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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采冶集
  • 王菱菱
  • 3字
  • 2021-10-20 19:56:10

采冶編

論宋代的礦冶戶

宋代礦冶業生產是中國封建社會礦冶業發展史中的一個興盛時期。尤其是北宋一代,金、銀、銅、鐵、鉛、錫六種重要礦藏得到了全面的開發。以神宗熙豐時期(1068—1085)的歲課額為例,銅二千一百七十四萬四千七百四十九斤,鉛九百一十九萬七千三百三十五斤,錫六百一十五萬九千二百九十一斤,這些數字分別是太宗至道末(997)歲課額的5.3倍、11.6倍、22.9倍左右[1],與唐代宣宗時期(847—859)的銅、鉛數字相比,則分別為33倍、80倍以上。[2]可見,宋代礦產開采量有大幅度的增長。與此相應,從事礦冶業生產的人戶數量也顯著增加,大、中型礦場有數千乃至數萬人勞作已不少見,信州鉛山場和韶州岑水場兩大產銅地的生產者都曾多達十余萬人[3],這種大規模的生產在前代極為罕見。宋代之所以出現上述高度發展的局面,有諸多因素,如社會生產力的提高、社會需求的增加以及商品經濟的日益活躍等等給予的影響,但主要還在于宋代礦冶業經營方式的變革減輕了封建國家對各類礦冶戶的人身束縛和奴役,提高了勞動者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從而激發了他們從事礦冶生產的積極性。因此,本文力圖對宋代礦冶戶進行具體的分析,探討他們所體現的時代特點,為全面認識宋代礦冶業的高度發展提供一些粗淺的看法。錯謬之處,恭請賜教。

北宋前期,封建國家在礦冶場地除推行招募制生產外,還沿襲了落后的勞役制生產。不少地區的民戶在官府的強迫下從事礦冶采煉,交納固定課額,不能隨意改業。[4]當他們因家產銷折或礦苗不興而虧欠課額時,官府往往不予蠲減,仍舊“監勒途納元額”,致使坑冶人戶“破蕩資業。沿及子孫不能免者,比比皆是”[5],甚至常常被拘系于官,遭受刑罰,孤寡之人亦不能免。[6]此外,官府還在礦場實行差役法,差派上等坑冶戶充任衙前(或稱“主吏”),由他們負責向官府交納礦產課額,其主要目的是以上等坑冶戶的豐富家財作為交納礦課的擔保抵押之物,以免因納課虧欠造成官府收入的減少。因此,衙前一旦失陷官課,即被官府“盡籍其家財以償”[7],“破產”“敗家業”者時有所見[8],礦場也往往荒廢不興。以上說明,在勞役制生產場地,封建國家不管是強迫人民從事采冶,還是差派衙前交納歲課,都以超經濟強制——人身支配和指令性課額——為主要手段。顯而易見,這種手段已不能喚起人們從事礦冶生產的熱情,因此,在招募制和私人承買制日益強盛的沖擊下,勞役制形態逐漸衰落,神宗變法后,已退居次要的地位。

招募制生產以支付雇值的形式招徠勞動者,這種經濟性手段減輕了以往封建政權對勞動者的人身支配和束縛,因此更能激發人們的生產積極性。宋初以來,許多實行招募制的官營礦場常常聚集大批自愿應募的勞動者,與勞役制礦場采冶不興、人戶逃亡的現象形成鮮明的對比,如信州鉛山縣自宋太宗年間開發銅礦,募人采鑿“常十余萬人”[9],仁宗年間韶州銅礦興發也出現這一盛況,“四方之人棄農畝、持兵器,募利而至者不下十萬”[10]。由于勞動者按自己生產成果的多少得到相應的雇值,又具有相對自由的人身關系,因此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收入都比勞役制時期有明顯的提高。

私人經營礦山采冶由來已久,但明確出現“承買”(或“買撲”)一詞,則在北宋仁宗時期。[11]它是指官府將某一礦場的生產經營權交給私人管理的經營方式,承買者可以自家采冶,也可以募人生產,產品的一部分作為承買礦場的租稅無償抽納入官,其余部分歸承買者所有,通過交易(主要由官府收買)換取錢物。與招募制一樣,承買制也是以經濟手段為主,將礦產量的興衰與承買者本人的利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從而促進了礦冶業的開發。神宗、哲宗以后,私人承買各類礦場的記載屢見不鮮,正說明了承買者對這種經營方式是持歡迎態度的。

