了對領土內的暴力適用、征稅及司法的合法壟斷權,并通過不斷擴展的行政建設,形成了能夠對廣大領土行使主權和治理的現代科層體系,為社會提供秩序、安全、法律與財產權保護。19世紀后期,現代國家已普遍在發達國家基本形成,作為一種“權力集裝器”,國家在特征上不斷具體化:中央集權、分離化、強制性、合法性、科層制等。[6]
關于現代國家,韋伯和蒂利的界定最具代表性。韋伯指出,“國家是這樣一個人類團體,它在一定疆域之內(成功地)宣布了對正當使用暴力的壟斷權”[7]。并提出了這種壟斷的合法性和踐行問題。韋伯認為國家有其區別于其他組織的特征,吉登斯將其概括為三個要件:存在固定的行政官員、能堅持合法地壟斷暴力工具、能在既定地域內維持這種壟斷。[8]蒂利認為,“國家是一個控制特定的人口、占有一定領土的組織”,它不同于其他經濟社會組織,不僅具有自主性、中央集權性,且內部各構成部分間有很正式的協作關系。[9]顯然,兩者都強調了國家的結構性與組織性。但韋伯強調了合法性及其暴力使用的正當性問題;蒂利則更側重國家的自主性。當然,還有很多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了界定,但總體上,社會科學家們對于如何界定“現代國家”的內涵基本一致。一種復合性定義主要包含三個要素:首先,國家是一套由相關人員操縱的暴力與強制壟斷機構,這是國家最重要的表征;其次,這些機構通常是一定領土范圍內的社會中心,國家機構既要關注它的國內社會,也要留意外在國際社會;最后,國家壟斷著領土內的規則制訂,并要創建一種國民共同政治文化。[10]可見,現代國家是一個由多種橫向與縱向機構組成的由其領導者進行領導和協調的制度性組織,有能力或者權威在領土范圍內對暴力工具和規則制定進行合法的壟斷、維護政治體內外安全、調控人民行為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屬民共同的政治文化。
2.現代國家的特征
作為一種新型國家形態,現代國家有不同于傳統國家的特征。對于現代國家的特征,韋伯和蒂利的“國家”界定盡管已有一定闡述。但還主要是對早期現代國家基本特征的概括,后來的國家內涵又有新發展。波齊在蒂利的基礎上,并結合晚近國家的發展現實指出,今日的現代國家具有13個特征:
(1)“組織”,即國家首先是一種組織。它通過一套精心設計的組織制度安排(一套規則、角色和資源體系)進行政治權力的授予和實施,統一社會生活;
(2)“差異”,即國家與其他組織的“分化”。這不僅包括政教分離后的國家世俗化,且包括國家與市民社會分離而產生的政治中立;
(3)“強制控制”,即國家對社會“強制”的全面壟斷和最終控制;
(4)“自主”即“主權”,國家享有在特定領土內獨占的最高統治權,對境內人口實施控制的內容和形式與其他組織無關,也不依賴于其他權力,不會因訴諸一套司法規則而受到挑戰或限制。這是國家的本質特征;
(5)“領土”,即國家的統治范圍。國家通常在地理上擁有獨特、固定、連續的邊界,并由軍隊進行保衛,內部不存在另一國家;
(6)“中央集權”,即合格的國家必須是一個內部整合的單一組織,所有的政治權力必須來源于國家,無論單一制還是聯邦制國家概莫能外;
(7)“協作”,即國家是一個由不同部分構成的復雜組織體,各個組成部分通過一套詳細的規則體系予以連接與安排,既能獨立工作,又能相互合作;
(8)近代性,即國家是一種“近代的”大規模組織實體,在古代并不存在;
(9)民族性,即現代國家是作為一種具有共同歸屬感或地域、族群認同的民族單位而存在,國民除政治上集中外,還構成一個獨特的集體——種族或民族,具有共同的歷史認知和歸屬感;
(10)民主合法性,國家應通過程序民主與提供服務而宣稱自己的正當性。國家給人們提供公共產品、服務社會并對社會負責,才能要求人民服從政治命令;
(11)公民權利,即人民的公民身份及其權利應得到保障,公民可自由地擁有各種能力、利益和偏好,并有權參與國家活動,影響國家政治;
(12)國與法的關系,法律既是國家制定并體現了國家意志,成為國家職能履行和行使權力的手段,又是國家行動及權力行使的依據,必須實行法治;
(13)官僚制,即國家行政機構的科層性質,政治中心通過科層體系管理和服務整個社會,官僚等級體系應中立化、專業化、程序化,嚴格依法運作。[11]
