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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中國的歷史疆域與邊疆

在中國歷史上,疆域、邊疆這兩個概念各具特定的含義,而且存在著明顯差別,不能將它們混淆起來。“疆域”一般指具有古代國家性質的重要政權,所進行有效管控的地域范圍。中國的歷史疆域經歷了逐漸形成和鞏固的過程,參與中國歷史疆域構建的既有中原王朝,也有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邊疆”通常是指重要政權之腹心地區的外圍區域。如中原王朝視華夏地區的外緣為邊疆,認為華夏文明從腹地向外部輻射,因此邊疆即核心區的外緣或外部延伸。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也有自己的邊疆,其邊疆觀與中原王朝的不盡相同。因此,要劃定古代邊疆的范圍,是十分困難的。因為中原王朝的邊疆經歷了逐漸形成并趨穩定的演變過程。將疆域、邊疆兩者相比,“疆域”主要是指王朝與政權管轄的區域范圍,“邊疆”則是指統治地區之腹地的外緣部分,并看重由“邊疆”所衍生的復雜關系。

一 清前期的版圖是古代中國的范圍

自秦朝統一全國以來的兩千余年間,中國的疆域經歷了形成與鞏固的演變過程。在此過程中,不同時期“中國”有不同的含義,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中原王朝的疆域,也經常出現擴展或內收的變化;參與歷史疆域創造過程的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其疆域也經常發生復雜的改變。另外,“中國的疆域”并不單指中原王朝或邊疆王朝的疆域,中國的歷史疆域曾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問題。

20世紀50年代中期,毛澤東主席提出,要對清代學者楊守敬等編繪的《歷代輿地圖》進行重編和改繪。隨后,復旦大學的譚其驤教授接受了領銜修改的任務。[2] 此項工作開始不久,便發現楊守敬等人的疆域觀存在嚴重的問題。《歷代輿地圖》僅繪制中原王朝的直轄版圖,除西漢附有一幅西域地圖以外,《歷代輿地圖》的其余部分連中原王朝的羈縻地區都沒有畫入其中,更遑論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的疆域。《歷代輿地圖》從春秋時期一直至明代,基本上僅畫清代內地十八省的建置,并未包含有新疆和青、藏、吉、黑、內蒙古等邊疆地區。問題是,中國是由漢族和少數民族共同締造的,僅把中國等同于主要是漢族建立的中原王朝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因此,圍繞著全國專家參與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編繪工作,學術界展開了關于正確疆域觀的深入討論。

討論中各種觀點紛呈,但概括起來主要是三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中原王朝便是歷史上的中國。第二種意見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便是中國的歷史疆域。這兩種觀點不僅都簡單化,而且明顯存在錯誤。就第一種觀點來說,歷代中原王朝的版圖有很大的變化,既不能以幅員廣闊的唐朝為中國,也不能以轄地僅占現今中國版圖約五分之一土地的宋朝為中國,根本無法確定哪個王朝是所謂的中原王朝。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這種觀點否認邊疆少數民族在締造中國疆域方面作出的重要貢獻,因此是不可取的。第二種觀點,否認中國的疆域經歷了動態變化及逐漸形成的過程,若采納這種意見,便回避了近代資本主義列強、沙俄侵占中國部分領土的事實。清代沙俄通過與清政府簽訂《璦琿條約》與《北京條約》,強迫清政府割讓了烏蘇里江以東、黑龍江以北的廣大領土,這是不能否認的。另外,將現今中國的范圍等同于中國的歷史疆域,也不符合現今鄰國的某些土地,在歷史上曾屬于中國這一基本事實。