下面具體分析招募制、承買制下各類礦冶戶的地位和經濟狀況,以及有別于前代的新變化。

宋代從事礦冶生產的人戶有多種稱謂,如“坑戶”“冶戶”“爐戶”“坑冶戶”“佃戶”等,受募的生產者除稱作“坑丁”“冶夫”“浮浪之人”“無籍之徒”等名稱外,也常被稱為“坑戶”。因此,僅從上述稱謂看,無法分清礦冶戶的不同類別。本文以其擁有生產資料和財富的多少,以及生產經營的差別和權勢地位的高低等為標準,將礦冶戶劃分為上等、中等、下等三個類別,這樣,大致可以反映出宋代各類礦冶戶的基本情況。

上等坑冶戶:

上等坑冶戶具有十分雄厚的經濟力量,多承買礦場,募人生產。如元豐元年(1078)利國監的三十六家冶戶,“冶戶昔大家,藏鏹巨萬”,每戶募“采礦伐炭”之人均達百余名[12];南宋舒州宿松縣的汪革經營兩座鐵冶,所募工徒竟“有眾五百余”[13]。此外,福州福清縣東窯鐵場“紹興二十三年發,佃戶歲納錢七百四十六千七百五十三文省”[14],這里的佃戶也是承買礦場、經營采冶的上等坑冶戶。他們是礦冶戶中的剝削階級,自己不從事生產,雖然要向官府交納租課,但實際上只是將從受募者身上搜刮來的財富分割一部分給官府而已。他們的身份也很少是單一的,往往還擁有大片的農田、山林等生產資料,有些人甚至同時兼營商業或其他手工業作坊。如上述汪革,除經營鐵冶、炭山外,還承買酒坊,大獲其利,“歲致官錢不什一”,又承佃了望江縣廣袤七十里的湖水,“民之以漁至者數百戶,咸得役使”[15]。又如筠州上高縣土豪,嘉定六年(1213)“請買”銀場,“招集惡少采銀山中,又于近山清豁創立市井,貿通有無”[16]。可見,宋代以來,地主、手工業主、商人三位一體的結合已日趨明顯,并從此發展成為封建社會后期剝削階級身份構成的一個特點。

兩宋時期,有不少人戶由于從事礦冶業生產而發家成為上等戶。舒州望江縣的陳國瑞就是“以鐵冶起家”的,之后,不僅擁有從事鐵冶生產的勞動者,而且還出三百貫錢買下一片山林作為葬母之地,成為當地的“富翁”。[17]那些因家道中落而改營礦冶業者,也時有轉機,“平江有富人謂之姜八郎,后家事大落,索逋者如雁行立門外”,姜八郎出逃到信州,發現銀礦而致力采煉,“其后竟以坑冶致大富”,遂“召昔所凡負錢者,皆倍利償之”。[18]汪革的例子更有典型性,他原為嚴州遂安人,離家出走,“聞淮有耕冶可業”,遂定居于此,他憑借著強大的經濟實力,“在淮以武斷稱”,“出佩刀劍、盛騎從。環數郡邑官吏有不愜志者,輒文致而訟其罪,或莫夜嘯烏合,毆擊瀕死,乃寘”,于是官吏們“爭敬畏之,愿交歡奉頤旨”。[19]汪革之所以在他鄉也具有氣指頤使之權,其原因就在于擁有經濟財富的多少已成為當時衡量人們社會地位的重要標志之一。