值得注意的是,現代國家的這些特征并非同時出現,而是有先有后,是在歷史演進中隨時代逐步發展而來。其中,前八種是現代國家早期階段的主要特征,后五種是波齊對近兩個世紀中的現代國家發展新特征的概括。在這些特征中,最重要的是主權性、官僚制、民族性與民主性。主權性代表了現代國家的對外獨立自主和對內最高權力,是現代國家區別于傳統國家的首要特征;官僚制是現代國家推進政治整合與治理的制度基礎,保證了國家行政的一體化、理性化和高效化;民族性代表了現代國家在文化心理和情感歸屬上的共同體性;民主性代表了現代國家在組織結構與權力運作上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在權力歸屬上的主權在民,在政治導向上的服務于民。因而,今日的現代國家是一個擁有主權、立基于科層體系行政的民族—民主政體。同時,這種特征上的歷史發展與豐富,表明了國家的發展性,意味著現代國家的特征在未來或許會進一步增加,甚至國家形態也會有所質變,今天的這種民主國家未必就是國家形態發展的終結形式。
作為一種新型形態,現代國家是一種現代性的政治制度形式。它表明現代國家是一種能夠適應現代社會需要和發展的政治組織形式。相比于傳統國家,現代國家在國家自主性、國家能力以及政治合法性上都有巨大區別[12]和極大發展。因為,首先,現代制度的完善和國家的公共化發展凸顯了國家的公正人角色,增強了國家相對于社會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其次,現代社會的發展使社會更具復雜性和風險性,要求國家深度介入[13]社會事務,提供各種公共產品,以保障社會平穩有序發展,從而使增強國家行動能力成為現代國家發展的內在要求,且深獲社會支持;最后,現代社會對人及其權利的尊重,對諸如平等、自由、民主等一些現代性價值的追求,促使國家權力性質發生變化,國家制度的民主化、理性化與透明化,使得國家權力主要建基于社會的理性認同之上,國家權威更加強固,政治合法性實現了由傳統到現代的質變。
3.現代國家的價值
現代國家已成為現代社會良好發展的必需品。它不僅是社會許多公共產品的提供者,且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保障者和推進者,發揮著其他組織無法承擔的功能:消極意義上,它能夠維護社會秩序,調節社會沖突,保障自由、人身、生命和財產安全等保護性功能;積極意義上,它能夠促進社會福利、平等和公正,提供多樣化的社會服務和公共產品,推動人類普遍的自由和幸福。可見,國家對人類良善生活的價值巨大。[14]離開了國家,人類將無法生存。斯特雷耶曾言:“在現代世界,最可怕的命運莫過于失去國家。…… ‘沒有國家的人’……將會遇到許多……無法想象的不幸。”[15]同時,國家對一國現代化建設和經濟發展至關重要。這不僅表現在西方國家歷史上的興起與國家的保障和促進關系密切[16],而且表現在后發國家的現代化對有效國家的極端需要。[17]最近20年新制度經濟學、政治學的研究系統地證明了這一點。其中,諾斯尤其強調國家對現代經濟發展的重要性,指出建構國家“是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而亨廷頓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更是將強有力的政治機構視為現代化社會穩定和發展的基石。
因而,現代國家對于現代社會的價值巨大。“沒有一個有效的政府,經濟和社會的可持續發展都是不可能的。……有效的政府——而不是小政府——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關鍵。”[18]國家的有效性與否極大地影響了經濟社會發展及其現代化進程與結果,甚至可以說,一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失敗乃是源于其國家構建的失敗。當下許多處境艱難、發展停滯的發展中國家即是如此。在那里,國家的“形象”與“實踐”差異巨大,往往有形式而無實際功能[19],致使國家治理失序、社會動亂、民不聊生,成為“脆弱國家”(fragile state)或“失敗國家”(failed state)。這不僅影響其內部發展,甚至威脅世界秩序和其他國家,迫切需要加強國家重構。這也是福山為什么在《國家構建》中開篇就提出“國家構建是當今國際社會最重要的命題之一”[20]的重要原因。盡管福山是就發展中的“失敗國家”而言,但實際上即使是對那些目前相對成功的國家來講,也具有普遍的警示意義,提醒他們要不斷推進國家完善和發展。
