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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一座歐洲城市是什么樣的?

國脫歐公投結束后不久,我造訪了南安普頓。這是英格蘭南海岸一座中等規模的港口城市。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脫歐”陣營竟在這座城市占了上風,得票略超過五成,與全國總體的結果幾乎一樣。我冒雨走到大洋村,這里的建筑建成于20世紀80年代中葉,原址是這座城市碼頭區一小部分荒廢的區域。與利物浦、布里斯托或倫敦的類似建筑不同,這組建筑仍在使用。在此之前,這里曾是建于20世紀40年代末的大洋碼頭,也是供豪華旅行者們使用的最新設計——對他們而言,南安普頓就是希斯羅機場的某種不太直接的前身,但令人憂傷的是,大洋碼頭被毫不猶豫地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盡頭路一端的一組內向的斜頂建筑群,以及被停車場包圍的辦公樓群,看起來是后現代風格,此外,還有遠郊區的美式電影城和一座購物中心。這座購物中心正是20世紀80年代至今在市中心建造的、圍繞汽車設計的大賣場式購物中心之一。然而這座購物中心僅存在了不到20年便被拆除,隨之建起的是一排密度極高、帶有木板路的“奢華住宅”,這些公寓緊緊挨在一起,以便榨取每一寸土地的地租。如果你在地圖上看這組建筑,會發現這里是一個半島,深入南安普頓灣,也就是通往索倫特海峽的一個河口。但是在公眾可以抵達的任何地方,都沒法看見河口。在這里,高級住宅區的設計師成功創造出了那種你通常會在郊區——比如27號高速公路上的阿斯達附近——找到的與外界隔絕的空間,這實在是令人驚訝。只有在一個地方,你能向外望見大海,并進而注視大海之外的世界。那是一個很難找到的角落,要透過一個標有“僅限住戶”的柵欄。透過大門也可以看到,但就只能看個大概了。

南安普頓,大洋村,通往帝國的門戶

1997年,這里有一棟名為港口之光的新建筑投入使用。我還能記起當時令人興奮的場面。這棟建筑頗為典雅,面向海灣而非停車場,最重要的是,在它身上籠罩著某種歐洲感,就像供大眾觀看的帶有字幕的藝術電影,此外,它還滿足了我和我朋友們貪婪的消費欲。后來我意識到,這是一系列建筑中的一棟,這種建筑通常位于水岸,是不列顛都市空間“歐洲化”的先驅。布拉德福德可能成為一座意大利的山城,蓋茨黑德可能成為新的畢爾巴鄂,索爾福德會變成鹿特丹一樣外向型的城市,謝菲爾德則可以仿效巴塞羅那來塑造自己的公共空間。但這些城鎮大多數的市民都投票支持脫歐。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呢?

要回憶20世紀80年代英國的主流建筑是如何孤立、如何沉悶已經很難了。是的,諸如羅杰斯[1]、斯特靈或福斯特等建筑師,的確建成了一些建筑奇觀,或者至少是具有原創性的建筑,還有,可能也的確有必要對19世紀建筑作某些考察。但那十年間,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的都市改造計劃,都面臨財政困難,而且這些計劃是反城市的,其特點是有盡頭路、低矮的仿維多利亞式辦公室、沒完沒了的地面停車場。它們都是基于一種偏執、不愿與人來往的“可防御空間”的觀念。這種哲學的擁躉,既有左派的地方政府,也有擁護撒切爾主義的開發商。令人震驚的是,大洋村的建筑師并不認為有必要為了住戶或者游人而突顯出南安普頓灣上的橋梁、船只和筒倉,但在那個時代,這是常規操作。在索爾福德碼頭、利物浦內城、倫敦的碼頭區,或者沿著布里斯托的漂浮港,你都能找到類似的東西。這與同時期的歐洲建筑對比非常鮮明。在歐洲大陸上,對現代主義的反思隨處可見,無論東西南北,都對現代主義美學及“空間中的街區”(blocks-in-space)的規劃路徑做出了反應,但這些反應極少采用英國的辦法。與此相反,在柏林的ISA、馬德里的帕洛梅拉斯、社會主義時代晚期的里加、巴黎的近郊區、斯德哥爾摩的南城區,這種反應都轉向了19世紀的城市街區(city-block)結構:建筑底層有商店和咖啡館,上面是住宅,中間則有精心規劃的半開放式庭院。最終的產物兼具現代性與都市性,而非戰后意識形態意義上的“現代主義”。