上等坑冶戶是封建統治政權的社會基礎,他們除有經濟實力和地方權勢外,??蓮姆饨ㄕ嘀蟹窒淼揭幌匚弧1彼稳首诩蔚v五年(1060)兩制、臺諫官集議罷去“主鐵冶者,舊得補班行”的規定,并彈劾、降黜了與此議不合的官員,但不久,承買興國軍磁湖鐵冶的“大姓程叔良”因“于國興利”,仍按原規定而得到官職。[20]此外,坑冶戶還能以其他勞績得官,元豐二年九月,岑水場坑爐戶湯潮因“數出私錢捕獲強盜”,被補官為下班殿侍、廣南東路鈐轄司指使。[21]虔州的坑冶戶齊之才,則因“自備才(財)力,不借官本,赍到凈利”以佐國用,而“依格補官”為承信郎。[22]南宋以來,為鼓勵礦產開采,屢次降低坑冶戶授官的標準,紹興二十七年,朝廷規定:承買坑冶人戶“自備錢本采煉,賣納入官,從紹興格特與減壹半數目,依全格推賞補官”。[23]到孝宗乾道二年(1166),因“折減一半數目推賞,尚慮太多,難得預賞之人”,又改為“于所減一半數目上以三分為率,再減一分,依全格推賞補官”[24]??梢?,原來的授官標準要求交納極多的礦產品,連上等坑冶戶都很難達到,孝宗雖降低了數額,但也往往只適用于上等戶,中下等坑冶戶躋身于官場的機會是很少的。

中等坑冶戶:

有關中等戶具體經濟狀況的資料比較少,總的看,中等戶一般擁有一定數量的家產和土地,能夠承買小型礦場(坑),或設置爐冶進行生產。大部分中等戶是以家庭成員為基本生產單位的自食其力者,也有一部分較富裕者除自營采冶外,還要雇募少量人工,這種現象在設置冶爐的富裕戶中比較常見?!洞疚跞街尽芬粫鵀槲覀兲峁┝诉@方面的材料:福州各縣有六十九家爐戶,其中四十五家擁有高爐,每年納稅錢從三千一百十七文省到六千一百十七文省不等;十四家擁有平爐,每年稅錢各一千九百五十文省;三家有小爐,各稅錢一千三百省到二千省。此外,寧德縣的七家爐戶,“歲輸二千二貫省”,如平均計算,每家歲輸近三百貫省,與前面諸爐戶納稅額相比,多寡懸殊,估計其中應有上等坑冶戶[25]。參考現代考古發掘提供的情況,宋代冶煉爐的大小確有不同規格。最大的是河北省邯鄲礦山村發現的冶鐵爐,高約六米,爐底直徑三米,爐腹大于爐底,它的四周還有四座大小相同的爐址。[26]河北省沙河縣綦陽村發現的十七八個煉鐵爐遺跡同礦山村的爐型及構造基本相同,兩地都是大型冶鐵爐,由于綦陽村遺址正是宋代官營冶鐵務之地[27],因此能設置大型高爐冶煉的應是擁有眾多人力、物力的官營礦場,私人中也只有家財豐饒的上等坑冶戶才能經營之。至于中小型煉鐵爐,從河南省林縣鐵牛溝遺址發現的十一座宋代煉鐵爐中可知為數不少,其爐膛內徑分別為0.9—2.6米不等。[28]安徽繁昌縣發現的宋代冶鐵爐,直徑也只有1.16米左右。[29]這些爐的大小,估計與福州私人設置的高爐、平爐、小爐相似,從福州爐型名稱和交納稅錢數額判斷,這些高爐之家僅依靠家庭勞動力難以興冶,必須還要雇募人工進行生產,因此,經營高爐一般是具備中等以上經濟力量的人戶,即中等戶中較富裕者。而平爐、小爐的生產規模不大,所需人工、物料相應也少,以一戶中等之家的人力經營之,估計是可行的。

《淳熙三山志》還記載了不少承買礦場的“佃戶”歲納課額的數字,如長溪縣新豐可段坑,“乾道九年,佃戶歲二分抽收鐵四百斤,八分拘收買一千六百”,古田縣垅溪坑“崇寧三年歲輸二千八百省,鉛百八十斤”;莒溪坑,“淳熙三年,佃戶借工料錢二百十省,烹煉得銅一百一十六斤,準錢五十八千二百三十四省’[30]等等。上述承買者應屬中等戶范圍。

中等坑冶戶的經濟狀況并不十分穩固,常有向兩極分化的現象,但像姜八郎、陳國瑞那樣上升為富戶的人還是少數。當國家賦稅剝削加重,或礦脈衰竭、天災人禍發生時,大多數中等戶常常陷入艱窘境地。北宋呂陶在元祐初年上《奉使回奏十事狀》中,曾提到這些現象,興州有鐵礦,“爐戶為累年采礦,頗多土窟深惡,并林箐踈淺,燒炭漸稀,倍有勞費”,但官府卻還降低收買鐵價,之后當地又“數遭大水,漂壞冶灶”,爐戶已無力抵御,乃“破蕩抵產,逃避亦多”[31]。雇值和物價的上漲對中等人戶也是一個較大的威脅,南宋紹興十三年(1143)臣僚上言:“近年人工物料種種高貴,比之昔日增加數倍,是致爐戶難以興工”[32],即可證明。

