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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研究綜述[15]

撇開上述有關農村地權沖突中略帶“政論”色彩的土地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左右路線之爭”,實際上來自不同領域的學者從自身研究視角與研究材料出發,對當下農村地權沖突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而如何對既有農村地權沖突的主要文獻進行梳理,明晰其背后的理論假設、論證邏輯,及其在對策主張上的不同傾向性,不僅有助于更好地明晰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的本質與癥結,亦能夠幫助我們了解當前農村地權沖突研究的層次及水平。在此基礎上,本書認為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的既有研究,大致可分為“制度”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以及“結構”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本部分將以此為依據,對已有文獻進行較為詳細的梳理與評述。

一 “制度”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來自經濟學與法學的解釋

所謂“制度”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實際上是制度分析方法的一種具體化運用。制度分析方法以整體主義方法論為基礎,強調制度是一種外在于個體行為的規則體系,對制度內的個體行為提供控制與約束。[16]沿著這一思路可以發現,來自經濟學與法學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基本循著這一角度展開,其中經濟學視野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主要強調了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產權制度對于農村地權沖突的影響,而法學學科語境下的農村地權沖突則認為,一系列關涉農地的具體“制度”性法律條文之間的相互抵牾是導致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的主要原因。[17]

(一)經濟學:產權混亂與農村地權沖突

經濟學對于中國農村地權沖突的研究主要以“產權”作為分析概念與分析工具。在經濟學(主要包括產權經濟學與新制度經濟學)看來,一切經濟交往活動的前提是制度安排,制度安排能夠提供人們的行為預期。而經濟制度安排的首要任務是界定產權,清晰的產權結構及其制度安排有助于明確規定當事人可以做什么,然后通過權利的交易達到社會產品的最大化。從產權的角度研究農村地權沖突的文獻,大概集中于如下方面:

首先,產權不清與地權沖突。在現代產權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登姆塞茨與阿爾欽等人看來,產權是一種社會契約,清晰的產權有助于形成一個人與他人交易時的理性預期,從而減少交易成本。[18]也正因此,農村土地產權是否界定清晰,對于減少地權沖突有著基礎性作用。美國學者步德茂運用產權理論研究中國歷史上的財產權糾紛時發現,18世紀以來,隨著經濟與土地的不斷商業化,中國以“市場理性經濟”為基礎的土地產權關系逐漸形成,而這帶來了地權沖突的成倍增加。[19]陳志武以步德茂的研究材料為基礎,進一步分析了清代人命案與地權沖突的關聯,并進而認為土地產權的清晰界定對減少社會沖突有著基礎性作用。[20]此外,楊小凱、文貫中等一些華裔經濟學家,認為我國農村集體土地所有制天然地存在著產權主體無法清晰界定的內在邏輯困境,從而積極主張推行土地私有化。[21]

其次,產權殘缺與地權沖突。在產權理論的一些研究中,產權還被視為“一束權利”(a bundle of rights),一組完整的產權可以分解成對財產的控制權(使用權)、剩余索取權(收益權)和讓渡權(處置權)。與完整產權相對的是“產權殘缺”(the truncation of ownership),意指完整所有權中的部分被刪除。[22]產權殘缺理論構成了當前經濟學界研究農村地權沖突的第二個重要切入點,主要強調當前農村土地集體產權制度背景下,農民不能完整享有土地產權權利束,這使得現行農村土地集體產權制度為各級政府以及村集體,以土地“所有者”的名義侵犯農民的土地使用權及分享土地的收益權留下了制度空間。[23]也正因此,在這些研究看來,要解決當下農村大量的地權沖突,根本上就是要使農民擁有完整的土地產權,真正享有使用、收益和處置三權統一的土地產權,農民才能以一個合格的價格談判者身份去維護自身的土地利益。[24]

最后,“科斯悖論”與地權沖突。“科斯悖論”,認為產權并不是一種純粹的私人間合約。任何產權的真正實現都依賴于國家對產權的保護,即所有權不可能離開國家而獲得有效的保障;但與此同時,國家又會存在著明顯的自利性傾向,因此也必然存在著“憑借其唯一的對合法暴力的壟斷地位索價的可能”。[25]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產權理論的這一悖論天然地蘊含了國家公權力侵犯土地所有者私權利,并帶來沖突的潛在可能。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農業經濟史領域。如王家范從產權的角度認為,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土地兼并多數都有權力的背景,是倚仗著政治(權力)與經濟(俸祿和法外收入作為原始資本)的特權強制進行的。[26]程念琪同樣認為,中國傳統農村地權的轉換在本質上不斷重演的,是以特權為基礎的土地兼并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大量吏民糾紛與沖突。[27]秦暉雖然并不認為“土地兼并”是中國歷史上農地配置的常態,但也持類似觀點。[28]