在20世紀90年代的某些時間節點,以工黨人為主的英國政治人物都注意到,英國的規劃師和建筑師熱切地向歐陸城市學習借鑒。他們造訪了巴塞羅那和哥本哈根,那里涌現了上千家路邊咖啡館,勇敢地矗立在微雨的街角。為了模仿弗朗索瓦·密特朗的重大工程,藝術委員會獲得了國家彩票公司那些不那么光彩的收入支持,慷慨資助諸如南安普頓的“港口之光”這類項目。這座由布雷爾·弗雷·費希爾設計的建筑,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棄用這種風格,轉而采用了現代性風格。略帶航海風格的玻璃、鋼鐵、木頭向外伸,供大眾觀看,這是這座城市里一棟非常少見的為了“文化”而建造的新建筑,不然這片區域就要建成漢普郡的一座巨型郊外購物中心了。在許多其他地方,這樣的建筑你可能都不會多看上一眼,但在這里,它卻似乎展現了某種另類的城市。我能肯定,許多人會對他們那里在“新工黨”時期建造的那些更為有名的文化建筑作出同樣的評論,那些建筑可能造成了巨大的災難(有許多此類建筑,比如曼徹斯特的烏必斯,西布羅米奇的公共中心(The Public),謝菲爾德的國家流行音樂中心,不到十年,這些建筑全都關閉了,并轉投與藝術關系不大的新用途)。在本書寫作之時,新的高層豪華公寓已在大洋村的另一側拔地而起,講述著為什么這種愿景會被拒絕。

1992年,企鵝出版社與工黨共同出版了《新倫敦》(A New London),這是時任影子內閣藝術與媒體大臣的馬克·費希爾及理查德·羅杰斯合作的成果。這本書里的幾乎每一頁,都把英國破敗的街道和小氣的新開發項目,拿來與歐陸的例子做對比,它們代表著開放、干凈和實驗性。這就是羅杰斯的都市任務力量(Urban Task Force)計劃在1997—2000年完成所有事務的藍圖,他們作出了“都市復興”的承諾。而在這份1992年的宣言里,兩位作者就已經意識到了在巴塞羅那奧運村里規劃的社會住宅項目,會因為出資結構的原因而無法實現。但羅杰斯之流卻忽視了,就在20世紀90年代,在《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的柔性新自由主義統治下,歐洲也變得越來越像英格蘭了,私有化、削減公共投入——只不過是以更緩慢、更溫和的方式實現,在此過程中維持著某種程度的質量管控和秩序。新工黨治下的新“歐洲”從來就沒流于表面,沒能真正深入日常生活,沒有深入到公共住房和郊區,唯一深入的時刻,就是公共住房被拆除、為一些更有“雄心壯志”的東西讓道時。如果曼徹斯特市中心變成了一個更廉價、更多雨、由私人融資主導的巴塞羅那,其郊區和衛星城會頑固地局部保持著20世紀80年代的英格蘭風貌,有著購物中心、遠郊住房、垃圾工作,但抹去了必要的其他選擇。彩票資助的藝術中心從未取代、也不可能取代熟練工作、有保障的住房和一種有奔頭的感覺。在英國,對于“歐洲”的體驗僅屬于少數幸運者。我與眾多寄居倫敦的人一樣,對脫歐派們許諾的那個英國感到非常驚恐——排外、偏執、封閉、糟糕的懷舊和殘酷。但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地區,這種景觀卻從未走遠。

歐洲風格的大洋村

那次去南安普頓,我和我媽媽產生了激烈的爭論。我媽媽就是這個國家54%的投票脫歐的民眾中的一員。她在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工作,不過卻沒有被脫歐陣營躲躲閃閃的承諾說服。他們承諾,一旦完成脫歐,“我們”用在“歐洲”身上的錢,都將投入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她并不愿看到任何人被驅逐出境,也不想看到對移民的控制。但她卻不能容忍為了在歐盟這個“老板俱樂部”里保留成員資格而投票,尤其是在看到歐盟對希臘所做的一切之后,在她的記憶里,希臘的財政部部長將歐盟的所作所為形容為“財政水刑”,她所知道的并不完全準確,卻相信歐盟那些把財務平衡奉為圭臬并支持“競爭”的法條,會讓左派的任何計劃都變得不再可行。我過去沒有、現在也并未被這些脫歐的理由說服,我仍然相信,無論如何,左派還會需要歐盟這個超級國家,而且不僅僅是考慮到歷史上,憤怒的小型民族國家涌入這個次大陸。也就只有幾個國家會像英國一樣,留在歐盟之內,社會環境會比脫離歐盟更為公正,很顯然,這一點現在已經被證實了。但就我自己的回應而言,其內核卻缺乏理性。我想留在歐盟只是因為建筑。此前一年,我曾接受《建筑師雜志》(Architects’ Journal)的委托,撰寫關于處于脫歐公投準備階段的當代歐洲城市的文章。這類城市,有許多規模與南安普頓相若,也擁有類似的歷史與經濟狀況。但我還沒在歐陸上看到類似大洋村的東西。在歐洲的絕大多數地區,一座具有文化多樣性的中世紀城市,如果有著多樣的有趣建筑遺產、兩座大學、一群富有和受過良好教育的市民(南安普頓擁有這一切),那這座城市就不會想建類似的東西。