中等坑冶戶的經濟力量雖然有限,但他們為開發宋代礦產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凡礦苗微細、官府不愿置場之地,大都由這些中等戶來承買。從福州各類爐戶和眾多承佃坑場的佃戶數目上看,中等戶在礦冶戶總數中的比例也是不可低估的,對他們開發礦冶業的作用更應給予相當的注意。

下等坑冶戶:

下等坑冶戶在宋代礦冶業總人口中占比例最大,它既包括那些只有微薄土地或家產、靠自食其力還不足以生存的貧困之戶,也包括大批四處流徙、受募于官私礦場的坑丁冶夫。之所以把上述兩種人統歸為下等坑冶戶,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劃分界限并不明顯,貧困之戶雖然可以承買小礦坑自營生產,但產量極低,所得根本不足以養家活口,孝宗淳熙年間,福州古田縣承佃礦坑者“季輸鉛二十觔”,一年也不過八十斤,而寧德縣承佃新興坑的佃戶一年輸銅才三十斤,所得贏利微不足道,他們往往還得從事其他生產,包括受募于人以為生計。而受募的坑丁冶夫雖多為“四方游手”,但也同樣被稱為“坑戶”,可以向官府預借本錢,從事采冶,產品賣官。兩者之間的經濟收入并無多大差距。而且,他們是同受封建國家或上等坑冶戶壓榨剝削的被統治階級,是創造財富的直接生產者,其社會地位亦相同。

在招募制生產方式下,收買礦產品和支付雇值的經濟關系排擠了強制性的奴役關系。使勞動者具有比較自由的人身關系,南宋人王之望曾對這種情況作過描述:潼川府銅山縣有“新舊銅窟二百余所,匠戶近二百家”,但“銅礦有無不?!?,“諸村匠戶多以耕種為業,間遇農隙,一二十戶相糾入窟,或有所贏,或至折閱,系其幸不幸。其間大半往別路州軍銅坑盛處趁作工役,非專以銅為主而取足于此土也”。由于本地銅礦已無采鑿之利,這些匠戶除以農業為主外,農閑之時主要去外地礦場受募勞作,這種沿襲已久的勞動力的自由流動現象,不僅說明他們對封建國家和業主的人身依附已大大削弱,而且還反映了下述事實:宋代的貧困之戶,僅靠自己的少量土地或為人佃耕很難養家糊口,為了瞻補家用,他們還必須利用空余時間兼營其他生產,當他們受募于礦場時,就成為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坑丁冶夫。這種人在下等坑冶戶中估計占有一定的比重。

在官營場監,勞動者常常利用相對自由的人身關系,反抗封建國家的沉重剝削,最常見的手法就是解除受募關系,離開礦場,迫使封建國家減輕剝削量,提高收買礦產品價格。如北宋太宗時期,信州鉛山場勞動者曾因官府“議減銅價”而離去,當恢復原收買價時,才又“工徒并集”。[33]哲宗元祐七年,利州路興州青陽鎮銅場買“銅價僅減一半”,“采銅之人,遂旋散潰,所收漸少,課利日虧”,朝廷不得不下令:“于利州路常平錢內借錢五萬貫充買銅本錢,每斤依本處見買價錢”收買,以招徠勞動者。[34]南宋淳熙年間,信州鉛山場因“百物翔貴,官不增價收買(銅),坑戶失利,散而之他”,只剩數百名兵匠生產。朝廷雖派官前去措置,于地頭“榜諭”兩月,仍“無情愿應募之人”。[35]福州礦苗衰微的場地,也經常出現“未有承者”“境無佃者”[36]的現象。這些充分體現了廣大坑冶勞動者為爭取自身經濟利益而斗爭的精神。

