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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西洋

勒阿弗爾,諾曼底的混凝土曼哈頓

在南安普頓成長的歲月里,我一直醉心于這樣一則知識:在法國某地,有一座我家鄉的“姊妹城”,就好像家族里從未謀面的一個外支。我們有一座以勒阿弗爾命名的鐘樓,而他們則有一座以我們命名的碼頭。盡管締結姊妹城市的過程并不總是很精確(比如謝菲爾德與頓涅茨克、杜塞爾多夫與雷丁,這些城市之間可能毫無相似之處),但這兩座城市卻是真正的近親:歷史上都因為靠近首都而成為貿易中心與工業城市,被炸成碎片之后又重建成“混凝土叢林”,通常只是開車前往其他地方的途經之處。在重建進程中,兩座城市都標榜自己的集裝箱碼頭和大量剩余的空間。因此拿這兩座城市做個比較,就會很有趣,就像伊安·奈恩的《足球城鎮》(Football Towns)故事的一個聯盟杯版本。在這兩座頗具可比性的、富裕且有歷史聯系的北歐城市之間,哪一座的城鎮規劃、建筑和公共空間更勝一籌呢?同類城鎮在法國北部與英格蘭南部,又會有怎樣的區別?

第一回合是火車站的較量,勒阿弗爾輕松取勝。南安普頓中央車站結合了一個經過簡單維修的20世紀30年代的流線型現代篷閣,以及20世紀60年代無趣的辦公建筑。勒阿弗爾的車站則結合了19世紀的鋼鐵玻璃大廳,以及一個有明顯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大廳,屋頂鑲有玻璃磚,墻上則嵌有很具格調的城市與港口地圖。在南安普頓中央車站外,你會看到一片被轟炸的區域,這是全英最具野獸主義風格的建筑群,大型的市郊零售棚,以及各個時代建造的可怕的投機建筑,看不見清晰的通往市中心的路徑。而在勒阿弗爾車站外,你會看到一個整合得非常好的電車體系,一座優雅的新酒店,以及一條通往市中心的直線,都清楚顯示在路標上。這條直線的第一段是斯特拉斯堡大街,路邊是非常普通的帝國式浮夸建筑,后面則是低矮的紅磚公寓。還有一些有趣的小型市政建筑,它們迎來了新租戶——弧形海灣上方有一棟兩次大戰之間建設的大廈,在頂上你能看見“中國海運”的字樣。然后你會發現一些不同的東西。邊緣筆直的公寓街區,有一些較低的臨街樓房包圍著一座高樓,底層是商鋪,都是用強化混凝土雕鑿而成,處理時有各種各樣的紋理,或平滑或粗短,幾乎全是金色。重復的窗戶模組都是嚴格垂直的,就像喬治式的排屋一樣。當然,許多都取決于你對這種模塊的觀點,因為幾乎整個市中心都是按照模塊建起來的。

用佩夫斯納和戴維·勞埃德的話來說,南安普頓重建成了一座“中東城鎮……要是有規劃控制和波特蘭石的話”,與勒阿弗爾作出非凡的決定,將自己重建成一座理性化的鋼筋混凝土曼哈頓比起來,南安普頓就是一個不那么吸引人的對照物了。

南安普頓碼頭

1944年,勒阿弗爾這座諾曼底地區最大的城市幾乎被盟軍完全摧毀,重建工作委托給了奧古斯特·佩雷,他設計了主要市政建筑,并且與自己的弟子雅克·圖爾南、雅克·普瓦里埃、皮埃爾–愛德華·蘭貝爾等人一起發展出了混凝土模塊這一學科,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這一學科仍然統治著這座城市。至今仍以此界定。斯特拉斯堡大街通往市政廳廣場,這與當時其他的西歐城市都不一樣。當時這個廣場據稱是歐洲最大的廣場,宛如一塊極端整齊又刻板的幾何拼圖。站在市政廳的石階上看,花園的階梯下降到一系列精心安排的池塘,里面是棕色的死水,在水里,你能看見一些完全一樣的高樓,像閱兵場上一樣步伐整齊,這是城市這一區域的標志。市政廳本身與市中心的其他部分一樣,用了一種獨特的式樣,在那時極不時髦——紀念碑性、模塊化,用最可愛也最精心料理的混凝土建成,與最好的琢石一樣精細而又溫暖。長椅、街燈、人行道等街頭設施,大多還在那里,也同樣牢固。新的電車線路已經融入了背景,曼徹斯特人在評價他們的城市鐵路時,可能會加以參考。

勒阿弗爾的市政廳廣場

這個重建的市中心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名錄,鑒于其極高的質量與徹底的執行力,勒阿弗爾成為世界遺產實至名歸,但20世紀50年代的建筑批評家們可能會希望這一榮譽被授予開放、自由的考文垂或者鹿特丹,而不是勒阿弗爾的落后混凝土美學。荷蘭與英國的重建工程所具備的開放性、非正規、多層次和步行區域備受推崇,而勒阿弗爾殘存的古典主義,以及呆板、嚴格按照網格進行的規劃,在20世紀50年代則很不受歡迎(不過即便在20世紀50年代,勒阿弗爾也比南安普頓更好)。從市政廳開始,主街就變成了福煦大街,這種對稱性一直要到雙子塔才終止,在那里,路兩邊是對稱的有商店與咖啡館的幾個廣場,這種對稱性甚至會讓你懷疑你現在是在鐵幕的哪一側,但又是以非常不具蘇聯性質的匠人手藝塑造出來(佩雷兄弟的署名通常是“建設者”而不是“建筑師”)。