(二)法學:法律模糊與地權沖突

經濟學將農村地權沖突的根源診斷為土地產權的界定問題,來自法學界的研究則主要從法律文本的角度指出了農村土地產權未有清晰而明確的權屬界定的原因。法學研究者通過對《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本文后面論述中簡稱《土地管理法》,后文有關法律文本均作類似簡稱)、《農村土地承包法》以及《物權法》等相關法律文本的解讀,從“制度”的另外一個層面揭示出了導致農村地權沖突的諸多法律原因。

首先,土地所有權主體模糊與地權沖突。法學研究者普遍認為有關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主體的模糊界定,主要源于《土地管理法》對農村土地所有權的一段模糊性描述:“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依法屬于村農民集體所有的,由村集體經濟組織或者村民委員會經營、管理”。[29]一些學者認為,這一規定的關鍵在于對“集體”究竟是什么不甚明確。[30]還有一些研究認為,這一規定帶來了農村集體之間的矛盾,即在實踐中土地所有權到底屬于行政村,還是自然村(村民小組)是模糊不清的。[31]此外,一些爭論甚至認為,雖然“法律規定,集體經濟組織和村民委員會僅擁有經營和管理土地的權利,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土地的合法所有者,也不是說他們可以合法地行使土地的所有權,并從土地的所有權中收益”。[32]何·皮特認為,修訂后的《土地管理法》之所以仍舊不夠清晰明確,源于國家有意的制度模糊,因為它既是保證農田(耕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主要機制之一,同時也有助于社會的穩定。[33]

其次,法律抵牾與地權沖突。一些學者還從地權沖突的具體實踐環節出發,研究了土地承包、征用及流轉等具體規章制度存在的不合理。主要包括:(1)土地承包權方面的沖突,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兩點:一是特殊群體有無土地承包權的沖突。如一些研究注意到當前大量“二輪延包”中的失地農民,以及外來戶等特殊群體,依據“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有權依法承包由本集體經濟組織發包的農村土地依法享有和行使承包土地的權利”[34]這一規定要求土地承包權,而集體又無法滿足他們的土地承包權要求,從而引起沖突。[35]其二,土地調整與不調整之間的沖突。即“現有土地承包關系要保持穩定并長久不變”,與部分“人多地少”農戶要求調整土地的沖突。[36](2)土地征用方面的沖突,主要觀點認為我國土地征用方面的三部法律《憲法》《土地管理法》和《城市房地產管理法》關于土地征用權的規定相互矛盾,以及征地補償標準低,征地補償內容不夠全面,從而導致了征地沖突的增多。[37](3)土地流轉方面,認為現行《土地管理法》《農村土地承包法》以及《物權法》在土地流轉方面的一些抵牾,也是導致地權沖突的重要原因。[38]

最后,地權沖突的法律解決。相關研究大致著眼于以下思路:其一,完善土地方面的相關立法。如一些學者呼吁盡快出臺與《土地管理法》《農村土地承包法》《物權法》等配套的實施辦法和實施細則,尤其對涉及爭議較大的法律條文,要以實施辦法的方式予以明確[39];另外還有一些學者從法律銜接的視角,提出要消除征地糾紛的法律補償規則、農村土地承包經營糾紛仲裁的法律規則、中國土地權屬糾紛調處的法律規則、農村土地糾紛化解其他配套制度等政策法規間的抵牾。[40]其二,從地權沖突的解決機制入手,完善地權沖突的法律解決方式。一些學者詳細分析了“協商”“行政裁決”“訴訟”三種方式在解決地權沖突中各自的特點、適用范圍及其利弊,并就分別完善這三種方式,形成三者之間有效銜接與良性互動關系提出了建議。[41]其三,許多法學研究者還主張重新大規模清理登記土地使用權證。認為組織一次全面的土地普查對過去不實的登記進行重新明確,并作為土地管理的直接憑證,是解決我國當下及未來一段時期農村地權沖突問題的必然之舉。[42]