宋代的封建官員常常以“饑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37]“輕生抵禁、亡所忌憚”[38]等詞語形容下等坑冶戶,這是因為下等坑冶戶之中的大多數是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無家業之民,他們在官府的剝削壓榨下,有共同的境遇和思想基礎,有聚集一處共同斗爭的有利條件,他們常常采取十分激烈的反抗手段,對封建統治政權造成一種威脅。對此,統治者們也一直嚴密加以防范?;实v二年(1050),就有臣僚上言:“應采取金銀銅礦及鼓鐵(鐵)[鑄]幣聚集群眾之處,宜密設方略,常為警備”[39]。許多官營礦場甚至私人承買場地也由官府設置武官、派兵駐守,行使監督與警備之職。[40]神宗時期還以保甲法編排坑冶戶[41]。但上述措施和禁令并不能阻止勞動者們的反抗斗爭,元豐年間,福州寧德縣車盂場“私鑄之民相聚為盜,吏民無敢呵者”[42];南宋時期,興國軍“大冶縣三山產鐵,為私鑄窟穴,奸盜云集”[43],到孝宗、光宗年間,興國軍、沔州、鄂州之間“私鑄聚眾至數千人”[44]。閩、粵兩地,北宋熙寧年間“販鹽鑄錢為業”者,“結連黨與,動以千數,州郡兵衛寡弱,莫能抗御”。[45]直到南宋慶元三年(1197),仍有官員哀嘆道:“今之盜賊所以滋多者,其巢穴有二:一曰販賣私鹽之公行,二曰坑冶爐戶之恣橫。二者不能禁制,則盜賊終不可彌?!?a id="w46">[46]這類斗爭不僅體現了廣大坑冶勞動者對封建法律制度的蔑視,同時也是對封建國家沉重剝削的有力回擊。

但是,在封建剝削制度下,廣大勞動者能爭取到的經濟利益還是很微小的。正如余靖形容韶州采礦者的情形那樣:“閩吳荊廣人,奔走通昏旦,千夫即山鑄,畢給未酬半。”勞動者創造的財富多被封建國家占有,他們經常是在維持較低生活水平的艱苦條件下從事生產。南宋以來,戰亂頻仍,社會局勢動蕩不定,坑冶興少廢多,國家卻還一意搜刮礦產品,科擾人民。有的地區只要發現有礦苗,即不加勘驗“而遽行之”,結果“冶戶以虧額坐深文鬻產以償者數百家”。[47]官府的買礦本錢也常支遣不敷,采礦者“工役之費卒不能給”。[48]此外,南宋時期對礦冶戶的差派和人身束縛也有所抬頭,興國軍官府“不時差科坑丁作匠應奉官司坊,廢采坑”。[49]理宗時期,都大坑冶司甚至將蘄州進士馮杰之家“抑為爐戶,誅求日增”,其全家之人被逼無奈,先后憂病、自經而死。[50]總之,南宋政府對礦冶生產的搜刮和對各類礦冶戶的役使賦斂均重于北宋,遂使礦冶戶的經濟狀況和人身地位出現下降趨勢,這也是南宋礦冶業始終沒能恢復到北宋全面興盛時期水平的主要原因。

以上是對宋代各類礦冶戶的具體分析,下面再來看一看礦冶戶與宋代社會商品經濟之間的關系。

宋代礦冶戶與社會商品經濟之間的關系較之前代更為密切,其標志主要是以下兩點:

第一,由于礦冶業中普遍推行招募制、承買制等生產經營方式,以貨幣直接支付雇值或收買產品,遂使商品經濟活動在礦冶戶的經濟生活中占了相當大的比重。下等坑冶戶用貨幣換取米面鹽布等基本的生活日用品和簡單的生產工具,贍補一家生計;高貲之家則多用于購買土地、經營商業,擴大礦冶業生產規模以及用于其他奢侈性的消費等等。這些需求,促進了宋代商品生產和流通的活躍。史料跡象表明,凡坑冶采煉集中、聚集了大批勞動者的地區,亦是商業興盛、商人輻輳之地。例如:“信州陰山(寺)[等]處銅坑自咸平初興發,商旅競集”。[51]福州寧德縣寶瑞場“元祐中發,紹圣元年以官監,盛時歲收銀四十四萬兩,商稅五百余緡……靖康中,寶山十八所停廢,惟西山六坑歲猶收千二百六十七兩,商稅錢四十緡”。[52]《宋會要輯稿》中也詳細記載了熙寧十年各產礦場地征收商稅的數額,如韶州岑水銅場二千一百一十三貫二百三十七文,黃阬銀場一千一百六十貫一百三十五文[53],英州的竹溪、鐘峒、堯山、師子、賢德等五銀場共征收三千三百多貫[54];北方僅陜西虢州欒川冶一地就征商稅二千二百三十九貫九百二十二文[55];而主要鐵產地之一利國監,商稅竟高達六千一百四十四貫八百文[56]。以上僅列舉了幾個大礦場或產區的數字,其他各中小型坑冶場地的商稅則多如牛毛,不勝枚舉。由于產礦地區多處于深山窮谷之中,僅交納過稅的商人很少來往于其間,例如福州車盂場,坐落“在深山之中,去州縣二百余里”,元豐年間,俞備任監官,以方略去私鑄之民,“商旅坑戶稍稍來歸,寶貨發露,場用以興”。[57]說明礦產地商旅的主要目的是與眾多的礦冶戶進行商品貿易活動。如果大致估計一下,北宋全國礦冶業勞動者總數至少經常保持在二三十萬人以上。他們以眾多的人口,與商品經濟活動結成廣泛的聯系,不僅使偏僻地區的封建自然經濟受到沖擊,而且促進了全國商品流通網的形成和農產品、手工業品等商品性生產的發展。

第二,部分地區有以貨幣形式交納礦產歲課的現象。北宋哲宗元祐元年三月,成都府路轉運判官蔡朦奏曰:“比年坑冶興(廢)[發],鑄錢有限,鐵貨積滯,而人戶坑冶凈利并輸見錢,過限則罰,迫于罰限,則必賤售,乞命以合納凈利錢折納鐵應副鑄錢,愿輸見錢者聽?!背闹?a id="w58">[58]從時間上看,至少神宗元豐后期已出現貨幣稅,是伴隨成都府路坑冶興發,官府又無須收買全部礦產品而產生的。但當時其他礦區卻很少有交納貨幣稅的現象,據《渟熙三山志》記載,徽宗崇寧年間,福州古田縣有三個坑場興發,均交納貨幣稅。此后到南宋高宗、孝宗統治時期,貨幣稅又從古田一縣擴大到連江、長溪、福清等縣,均為產鐵之地。為什么福州產鐵之地貨幣稅如此興盛?從各種情況推斷,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福州地處東南沿海,與“自來不產鐵”的兩浙沿海交通十分便利,為調濟贏缺,北宋仁宗時期就允許福州的鐵由“商賈通販于浙間”;第二,自徽宗政和以來,福州“鐵坑特多,如長溪至四十一所”,直到淳熙年間,仍“礦脈不絕”。[59]在鐵產量大增之時,官府的需求卻很有限,高宗后期福州知州沈調言,“福建路產鐵至多,客販遍于諸郡……若盡令中賣入官,則無所用”[60],即說明了這一點。可見,福州的鐵產品除賣納給官府的數額外,還應該有一部分允許坑冶戶自由貿易,而官府滿足需求后,也會允許坑冶戶以貨幣稅形式交納鐵課。這大概就是福州貨幣稅興盛的原因。

當然,以宋代全國范圍來看,礦產品交納貨幣稅的現象還不多,但這種納稅形式的出現,至少說明封建國家對某些地區、某些礦產品的壟斷已開始放松,礦冶戶獲得了自由處置一部分產品的權利,并與商人或手工業主發生直接的交易活動,擴大了民間商品流通的范圍。[61]鐵作為商品進入民間交易市場,對以鐵為原料的手工制造業的發展和社會經濟的興盛無疑也具有積極的作用。

總之,宋代廣大礦冶戶與封建國家依附關系的減弱、與貨幣經濟關系的加強,及其與社會商品經濟聯系的密切,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時代特點。研究礦冶戶的基本狀況,不僅是全面認識宋代礦冶業興盛發展的必要前提,而且對認識宋代封建社會的經濟發展水平亦有益助。

(原載《河北大學學報》1987年第3期,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復印報刊資料《宋遼金元明清史》1988年第2期全文轉載)


[1]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八《征榷考五·坑冶》。

[2] 《新唐書》卷五四《食貨四》。

[3] 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二一《諸監爐鑄錢》;《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〇,熙寧五年十一月庚午。