二 “現代國家建構”的基本內容和規范性內涵
作為一個學術術語,“現代國家建構”與人們日常使用的“政權建設”用語不同。它不僅指國家的制度建構和權能強化,更指國家政權內外關系的合理化與規范化。簡言之,即“現代化過程中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制度與文化整合措施、活動及過程,其基本目標是要建立一個合理化的、能對社會與全體民眾進行有效動員與監控的政府或政權體系”[21]。這是一個起源于描述西歐近代政治變遷、概括西方歷史經驗的概念,指的是歐洲近代從政治權力分散的中世紀等級制國家或傳統國家、前現代國家轉型到近代權力整合、權威統一的民族國家的過程。這里通過簡要回顧“現代國家建構”經典文獻,總結和綜合其基本內容和規范性內涵。
盡管現代國家發展起步較早,但對現代國家構建的系統研究卻很晚。蒂利是這一研究的最知名者和代表者,他和同事共同出版的《西歐民族國家的形成》考察和分析了國家形成的多方面包括暴力、政治、經濟和行政制度等。蒂利在書中首次提出了“國家建構”概念,并嚴格區分了“國家構建”與“民族建構” (nation-building),認為18世紀歐洲的“政權建設”主要表現為政權的官僚化與合理化、滲透性、結構分化和基層社會控制;“民族建構”主要體現在公民對民族國家的認可、參與、承擔義務及忠誠。且強大國家政權的出現先于民族形成,兩者并不同步。[22]在《強制、資本與歐洲國家(公元990—1992年)》中,蒂利系統地考察了歐洲現代國家的興起和演變,是他對國家構建的最系統、最全面思考,并將關注焦點放在強制工具的集中控制上。在他看來,國家構建和民族構建這一雙重過程集中表現在間接統治向直接統治的轉化中,國家通過建立軍隊組織、行政管理組織等專門機構,不僅逐漸直接掌控國家暴力和稅收,且日益介入社會權利爭執裁定、社會經濟分配甚至生產活動,國家監控能力在縱橫兩方面都大大拓展。[23]
實際上,蒂利等人并非國家建構問題研究的開創者和僅有研究者,還有許多著名學者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主要分為兩類:一類側重于研究現代國家形成中國家權力的擴張與國家權威的集中,從國家權力的社會滲透與國家組織社會控制的強化角度對西歐近代現代國家形成過程進行了追述。早在1939年,德國學者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在《文明的進程》中,就從社會發生學角度分析了現代國家的構建過程。他認為,現代國家作為經濟社會的“最高協調器”,是現代經濟社會發展中社會分工不斷擴展的產物,暴力與稅收乃至土地的獨占化與集中化、以“國家”為形式的社會組織化是國家構建的主要表現,近代歐洲所有從自然經濟向貨幣經濟發展的過程基本皆如此。[24]
吉登斯的“權力集裝器”模型與此意涵相似,顯然深受埃利亞斯的影響。在吉登斯看來,國家發展依次經歷了傳統的封建國家、近代的絕對主義國家以及現代的民族國家三個階段、兩次轉變。在這個過程中,國家權力的分散狀態慢慢改變,逐漸集中到絕對君主手中,與此相關的主權觀念開始出現,確立了國家在領土范圍內的合法暴力壟斷權和最高統治權,開始建立從上到下、從中心到邊緣的行政體系,展開對地域共同體和底層社會的廣泛滲透和行政調節,行政監視、意識形態與全民性規范甚至是工業管理都是國家影響和約束國民的機制,構建了國家對社會的全面反思性監控能力。在國家權力運用中,行政權力的普遍運用逐漸替代了暴力的明顯使用,政治權力的擴張、政治組織的延伸、政治整合的強化、行政管理的空前膨脹等,都是現代國家發展的基本特征與趨勢。[25]