譚其驤教授提出的觀點為第三種意見。譚其驤教授認為,中原王朝與邊疆少數民族的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密切。至17、18世紀,歷史的發展使中國迫切需要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權,將中原地區與邊疆地區統一到一個政權之下,清朝順應了這一歷史發展趨勢,最終完成了統一歷史疆域的重任。清朝的統一,主要體現在對滿、蒙、漢三個地區的統一上。首先統一的是滿族地區即廣義上的滿洲,其次是明朝的故土,也包括南方的一些少數民族地區,最后統一的是內外蒙古、青海、西藏以及南疆的維吾爾地區。南疆的維吾爾地區本來在厄魯特蒙古的統治之下,后來被準噶爾勢力吞并,準噶爾還侵占了外蒙古地區。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帝約70年的艱苦斗爭,終于打敗了準噶爾勢力,收復了原本屬于中原王朝的上述地區。因此,公元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以前清朝的版圖,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鴉片戰爭爆發以前清朝的版圖,可代表歷史時期中國的基本范圍。很顯然,第三種意見較為合理,并有充分的歷史根據,因此也得到大部分學者的贊同。

譚其驤教授提出的標準確定以后,在這一地域范圍內活動的民族,皆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在這一地域范圍內建立起來的政權,都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權。若超出上面所說的范圍,那就不是中國的民族,也不是中國的政權。當然,歷史上的情況十分復雜。屬于中國歷史上的政權,其中一些的統治范圍,超過了公元1840年以前清朝的版圖,也不能說這些政權所有的統治地域都屬于中國。如漢代的匈奴,唐代的突厥、吐蕃和南詔,宋代的遼,便是較典型的例子。通常的處理是承認這些政權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權,在公元1840年以前清朝版圖內的地區可以算中國的疆域,在公元1840年以前清朝版圖以外的地區,則根據具體的情況處理,因為此時中國的疆域還處于形成和變動的過程之中。對于元、清兩個王朝在中國歷史版圖締造過程中的突出貢獻,譚其驤教授指出:“我們今天還能夠繼承下來這么大的一個中國,包括這么多的少數民族在內,不能不歸功于清朝。所以我們絕不能把中國看成漢族的中國,我們中國是各族人民共同的中國。很多少數民族對我們中國歷史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沒有元朝,沒有清朝,今天的中國是什么樣子?”[3]

我們也應看到,曾納入中原王朝版圖現今屬于鄰國的某些土地,在特定的時期曾屬于中原王朝的范圍。以古代所稱“交州”“安南”的今越南北部為例。秦統一中國,所設的郡縣南面進入交州地區。漢朝在全國設十三刺史部監察區,其中有交州刺史(治今越南河內)。唐朝在交州設安南都護府,交州刺史、安南都護府是這兩個朝代重要的統治機構。五代時期中國內亂,安南權貴曲承美等割據其地。宋朝建立后承認安南獨立,以安南為列藩,元明清三朝大致沿襲宋朝的做法。在曲承美割據之前,歷代中原王朝十分重視對交州地區的統治,并積極經營交州至內地的水陸交通線,也開發了交州地區。這一時期交州屬于中原王朝的版圖,國內外對此并無爭議,越南也稱這一時期為越南北部“北屬”的時期。自宋朝起今越南北部獨立并成為中國的鄰國,這也是公認的事實,以上變化在以后編成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得到正確的反映。類似的情形還見于其他的邊疆地區。因此,我們談到某一時期中國的疆域,若當時屬于中原王朝管轄的范圍,仍應承認這一事實。若其地以后脫離中原王朝的管轄,則從脫離之時起歸為鄰邦的一部分。還有一點需要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地域范圍,也不同于公元1840年以前清朝的版圖,前者缺少的部分,是近100余年來資本主義列強、帝國主義侵略和宰割中國部分領土的結果。

匯集了全國學術界的力量,根據譚其驤教授提出的疆域觀編繪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于20世紀80年代正式出版,從先秦至清代共有八本。這一套反映中國學術界關于歷史疆域觀點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出版以后在國內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成為研究中國歷史者的案頭必備書。《中國歷史地圖集》出版發行至今,并未聽說有因其疆域觀導致爭議的情形。這也證明譚其驤教授提出的疆域觀,得到了學術界和廣大讀者的普遍認可。