某年春天,我第一次探訪這座城市(之前可能從這里出發前往其他地方過),城里下著雨,混凝土通過道路與欄桿,組織成了某種精心安排的網格,看上去完美無瑕。對大多數戰后的現代主義者而言,都缺乏一堂課程,講授混凝土作為一種材料的屬性,這也阻礙了佩雷的學生,比如厄諾·戈德芬格。從今天在建筑領域發生的情況來看,佩雷的勒阿弗爾其實非常時髦,是被諸如瑟吉森·貝茨和瓦勒里歐·奧加提等當代建筑師們所尊敬的先驅,而且這個先驅被忽視了,這些建筑師也青睞一種相似的關于材料和比例的學科路徑,是在古典主義與現代之間某種類似的妥協。就其軀殼而言,混凝土總有一點冰涼,但又最令人神清氣爽,風格宛如涼水拍在臉上。走過這些塔樓之后,你會意識到它們的背后是一片非常普通、非常簡陋的小海灘,而這條大軸線也縮小為一條更長的折中主義步道的一小部分,仿佛它們都是夢一樣。至少不像在南安普頓那樣,在這里你可以很容易走向水邊。這里是法蘭西住宅區,由喬治·康迪利按照野獸主義風格所設計,是唯一一個不受佩雷影響的主要住宅區。這是一組不對稱、相互連接的大廈,沿著綠地一直伸展,類似公園丘和阿姆斯特丹的比爾梅的一個小表親。這片住宅看上去很富有,有凝灰石建成的入口大廳,完全向公眾開放,這令人驚訝,但諷刺的是,盡管這位硬核的現代主義者總是喜歡原材料,保持“剛發現”時的狀態,但在這里卻用了更平滑、擁有機制美學的大理石、鋼鐵與玻璃來覆蓋,而不是佩雷派自豪展示的混凝土(或者實際上就是溫德安庭的百葉窗式混凝土,這是南安普頓的一處更具野獸主義風格的住宅區)。

法蘭西住宅區,從布列塔尼輪渡碼頭看過去

圣約瑟夫教堂塔樓內部

在重建工程的這些代表作品,以及無數的推銷文學和紀念品兜售的背后,是佩雷設計的圣約瑟夫教堂,這座教堂圍繞著一座位于中央的多邊形柱體建成,柱體由彩色玻璃點亮,遠遠看去就像一座被掏空的、建于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摩天大樓。走進去,第一眼就會令人感到振奮與震撼,沉重的混凝土支撐著開放的高塔,塔上是閃著光的抽象彩色玻璃。第一感覺會引發敬畏,但多逗留一會兒,你就會發現這座塔樓建造得非常理性,彩色玻璃安裝得特別精確,就像遵照了某種運算法則,混凝土的細節則堅硬無情。考文垂大教堂是不如這座教堂有感染力的。對面是市中心最蕭瑟的區域:簡陋而佝僂的小型混凝土公寓。就在市政廳背后,佩雷的弟子亨利·科爾伯克設計的圣米歇爾教堂,看起來可能都要更為溫暖,更有熱情,他將老師對混凝土的熟練掌握,與更有表現力的野獸派形式結合在了一起。

回到佩雷的軸線上,會碰見商業水塘。在一頭,巴黎街的宏大柱廊可以通向深具超現實主義風格而又不協調的最早的勒阿弗爾大教堂,佩雷學派的高窗式模塊,正是基于此形成的,但似乎對粗俗的巴洛克與哥特式細節的擴散并不以為然。走過大海與馬爾羅博物館,是由工程師讓·普魯韋設計、有著整齊細節的透明玻璃畫廊,里面陳列著19世紀與20世紀的收藏上品,盡管與南安普頓的同類畫廊相比,多樣性略顯不足。在水塘邊,有一個三角形的臨水廣場,向下通往奧斯卡·尼邁耶設計的沃爾坎,這是一座建有圖書館、表演空間以及其他許多場所的社會濃縮器,即便是在極端天氣里也能正常使用。這種會合并不容易。尼邁耶設計的多層建筑,帶有兩道相交的弧線,外形幾乎沒有窗戶,覆以白色底灰,雖然有機,卻非常抽象,會讓人想起冷卻塔,也可能讓人想起老練的登徒子垂涎的女性軀體的某些部分。就其形式與氣質而言,這與佩雷的作品相去甚遠——對佩雷而言,混凝土是遵守嚴格法則的帶有紋理的網格,而對邁尼耶而言,混凝土是一種石膏,建筑師想出什么樣子就可以塑造成什么樣子。令人驚訝的是,這組對立面會形成某種令人愉快的同盟,但又完美地彼此抵消。英國唯一能與勒阿弗爾一較高下的只有泰晤士河的南岸,快別提南安普頓了!