邁克爾·曼從“社會權力”角度對世界歷史演變進行了梳理。所謂社會權力是指“把民族和地域整合進支配框架中的能力”。它分為四個方面或來源:政治、經濟、軍事和意識形態,它們被稱為基礎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其中沒有一個是最根本的,不同權力所起作用由具體歷史場景決定。近代以來的政治發展實際上就是四種基礎性權力的構建過程。他們的構建與擴張首先是為了實現稅收穩定和增長,以支付國家戰爭和行政支出。因而,國家必須通過行政、法律等手段與機制滲透社會,加強社會溝通與協調。[26]
可見,他們的研究指出了近代國家形成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特定地域內政治權力集中和主權權威塑造的過程。其中,國家實現了權力與暴力的壟斷和集中,加強了行政、法律制度及管理科層體系建設,提高了國家社會資源汲取能力,打破了地方共同體,強化了國家組織制度的基層社會滲透與直接控制。
另一類側重于國家構建中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從公民身份及公民權利確認、國家權力性質轉變以及國家權力合法性建設角度考察了近代國家的形成過程。20世紀60年代,英國學者馬歇爾(Marshall)和德國學者本迪克斯(Bendix)在有關“民族建構”的論著中開始涉及“國家構建”主題。馬歇爾在《階級、公民資格和社會發展》中考察西歐后認為,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國家權力逐漸瓦解了中世紀封建地方共同體,特定的國家機構替代了地方共同體職能。在發展中,公民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分別在18世紀、19世紀、20世紀得以確立,而國家相應建立法院、議會、學校與社會服務組織四類機構,強化社會經濟職能,保障這些權利踐行。本迪克斯在《民族建設與公民資格》中不僅考察了西歐,而且還對日本、俄國與印度進行了考察。他指出,民眾的國家文化認同與政府權威合法性是民族政治共同體必須具備的兩個標準,通過建立大規模的國家組織、擴大公民權,國家建構了新社會力量的政治表達途徑,使國家權威的認同得以增強。[27]
可見,他們注重國家從傳統向現代的轉變中公民資格的確認和公民權利的擴大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合法性問題,關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轉變。國家權威的真正形成并不是建立在國家權力的集中與壟斷上,而是建立在對民眾公民身份及其權利的確認、保護、增進與擴展上,并由此推動了國家的公共性轉變,形塑了政治合法性。亦即現代國家的建立還伴隨著國家性質、角色和功能的巨大轉變,甚至國家權威的集中能否成功有賴于這種轉變。因而,韋伯的國家界定特別強調合法性的重要性。[28]這種公民與國家關系的合理化、現代化轉變是西歐近代史上國家形成的另一面相。對此,埃利亞斯也早已注意到。他在韋伯的基礎上指出,現代國家的形成是對合法暴力使用權與稅收的壟斷構建與形成過程,但這種壟斷趨向于“由相對的 ‘私人’獨占走向 ‘公共’獨占”,“從個別人手中逐漸過渡至越來越多的人的手中,最后變為作為整體的相互聯系的人際網絡職能”[29],即國家在目的與形式上走向“公共化”。
張靜也指出,國家構建并非只涉及權力擴張,更為實質的則是“權力本身性質的變化、國家—公共(政府)組織角色的變化、與此相關的各種制度—法律、稅收、授權和治理方式的變化,以及公共權威與公民關系的變化”。國家在與地方權威競爭時努力通過確認和保護公民利益與權利,把自身角色公共化,在政府與公民間建立新型的權利—義務關系。這是國家能夠成為版圖內民眾的歸屬中心、成功替代其他政治單位的關鍵。這種公共服務和保護角色及其相應制度關系所體現的公共性權利原則,才是“國家構建”應有的規范性含義。[30]可見,國家權力的滲透與集中只是國家建構的表象,更為根本的是國家角色的現代轉型,必須完成國家權力在性質和行使上的“公共化”。