二 中國的疆域、邊疆經歷形成鞏固的過程

所謂“中國疆域”,首先與“中國”的觀念及其演變的過程有關。

“中國”一詞最早出現在先秦時期。初期的“中國”并非指一個政權或是一個國家,而主要是一個地域概念,或是指在該地域形成的一種文化。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是周朝以及晉、鄭、齊、魯、宋、衛等諸侯國的自稱,以表明對自己華夏身份的認同。秦漢人所說的“中國”,大致是指秦漢兩代受華夏文化主導而且被秦漢王朝統一的區域。南北朝時期南朝、北朝都自稱“中國”,而把對方稱為“索虜”或“島夷”,也反映了與秦漢王朝類似的中國觀。唐朝人的見解有所變化,即把南朝、北朝都視為中國的一部分,稱唐代人編撰的南朝史、北朝史為“南史”“北史”。宋朝將同一時期的遼朝、金朝、夏朝都視為夷狄。但元朝人的看法不同,將上述王朝均視為中國,稱所撰上述政權的歷史為“宋史”“遼史”和“金史”。可見“中國”這一稱呼,隨著華夏與周圍夷狄逐漸趨于融合,華夏的范圍不斷擴大,含義也相應發生了改變。同時表明隨著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逐漸形成,其稱呼“中國”也被各民族漸次接受。

直至鴉片戰爭爆發后的一段時間,國人對“中國”的理解尚未固定并取得一致,仍主要是作為地理及文化上的概念來使用。清人魏源所撰《圣武記》,在談到蒙古、西藏時將其歸入中國,而將相鄰的俄國、印度歸于外國。但談到內地十八省與新疆、西藏、蒙古的關系,又稱內地十八省為“中國”,反映出清初國人對“中國”的看法尚不統一。以“中國”二字表示中國主權行使的范圍,這一觀念是鴉片戰爭以后才逐漸形成的。其時西方的國家、主權等概念不斷傳入中國,兼之清朝遭受西方列強的侵略和欺凌,激發了朝野人士的愛國熱情,“中國”傳統的含義也相應發生改變。此時的“中國”,轉而指以清中央政府為代表的近代意義上的國家,清中央政府所統轄的版圖,也就是中國臻于成熟和穩定的疆域。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以后中華民國成立,中華民國簡稱“中國”。“中國”從一個地理及文化上的概念,最終演變為一個政治地理的概念及對一個國家的簡稱。

關于“中國疆域”應說明的第二個問題是,中原王朝與周邊的邊疆王朝、邊疆政權共同締造的古代國家中國,其形成與鞏固經歷了曲折發展的復雜過程。在中國形成與鞏固的演變過程中,經歷了幾次較大范圍的統一,也出現過幾次嚴重的分裂。從元代起至清朝被推翻,中國出現了近650年的持續統一,有利于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最終形成,中國的歷史疆域也進入成熟和鞏固的時期。

公元前221年,秦國統一六國,中國首次出現較大范圍內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繼秦朝之后的兩漢統治,進一步發展了秦朝形成的全國統一局面,基本上奠定了中原王朝的疆域。同時,也標志著在各民族的相互關系中,華夏族處于明顯領先的地位,因此具有開創性的意義。秦朝、兩漢以黃河中下游為立國的基礎,表明早期中央集權國家發源于這一地區,周邊的地區、長江流域及其以南的區域,尚處于相對滯后的發展階段。秦漢對中國歷史的另一貢獻,是建立起中央集權的國家制度,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秦漢時期,中原王朝面臨北方游牧民族不斷南下的巨大壓力,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從晉代江統的《徙戎論》等記載來看,從東漢開始,北方蒙古高原的游牧人口持續遷入黃河中下游,與當地居民形成一次大規模的民族融合,以漢族為核心的新的民族融合體由此產生。另外,因居住地域、生產資料的重新分配等出現尖銳的矛盾,而且愈演愈烈。在西晉的短暫統一后,中國出現了第一次大分裂的局面。