[4] 《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四之一三;包拯:《包孝肅公奏議》卷七《請罷同州韓城縣鐵冶務人戶》。

[5] 《包孝肅公奏議》卷七《乞開落登州冶戶姓名》。

[6] 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九三《司封郎中張君墓志銘》;張方平:《樂全集》卷三六《李公神道碑銘》。

[7]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咸平四年四月辛亥。

[8]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九,咸平四年十月癸卯;卷六七,景德四年十二月壬寅;韓琦:《韓魏公集》卷一三《家傳》。

[9] 《宋朝事實類苑》卷二一《諸監爐鑄錢》。

[10] 余靖:《武溪集》卷五《韶州新置永通監記》。

[11]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八一,至和二年十一月丁巳。

[12] 蘇軾:《東坡全集》卷五二《上皇帝書》。

[13] 岳珂:《桯史》卷六《汪革謠讖》。

[14] 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一四《爐戶》。

[15] 《桯史》卷六《汪革謠讖》。

[16] 《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八之一四六。

[17] 《桯史》卷二《望江二翁》。

[18] 《北窗灸輠》卷下。

[19] 岳珂:《桯史》卷六《汪革謠讖》。

[20]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一,嘉祐五年四月甲申;《宋史》卷三百零二《吳及傳》;鄭獬:《鄖溪集》卷二一《吳公墓志銘》。

[21]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〇〇,元豐二年九月庚午。

[22] 許翰:《襄陵文集》卷一《虔州坑壚火齊之才可承信郎制》。

[23] 《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四之一九。

[24] 《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三之一五八至一五九。

[25] 《淳熙三山志》卷一四《爐戶》。

[26] 陳應祺:《邯鄲礦山村發現宋代冶鐵爐》,載《光明日報》1959年12月31日第3版。

[27] 《沙河縣的古代冶鐵遺址》,載《文物參考資料》1957年第6期《文物工作報導》。

[28] 《中國冶金簡史》,科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48—149頁。

[29] 胡悅謙:《繁昌縣古代煉鐵遺址》,載《文物》1959年第7期《文物工作報導》。

[30] 《淳熙三山志》卷一四《爐戶》。

[31] 呂陶:《凈德集》卷四《奉使回奏十事狀》。

[32] 《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四之一七。

[33] 《宋朝事實類苑》卷二一《諸監爐鑄錢》。

[34]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二,元祐七年四月甲寅。

[35] 《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四之二七至二八。

[36] 《淳熙三山志》卷一四《爐戶》。

[37] 《東坡全集》卷五二《上皇帝書》。

[38] 《武溪集》卷五《韶州新置永通監記》。

[39] 《宋會要輯稿》兵一一至二三。

[40]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六,熙寧七年九月丙辰;《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三之一六八。

[41]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六,熙寧八年七月癸酉;卷二九三元豐元年十月己未。

[42] 黃裳:《演山集》卷三四《法曹俞君墓志》。

[43] 周必大:《文忠集》卷七一《宋故連州彭使君墓志銘》。

[44] 樓鑰:《攻媿集》卷八九《陳公行狀》。

[45]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四,熙寧十年八月丙午。

[46] 《宋會要輯稿》兵一三至三九。

[47] 《攻媿集》卷一〇〇《朝請大夫致仕王君墓志銘》。

[48] 《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三之一八〇。

[49] 《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三之一五七。

[50] 《宋史》卷四一《理宗本紀一》。

[51]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八七,大中祥符九年五月丁未,參見章如愚《群書考索》后集卷六〇。

[52] 《淳熙三山志》卷一四《爐戶》。

[53] 《宋會要輯稿》食貨一七之一至二。

[54] 《宋會要輯稿》食貨一七之四至五。

[55] 《宋會要輯稿》食貨一五之一六。

[56] 《宋會要輯稿》食貨一五之五。

[57] 《演山集》卷三四《法曹俞君墓志》。

[58]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七一,元祐元年三月戊辰。

[59] 《淳熙三山志》卷四一《鐵》,卷一四《爐戶》。

[60]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七,紹興二十七年五月庚午。

[61] 金銀礦產品在宋代的某些時期也允許自由貿易,見《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四之一六。其中銀的貿易活動體現了宋代貨幣形態的演變趨勢,限于篇幅,此文不予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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