因此,現代國家建構是一個雙向的合理化、合法化運動過程,它既是國家權威集中與權力深入滲透基層的過程,也是國家公共化和公民權利伸張的過程。由此,國家權威獲得了社會認同,公民社會亦得以逐步成長。因而,正如楊雪冬所言,理性化和民主化是“現代國家構建”的主要目標。“理性化強調政治權力的獨立性,而民主化則強調政治權力的最終歸屬性。”理性化主要分為四個層次:外部關系(即國家與社會、市場的關系)、內部結構與組織(分化、組織化和程序化)、行為方式以及信仰體系(對內外的說服與解釋能力)的理性化;民主化包括選舉體制普遍推行和自治范圍擴大,國家要把更多職能逐漸交還社會。據此,楊雪冬將西歐近代國家形成分為狹義和廣義兩種。前者是指從15世紀開始的構建現代國家基本框架過程,以絕對主義國家為主要形式,權力集中和法律化是兩個核心內容。后者不僅包括前者,還包括19世紀之后的發展特別是福利制度的建立、公民權的擴大以及民主、法治的大力推進,即涵蓋了“從現代國家建立一直到現在的所有制度變革”。但現有文獻采用的基本都是狹義的國家構建。[31]
這樣,完整的現代國家構建應該包括兩個基本內容:一是理性化,重點在于國家權力的擴張與集中、權力運作的制度化與科學化及法治化、內外結構關系與信仰系統的合理化,實現民族國家的一體化;二是民主化,重點在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合理化、選舉的普遍有效運行、大眾自治權利的擴展以及政治參與的制度化。前者在很大程度上既是基礎性的也是前提性的,是現代國家構建的初級階段;后者是現代國家發展的延續和升華,是現代國家建構的高級階段。在當今世界的國家構建中,不僅要實現國家政權組織體系的理性化,更要實現國家政治的民主化。這種理性化與民主化過程促使公民權利與社會自治不斷發展與成熟,從而實際上也是公民社會孕育與發展的過程。因而,現代國家建構的過程亦是“建設社會”的過程,公民社會建設成為國家發展過程的另一面相。今日,公民社會的發展更是現代國家建構得以持續的不竭動力。因而,現代國家建構實際上涉及三個層面:國家組織自身的組織制度建設與完善、多元自主自治的公民社會培育與發展以及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適與合理化。
盡管理性化和民主化是今日現代國家構建的基本內容,但值得注意的是,現代國家構建的內涵并非從來如此,也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歷史的演進不斷豐富與優化,現代國家的構建具有深刻的發展性。從歷史來看,現代國家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其組織制度和各種結構性關系都在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不斷變革與合理化。因為時代的發展不僅為政治社會的發展提供了許多新機遇,也對政治社會治理提出了新挑戰和要求,需要國家的回應和改進,調整和改革政治制度和政治關系,以順應和引導政治社會進一步發展。理性化與民主化就是這樣先后發展而來的。盡管他們在歷史上有同時交織發展的時期(特別是在后發展國家),但總體上基本是先理性化而后民主化,民主化是理性化基礎上的豐富與拓展。因而,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人們未來可能對政治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推動現代國家意涵的拓展。而衡量現代國家的標準隨之提高、指標更多,現代國家構建的要求也水漲船高,內容和要素漸增。這意味著現代國家構建的指向和內容具有時代性和發展性。據此,我們有理由推斷,當下學界所認知的規范性內涵及其基本內容也可能會進一步深化和豐富,民族—民主國家未必就是現代國家的終結形態。這一點,我們可以通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西方民主危機[32]以及當下西方(特別是美國)的“否決式”民主僵局看出。這些在西方看來代表其政治最高水平的“美式民主”“歐式民主”也有很多弊病,趨向民粹化、低效化,存在政治衰敗的風險,需要改革和完善。[33]當然,不可否認,歷史的發展盡管有曲折,但長時段上終究是會向前的,現代國家的演變始終會朝著政治制度完善、國家與社會關系合理與良性互動、國家權力運作規范有效、人民主體性與參與性越來越高的程度演進。因而,現代國家構建也會隨之處于不斷發展之中。