在歐洲大陸上,我從沒見過哪個規劃會失敗得如此徹底,把大海的自然財富和城市歷史統統浪費掉,令視覺完全萎縮,會帶著野心勃勃的庸俗感忽視掉城市的質量。即便不是因為大洋村廉價的高層建筑所代表的“水岸升級”,我也會持這樣的觀念,如果不是因為制度性滲透,以及到法國、低地國家、西班牙、德國、波羅的海諸國旅行如此便利,我們大概只能看見這些觀念很少的一部分,居住在城市而不是拙劣模仿的鄉村所帶來的便利,會在這里逐漸成為通則。在不少地方,我都能強烈感覺到“啊,這里是歐洲,而且這里更好”。比如里昂的“島嶼區”,也就是羅訥河和索恩河匯流處的碼頭區,現在是成排優雅的現代公寓建筑,既有時尚的公共空間,也有設計得很好的購物中心,這一點令人震驚;在薩格勒布市中心,馬蹄形的公園綠地環繞著19世紀末興建的建筑,這些建筑沒那么壯麗了,不過程度剛剛好;的里雅斯特的海濱就像南安普頓的某種對立面,水岸的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挺好。這個名單還可以列很長。

我可以為英國的城鎮提出一種關于“歐洲城市”的復合描述,以便囊括相關范例的各個方面,總的來說這個時代缺的正是這樣的東西。

里昂的大洋村

有些東西,在德國、奧地利、斯堪的納維亞、低地國家、西班牙、意大利、法國,甚至波蘭和愛沙尼亞等各個國家已經成為日常,只是程度各有不同,把這些東西集中到一起,會發現需要一種這樣的住房體系,在這個體系中,財產私有不再占主導地位,體面的社會住宅已經普及,便宜又容易獲得,關于建筑討論的生動文化,早已不再囿于“傳統與現代主義”這乏味的兩極之間,運營城市公共交通的不再是那些嘎吱作響的私人巴士,而是一張整合的公營網絡,包括地鐵、郊區鐵路、有軌和無軌電車,??奎c、車站和車廂都設計得極好;收入要相對平等;應對去工業化,應該以研究和訓練為主,而非去技能化、用臨時工作來代替;嚴格執行同樹與自然的整合;自行車道成為基本配置,在城市中心區應禁止汽車駛入,其他地方也得嚴格限制;免費的教育體系,全面的兒童保育,全面的醫療保??;對于過去的建筑,應該加以保護,而不是保持保守主義態度;去中央化的地方政府系統,無論是鐵路電氣化還是新建軌道交通線,地方性城市和區域都不需要向首都搖尾乞憐;能夠在街道與空間自由流動,從而使得散步成為一種樂趣,而不會為圍欄、道釘或者監控所阻。以上混合選擇,是由萊茵魯爾區、里昂、波爾圖、塔林、博洛尼亞、華沙、萊比錫、馬斯特里赫特、哥本哈根和赫爾辛基等地的眾多小元素構成的。這還沒有考慮前述國家的都市性中不那么有吸引力的各種東西,比起倫敦、伯明翰或曼徹斯特,它們與多元文化主義的關系可能不那么舒服,較高的失業率,還有這些國家各自“中間路線”政客的一些可怕的妄想,他們居然會覺得英國文化中的放松管制、濫用公共領域等,在某種程度上是值得效仿的。然而,當你將歐洲作為典范——即便你只是為了把它與英國、美國或者其他對立面的做法并置——你就會發現自己已身陷有著漫長而聲名狼藉歷史的例外論之中了。在那些被列入了“最宜居城市”列表上的地方,一旦你冒點風險多走走,你就會發現這個大洲的另一面,發現城市的另一面。“歐洲”城市并不只是“社會性城市”,密度高、歷史豐富、平等、干凈、可以步行、由公共交通主導,它也是“民族國家”的城市,這是一種歐洲的發明,它使得全世界的國家都開始重塑自身形象,或者被迫重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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