(三)簡要評述

總體來看,經濟學與法學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基本被納入了一種“制度”性的分析視角,在這一解釋視角下,無論是經濟學的“產權制度”,還是法學的具體土地法律條文制度,都看到了“制度”對于當前農村地權沖突的影響。綜合而言,這兩個學科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具有如下三個方面的共同特征:(1)論證的邏輯過程實質基本一致。產權經濟學認為,土地產權的“混亂”是導致農村地權沖突的根源,但產權的確立實際是國家運用法律規章等制度手段進行保護的過程。正是法律上未有清晰而明確的土地權屬的界定,才導致了產權經濟學研究中的地權沖突。(2)這兩個學科的研究都納入了一種沖突主體二元化的分析思路,即一方是強勢的政府或村級組織,另一方是弱勢地位的農民。沖突主要表現為,強勢一方對于個體農民土地利益的侵犯,及由此激發農民的反抗。也正因此,(3)這兩個學科的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價值偏向,都傾向于認為國家對農民土地權利的“侵犯”,是一種強者對弱者的不合理剝奪,是一種“惡”的行為。因此,這些研究都主張通過加強和完善相關土地方面的立法,對強勢一方的“侵犯”行為進行約束。

“制度”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研究占據了這一主題文獻的絕大部分,但這些研究存在著如下幾個方面的不足:(1)解釋的范圍過于狹窄。這類解釋只涉及農村既有地權沖突中的一種沖突類型,即社會強勢階層(如政府、資本與村級組織)利用土地所有權主體的模糊性,強制性地推進土地征收(用)與土地流轉所導致的沖突。而現實當中農村的地權沖突存在著多種類型,如取消農業稅費、種糧補貼政策的實施以來,許多二輪延包時放棄承包權的農民重新要求獲得承包地而引發的沖突;土地征用補償款在村莊內部分配所引發的沖突等,這些沖突類型顯然無法在上述分析視角下獲得較好解釋。(2)是一種過于形式化的解釋模型。“制度”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僅僅注意到了導致地權沖突的一個重要關聯性變量——土地集體產權制度。這一解釋具有高度抽象、直觀簡潔等解釋優勢,但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的發生機制,實際遠遠較之復雜,農村的土地價值凸顯、村莊權力結構、農民的土地產權認知乃至集體主義意識形態等諸多變量實際都影響到農村地權沖突的發生。(3)是一種靜態化的解釋模型。即這些研究僅注意到農村土地集體產權制度的性質模糊是導致農村地權沖突產生的原因,卻并未注意到這一產權制度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進行的各種微調。[43]實際上,這種來自法律、政策層面的不斷調整,已經賦予了當下農村社會對于土地產權制度極其不同的制度含義與理解,而這也是當前農村地權沖突集中爆發的一個重要原因。(4)具有一定的價值偏向。“制度”視角之所以能夠獲得較大的解釋力,重要一點在于這一解釋契合了當前“強國家—弱社會”社會結構格局下,整個社會所天然具有的“官逼民反”“同情弱者(農民)”的社會心理。但分析當下的農村地權沖突類型可以發現,除了上述強勢階層的非正當性侵犯外,實際還有大量的地權沖突本身并不關涉政府,甚至其背后反映出的是一種權力“錯置”的格局。

二 “結構”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來自社會學與人類學的解釋

相對于“制度”視角下,將農村土地集體產權制度作為解釋農村地權沖突的決定性變量,來自社會學與人類學的大量研究則更加重視農村社會結構領域所發生的變化對農村地權沖突產生的影響。本書將之統稱為“結構”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這一視角下的農村地權沖突基本被納入這樣一個解釋框架:中國社會正處于急劇轉型的過程之中,而轉型社會的最大特點就是社會利益結構的再調整,已有社會規則體系與價值體系平衡被打破,而新的規則與價值體系并未建立,從而帶來總體性的社會失范。當下農村的地權沖突正是這種失范的具體表現。而這其中社會學的研究著重關注了農村社會的利益結構與社會規則結構發生的變化,而人類學的研究則集中關注于土地產權認知結構系統的紊亂。

(一)社會學:利益結構分化與地權沖突

社會學更多地將農村地權沖突視為一種“土地價值凸顯后的利益爭奪與博弈”,側重于農村地權沖突這一行為發生的社會基礎分析。具體而言,這些研究主要關注了21世紀以來哪些因素促使了土地價值的凸顯,土地利益群體結構發生了怎樣的分化,支配土地利益分配的既有規則因何失靈等問題。