三 國家形成或國家建構的階段性
現代國家的發展并非一步即成。從西歐早發現代國家的演變歷程來看,現代國家的形成經歷了一個多階段的發展過程。吉登斯曾指出,它依次經歷了傳統的封建國家、近代的絕對主義國家以及現代的民族國家這樣三個階段。每個階段國家分別具有不同的特征。傳統國家的本質特征在于它的裂變性(segmentary),政治中心控制能力有限,有邊陲(frontiers)而無國界(borders);絕對主義國家時期,國家權力分散的狀態慢慢改變,逐漸集中到君主手中,主權觀念亦開始出現,確立了國家在領土范圍內的最高統治權,開始建立從上到下、從中心到邊緣的行政官僚體系;繼之而來的是現代民族國家。[34]徐勇指出,現代國家是民族國家也是民主國家,即民族—民主國家[35]。這實際上指出了現代國家發展的新階段,即在民族國家基礎上建構民主國家。
可見,歐洲歷史上的現代國家發展實際上歷經三個階段,即由絕對主義國家到后來的民族國家,再到晚近的民族—民主國家。絕對主義國家是現代國家的初始階段,它打破了原來“分散的、多中心的、割據性的權威體系”,確立國家的基本建制,并使其成為新的權威中心。[36]這一階段主要是國家權威集中的過程,解決的是國家權力集中與滲透問題。集權體現了中央權威的至高性和統一性,通過集權,國家消滅了橫隔在其與屬民之間的獨立“中間人”,實現了對領土內暴力使用的合法壟斷;滲透體現了國家權力的下沉,通過滲透,國家建立起對全社會直接的行政、法律管制。這一階段奠定了主權發展與確立的基礎,形塑了現代國家統治權力結構和政治共同體的基本雛形。這一階段的國家構建主要表現為政權的官僚化、滲透性、分化以及對下層社會控制的鞏固。[37]
民族國家是現代國家發展的第二階段。國家一方面利用集中的權力整合所統領的領土地域與民眾,構建一體化的政治與社會體制;另一方面,為了獲得民眾支持與認同,確認公民觀念,保障公民權益,塑造共同的文化意識和身份認同。從而,即使領土內的“地域民”變成“國民”,原先的以種族、血緣為紐帶的文化共同體被整合為以領土為界的政治共同體,分散的地域認同走向廣泛的國家認同;又使國家與社會關系發生一定的質變,即國家權力性質與治理角色的“公共化”。這一階段主要是國家政治與文化的一體化整合過程,國家構建主要表現為國家權力的公共化、憲政的初步建構、法治的初步發展、公民權的確認與延伸以及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建立等。實際上,這一階段在某些國家如英國與前一階段幾乎同步,國家權力集中的過程也是民族共同體建構的過程,并通過國家權力的公共化促進和鞏固國家權力的集中化。但在法國,這兩個階段存有先后之別。
民主國家是現代國家構建的第三階段。在這一階段,國家一方面繼續確認和普及公民權特別是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確立政治平等、促進社會平權、尊重民眾主體性,并對公民財產、人身及自由等權利予以保護和增進,擴大國家服務和保障社會職能;另一方面建立和完善選舉制度,吸納大眾參與政治,并按照主權在民原則重塑國家制度體系和權力運作機制,促進依法治國,構建服務型政府,增強國家權力運作的民主性、透明性、參與性。這一階段主要是從立憲政治向大眾民主的轉型,促使國家權力和政治運作進一步公共化、民主化以及合法化,主要解決權力歸屬、權力配置和權力行使的制度性問題,即統治權歸屬于誰?由誰行使?按照什么法則行使?簡言之,要使“主權在民”原則得到切實的制度保障與體現。這一階段的國家構建主要表現為選舉權普及與社會平權、公民社會成長、大眾民主與大眾政治參與制度化、福利國家與服務型政府建設等。