沃爾坎

水塘另一邊是一組龐大而無趣的辦公樓群——紅瓷磚、玻璃,就像在拙劣地模仿詹姆斯·斯特靈——更遠處則是經過重新開發的碼頭。這里欄桿設置得很矮。盡管兩座城市都有經過重新開發的碼頭區,以及一個正在運作的碼頭,但正如我們所見,令人遺憾的是,南安普頓的大洋村是以汽車為中心的。在把開放作為目標這一項上,勒阿弗爾即將成功得分——雖然比南安普頓和利物浦更好,但比起鹿特丹和漢堡,勒阿弗爾還是要差一些。經過一條作為次干道的道路,你就會來到沃邦水塘的開闊地。兩邊都是大而無趣的準現代建筑,以及一個無比長的碼頭原初結構,它們被改造成了一座購物中心。這無窮無盡的鋼鐵玻璃空間,內部被非常機智地改造成了一個大膽不使用空調的購物長廊,側面則是一個粗糙的停車場,及一條破落的通道,也不比大洋村類似的建筑好多少,但不得不承認要比西碼頭好一些,那是20世紀90年代末,由南安普頓大學設計的一座災難性的超級大賣場。對面是碼頭浴場,這是建筑師讓·努韋爾的貢獻,《有生之年非看不可的1001座建筑》(1001 Buildings before You Die)一書會把他稱為“偶像”建筑師。里面是一個方形的池子,上面覆蓋著一個極為迷人的至上主義結構。外面卻是毫無特色的棚子,只有一些小小的方形開口,透過這些開口,有時你能看見浴池和一閃而過的軀體:有趣的建筑、災難性的都市主義、一塊沉默的厚板,上面空空如也,卻在其開始規劃人口增長前,就把生命從荒涼的后工業地點吸走了。

讓·努韋爾,偶像建筑師

地面停車場、內向規劃、形式平庸的新公寓,這些都不會告訴你在碼頭浴場背后,就是主要在19世紀完成的街區。那片區域破敗而粗糙,更容易讓我想起紐波特,而非南安普頓。盡管不太容易,但從那里能通向第三個,也是最有趣的一個水塘,頓巴斯爾碼頭。在這片區域,景觀與建筑是故意不呈現感情的,并用于工業用途,包括阿莫尼克+馬松的斜頂模塊建筑,這些建筑采納了棚屋的節奏,以及堅硬的廢墟景觀,展現的景象是起重機、筒倉以及運作中的碼頭的煙囪。

英國進行水岸更新項目的記錄非常不堪——一些花哨的建筑師,建造了一些有趣的建筑,卻與工人階級聚居區糟糕地結合在一起,填進去一些乏味的公寓,鑒于勒阿弗爾的這片地區與英國的更新項目如此接近,佩雷規劃的市中心居然如此優雅,更關鍵的是,對人文關懷和保護的投入如此慷慨,就更令人驚訝了。就其規模、清晰度、嚴謹的邏輯以及對細節完全一絲不茍的關注而言,這座重建的城市的確是一項巨大的成就,但它就是毫不容情的。我發現持續重復混凝土模塊的確非常優雅,但當你意識到它壓倒了一切并且有些古板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勒阿弗爾是很艱難的工程。一切都嵌套在一起,每一道欄桿,都是沿著它后面的建筑經過精心計算的。你可能會懷念考文垂那種更詼諧、更友善的城市美學,那里有馬賽克,有墓地,水平和風格也富于變化。在世界遺產名錄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本應給它們都留出位置;我懷疑20世紀50年代建起的勒阿弗爾之所以備受推崇,也有名得多,原因之一可能是20世紀50年代的考文垂被濫用和破壞了,而法國城市近期的歷史要更接近當下的“最佳實踐”:街道設置有邏輯,都在同一個水平上,有一種較為平庸的秩序和禮儀感。在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先鋒派都市主義的所有批評中,最有道理的就是分區,一個區域用作購物,一個區域用作生活,一個區域用于休閑,一個區域用于工作,如此這般。而佩雷的規劃運作得這樣好,一個原因就是其分區極為松散:與戰后英國的市中心不同(在出現于1997年之后、以“都市復興”為名的種種倉促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努力之前),晚上6點之后這里不會歸于沉寂,也不會被購物中心開發商們短暫的喜好所輕易濫用。它源自一種非常法式的環境,由一個戴高樂主義的政府資助和一個共產黨主導的市政當局執行——兩者都具有統制性。鑒于兩座城市的城市規劃史如此不同,真正出人意料之處在于,那些無人在意的當代空間卻非常類似。

我坐船回家。船駛離南安普頓碼頭,碼頭的標志性建筑就是佩雷學派的兩座理性主義的大廈。從甲板上望去,我感到非常嫉妒。這座仍在使用中的碼頭,到處是帶鉤的繩索、火車、集裝箱,在任何一座21世紀港口都是這樣,沒有差別。至少在法國那座毫無特色的姊妹城市就是這樣。船繼續向樸次茅斯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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