首先,利益結構分化與地權沖突。一旦土地具有豐厚的收益,爭奪這些收益的沖突便會產生,這是政治社會學分析地權沖突的基本視角。賀雪峰認為,當前中國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地權沖突,一是在沿海發達地區和城郊地區,因土地用途改變而產生的大量土地級差地租收益,圍繞這些收益的爭奪主要表現為土地征收方面的沖突;二是一般農業型地區,圍繞著取消農業稅費以及種糧補貼等帶來的土地種植收益的爭奪,主要表現為土地權屬方面的沖突。[44]陳柏峰認為地權沖突還源于土地利益爭奪過程中的利益群體分化。當前社會上存在著諸如“擴大地權”“穩定地權”與“變現地權”等一系列地權訴求表達,藏匿于這些訴求表達背后的則是當前農村社會正在發生著的利益群體分化,以及由這些分化所帶來的話語沖突。[45]臧德順則在周雪光“關系產權”的基礎上,提出了“關系地權”的分析框架,并認為在市場化、城鎮化日漸深入鄉村共同體的背景下,一個圍繞農地牟取私利的“謀地型鄉村精英”群體的逐漸形成,是導致當下農村地權沖突發生的重要誘因。[46]

其次,規則不確定與地權沖突。政治社會學者研究地權沖突的另一個重要視角,在于思考圍繞土地利益的爭奪過程中,基于利益分配的規則為何失靈。張靜的《土地使用規則的不確定:一個解釋框架》,是政治社會學視角研究農村地權沖突的一篇重要文獻。其核心觀點可以概括為:在鄉村場域中,究竟用什么規則來確定土地歸屬并獲取土地收益,是不確定的。至少存在著“國家的政策”“村干部的決策”“村集體的意志”以及“當事人之間的約定”等要素影響著土地產權規則的界定。其中每一種都可能產生影響,但都不必然成為決定性因素。而當前中國地權沖突之所以突出,在于中國社會仍是一種“利益政治”形塑的秩序,而非以“法律衡量”為基礎的秩序。[47]曹正漢通過對珠江三角洲灘涂糾紛案例的研究,表達了與之類似的觀點:在珠江三角洲灘涂糾紛中,政府雖然制定了法律以控制灘涂地權,但這并未產生實質效果,實際的灘涂地權依靠于當事人自身的政治力量。曹正漢將此歸之為,當前中國是一個政治與法律未有明確分化的社會,地權沖突的解決不是用法律原則衡量各方利益要求的正當性,而是尋找各方分歧最小的規則。[48]熊萬勝將一個中國村莊(栗村)的地權沖突史進行了縱向的時段性考察,并認為一個社會當中是否有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勢力”,是影響農村地權沖突的一個重要變量。[49]

(二)人類學:地權觀念紊亂與地權沖突

如果說“社會學將地權沖突視為土地利益凸顯后的爭奪”這一命題存有不足,則主要體現在這些研究大多以理性經濟人為假設前提。實際上,來自人類學的一些研究已經表明,農民并非一個徹底的理性經濟人,嵌入共同體生活內部的文化觀念對于人們日常行為具有重要影響,農村既有的傳統慣習以及農民地權觀念自身的嬗變,才是引發地權沖突的最深層原因。

首先,嵌入鄉土社會的“祖業權”與地權沖突。桂華等認為,“祖業權”是一種基于家族(宗族)共同所有的非正式產權,其隱含了家族(宗族)內部成員對祖業(主要是土地)的獨占與共享觀念。[50]張佩國認為在通常情況下,村社成員對于各自祖業邊界的認知具有一致性。一旦戰爭使村落遭到破壞、村籍喪失,土客之間爭奪土地所有權的沖突就會隨之增多。[51]而撇開戰爭因素,在一個穩固的村落共同體內,家族人口的繁衍、親族后代間血緣關系的疏遠也會導致祖業權的爭奪與沖突。[52]此外,還有一些研究注意到,雖然我國經歷了土地改革、土地集體化以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一系列土地產權制度的變革,但是基于傳統社會的祖業權觀念在一些宗族性地區仍舊較為強烈,并與當下由集體所有制所界定的土地權屬發生了劇烈沖突。[53]

其次,“法律(政策)下鄉”與地權沖突。這些研究主要關注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些土地方面的政策法規與村社慣習相互抵牾而誘發的地權沖突。主要集中于三大方面:其一,土地物權化背景下,農戶土地支配權與村社土地支配權之間的沖突。主要認為在傳統村社慣習中,為了維護村落共同體利益,村社可以“合理地”對個人的土地使用權施加影響和限制。但這種傳統卻在土地日益物權化的背景下遭到了部分農戶的抵制,并由此帶來了大量的地權沖突。[54]其二,國家關于“現有土地承包關系要保持穩定并長久不變”的規定與農民傳統平均主義約束下地權觀念的沖突。一些研究表明,農民的土地產權意識其實并不是很強烈,相反,對于公平而公正地占有土地利益的訴求更為強烈。[55]其三,以外嫁女(含離婚與改嫁)為主體的特殊群體是否享有土地收益權的沖突。在既有村莊慣習中,出嫁女兒一般“從夫而居”,不能參與原居住村莊的土地承包,以及土地補償款的分配。這些法規直接與《婚姻法》、《繼承法》以及《農村土地承包法》的有關規定相悖,在土地利益凸顯時,也構成了地權沖突的一個重要原因。[56]此外,這些特殊群體還包括了大學生、“掛靠戶”以及“兩邊戶”等。