可見,現代國家的發展經歷了多階段轉變,并完成了不同的階段性任務:集權性、民族性與民主性,今日的現代國家也就具有了這樣三個基本特征。集權性體現了國家主權的至高性;民族性和民主性是國家統治的政治認同和合法性建構。縱觀整個過程,這實際上是國家權威理性化、合法化及其與社會良性互動關系的建構過程。其中,不僅國家權威得到了有效確立,獲得了社會認同,而且公民社會得以成長,公民與社會權利得到推進。由此可以得出四點:一是國家政權組織的科層化與滲透化,即國家從上到下、從中心到邊緣建立了一體化的韋伯式官僚體制;二是國家的政治合法性獲得了極大增強,這主要是國家機構公共化和合理化、國家治理角色和方式轉變、國家保護和拓展公民權利的結果;三是國家能力得到了顯著提升,主要來源于國家權力的集中、稅收提取水平的提高、國家權威(合法性)增強和國家組織制度的理性化,同時也是國家適應工業化經濟發展和公民權利保護、社會公共產品和服務提供的需要;四是公民社會的逐步成長。這既是國家在從間接統治向直接統治的過渡中,為聯合社會大眾、獲取大眾支持從而確認、保護和促進公民權利成長的結果,并推動了現代國家權力和機構設置與運作的不斷改進與合理化;也為現代國家的成長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物質和人力資源,奠定了現代國家穩步發展的堅實社會基礎。現代國家的發展在推動國家形態現代化的同時,也促進著傳統社會向到現代社會的轉型。
當然,要注意的是,歐洲現代國家形成的歷史過程雖然從理論上基本可以分成集權、民族、民主三個階段,看似具有明顯的前后相繼關系,但實際的歷史過程要復雜得多,往往是交織發展的,前后相繼關系并不明顯,而是一種互動的螺旋上升關系。如集權不僅提供了民族整合的權力基礎,同時民族的整合也為進一步集權開辟了空間;集權型民族國家為民主的發展提供了基本制度框架,保證了民主的理性化和共識整合,不至于民粹化,而民主的有效平等參與也為民族共同體的進一步整合奠定了心理基礎。特別是國家權力的集中與公民權利的確認、保護以及公民對國家的合法性認同實際上是同一過程的兩個不同面相,互動連接關系復雜,并不具有直接的線性發展關系。但權力集中與民主化之間在啟動點上實際是存在一定的先后關系的。科恩曾指出,“政治上的團結與獨立當然不能保證民主,但沒有團結與獨立卻不會有民主”[38]。可見,權力集中是國家政治民主化的基礎,“一個社會如果要有民主的轉型,首先要存在著最低限度的國家制度,即政治秩序和政府對領土和人民的有效控制”。[39]因而,這三個階段的發展順序更多是啟動點意義上的,而不是整個發展過程上的,即啟動點有先后,而發展過程則是交織螺旋上升的。而且,這里的民主主要指的是大眾民主而非精英民主,精英民主往往在民族國家建構的階段就一定程度上存在。
但后發國家的國家構建順序與此有著相當的差異。這是因為,西方現代國家的構建是在一個相對自主自治的多元市民社會促動下進行的,經濟社會發育較好。而后發國家由于經濟社會的落后性,國家建構的社會動力不足。因而后發國家現代國家的經濟社會基礎需要國家自身構建,“必須動員國家力量和國家資源”[40],推動經濟社會的現代化,從而為推動現代民主國家的建設奠定堅實的社會基礎。因此,對于徐勇認為現代國家構建是要建構一個“民族—國家與民主—國家相對均衡的現代國家”[41]的看法,有學者提出質疑和修正,認為對于后發國家,“僅僅構建民族—國家與民主—國家二者的均衡性”,并不能達到現代國家構建的目標,還必須構建民生—國家,即發展經濟社會、提供民生公共品并促進民眾福祉,從政治、經濟、社會互動的角度和路徑建構現代國家,實現“民族—國家、民生—國家與民主—國家之間的良性互動和均衡性”[42]。
可見,后發國家相較先發國家,現代國家構建中增加了一項極為重要的任務即推進經濟社會發展與現代化。這與西方國家建構的“先社會、后國家”模式不同,而是“先國家、后社會、再國家”的模式,國家需要自己創造自己的經濟社會基礎,實質上是“以國家建國家”,即后發國家現代國家建構起先“是現代國家基本框架的確立,它包含著官僚化體系的建立、以民族為核心對國家的普遍認同,而最核心的是強大的國家權能,其主要的特征就是獨立、統一、強大的中央權力。這一中央權力不僅必須具備強大權能,而且還能將權力滲透進社會和經濟領域,在強制性權力的作用下,指導并保障社會與經濟結構的現代化,從而構建具有現代內容的現代社會”[43]。因而,后發國家的現代國家構建要經歷集權國家、民族國家、民生國家再到民主國家的發展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