最后,農民土地產權的私有化想象與地權沖突。最近30年我國農村土地集體產權制度的調整有兩個基本趨勢,一是“強調和強化農戶的主體地位”,二是“延長土地承包期,穩定農戶對土地的預期”,這兩大趨勢實際進一步促成了農民對土地作為一項財產權的想象。如申靜與王漢生認為,在當下農村,農民是以一種“類所有者”的身份來行使他們對土地的使用權的,這種使用權利的“類所有權”性質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可,并使農民具備了擁有土地產權的實踐基礎[57];此外,一些田野調查也注意到,當下農民普遍地感覺土地變成私有的了。[58]正是農民對土地的這種新的認知,一種強烈保護與伸張自身土地權利的觀念迅速蔓延,并在土地利益凸顯的社會背景下,引發了大量地權沖突。

(三)簡要評述

不同于經濟學與法學在研究農村地權沖突時的過于偏狹,來自社會學、人類學的“結構”性解釋視角,在不否認土地產權制度分析具有合理性的前提下,從自身的學科視角出發,引入了更為豐富的農村地權沖突的解釋變量。在這一視角看來,當下農村的地權沖突之所以頻仍,在于中國社會正處于急劇轉型過程之中,而轉型社會的最大特點在于社會結構之中原有的利益結構、規則結構與認知結構內部既有平衡被打破,從而帶來社會結構的某種失衡與個體行為的社會失范。源于此,一方面,這類研究主要著眼于地權沖突過程的深描,以及對沖突機制的理解;在地權沖突的解釋變量上,也更加豐富地納入了土地利益、政治權力、文化慣習、生存倫理等結構性因素。另一方面,這類研究往往保持著較為中立的價值色彩。不僅看到了當前地權沖突發生的必然性,也較為客觀地看到了地權沖突背后國家、集體以及個體在土地利益訴求中的合理性一面。

但同樣,這些研究存在著一些不足,主要表現在:(1)一定程度上回避了土地集體產權制度在農村地權沖突背后的基礎性作用。如一些學者考察了農村地權沖突背后的群體利益分化,認為21世紀以來加速的城鎮化進程以及國家取消稅費、糧食直補等惠農政策的實施,帶來了農村土地價值的凸顯以及圍繞著這些價值爭奪的地權沖突,因此當前農村地權沖突無關土地產權制度。但實際上進一步分析可以發現,土地價值凸顯并不必然產生地權沖突,土地產權制度所潛含的制度規則混亂,使雙方的訴求各具合理性基礎,而這也是農村沖突產生并難以有效化解的深層次根源。(2)在論證邏輯上存在著從“個案經驗”上升到“宏大理論”的不足。張靜、曹正漢等人在解釋當下農村的地權沖突時,看到了土地使用規則不確定對農村地權沖突的影響,但在進一步的解釋上,直接上升到了目前中國社會仍是“一種‘利益政治’形塑的秩序,而非以‘法律衡量’為基礎的社會”[59],或者“一個政治與法律未有明確分化的社會”[60]的解釋邏輯上。這種宏大的社會轉型理論,難以讓人窺見現實生活中諸多隱藏于沖突事件背后更多更為復雜的中觀機制與中層理論。(3)過度解讀了農民用于抗爭的“鄉土話語”。來自人類學的研究,認為現代性話語的進入,打破了農村傳統基于封閉鄉土經驗基礎上的土地權屬認知觀念以及公平、公正觀,農民地權觀念系統內的紊亂是導致地權沖突的重要原因。但從現實來看,這一結論過度解讀了農民用于地權抗爭的“鄉土話語”。仔細分析當下地權沖突中的農民話語,會發現當下許多農村地權沖突已呈現“謀利型地權沖突”的特征[61],農民對這些話語的運用與其說是源于自身強烈的價值信念,毋寧說是農民維護自身利益的一種“弱者的武器”,正是這種策略性的表達與運用,一定程度上能夠增強農民謀求自身土地利益的正當性與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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