在西晉以后全國大分裂的時期,占據東北部的有夫余、勿吉、高句麗等地方勢力。活動在蒙古高原的匈奴、敕勒、柔然、鮮卑等游牧勢力,一些人口先后遷入中原并建立政權,并形成南朝、北朝對峙的局面。在這一時期,各政權統治的區域在南北方都有擴展,推動了統治地區的發展。華夏周邊的少數民族發展壯大,以及華夏周邊地區得到進一步開發,對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一些少數政權還兼營農業、游牧業等不同的經濟區域,并逐漸適應農牧兩種文明的結合及互補的關系,為新的統一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公元581年隋朝建立,再次實現了全國范圍的統一。38年后隋朝被唐朝取代。唐朝統治290年間,是繼秦漢之后中國歷史上的鼎盛時期。唐朝皇帝有鮮卑的血統,古人說:“唐人多胡氣”,反映出在東晉、南北朝民族融合基礎上建立的唐朝,既堅持了秦漢以漢族為核心的文化傳統,同時吸收了夷狄的成分,具有朝氣蓬勃、包容開放等特點。隋和唐朝前期(公元581—755年)是中原王朝的疆域對外擴展的時期。活動在蒙古高原的突厥勢力,于公元552年攻滅柔然汗國建突厥汗國,疆土西達里海,北至貝加爾湖,南至陰山一帶,與中原王朝為鄰。以后突厥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東突厥衰落求援,隋朝乘機取得河套之地,置五原、榆林等郡,以后擴展至今新疆東部與青海一帶,在北部疆域發展史上有重要意義。在南部邊疆,隋朝平定東晉以來割據今云貴地區的爨氏大姓,并恢復對嶺南和海南島的統治。唐朝初年出兵滅了東突厥,將漠南地區收入版圖。646年唐朝又擊破漠北的薛延陀,擁有大漠南北的廣大地區。公元659年唐朝平定西突厥,西突厥及其屬國的轄地盡入其版圖。在隋唐初年的朝鮮半島,高麗、百濟、新羅三國鼎立。隋朝四次遠征高麗均告失敗。公元667年唐朝攻下高麗,于其地置都督府州縣。開元后期唐朝在東北的轄境縮小,渭水(今朝鮮大同江)以南為新羅所有。

唐代后期和五代,是中原王朝疆域收縮以及邊疆王朝疆土擴展的時期。8世紀中葉回紇汗國崛起于漠北地區,以后因內訌而分裂。公元916年契丹建國,以后建國號“遼”。遼朝強盛之時疆域東至大海,西達西域。公元7世紀初,松贊干布統一青藏高原的吐蕃諸部,多次與唐朝爭奪安西四鎮,成為唐朝的一大勁敵。唐初恢復了前代對今云貴地區的統治,管轄范圍從今云南的東北部、中部擴展到云南西部,并設置安南都護府(治今越南河內)。為抵御南下洱海地區的吐蕃軍隊,唐朝扶持地方勢力南詔統一洱海地區。以后南詔擴展與唐朝的利益出現沖突,公元750年南詔攻下姚州都督府(治今云南姚安),與唐朝正式決裂。唐朝三次出兵征討失敗,南詔轉與吐蕃結盟,發展為強大的地方政權。

公元755年發生的安史之亂,成為唐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安史之亂引爆了醞釀已久的深層矛盾,唐朝的邊疆也出現了嚴重危機。除被南詔趕出云南等地、對這一地區130余年的經營付諸東流外,唐朝在邊疆各地設置的羈縻府州也紛紛放棄,唐朝的疆界全面內收。更嚴重的是鎮守邊疆的節度使擁兵自重,唐中央政權對此鞭長莫及。唐朝終結后,中國進入歷史上第二次嚴重分裂的時期。五代十國雖僅約70年,卻是戰亂頻繁、人民飽受摧殘的時代。據研究,[4] 受安史之亂的破壞,唐朝后期有人口約5300萬,較天寶末年減少2000余萬人。五代末年,整個中國的人口約有2900萬人,較唐朝后期又減少2400萬。

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衰,固然有唐朝統治趨于腐敗、施政屢次失誤等方面的原因,同時也表明中原王朝周邊的少數民族有了很大發展,形成挑戰中原王朝甚至相鼎立的局面。唐朝之后中國進入局部統一的時期。與同一時期北部邊疆的遼朝、金朝、夏朝和蒙古相比,宋朝在疆域、綜合實力等方面未占優勢,何況西南地區還被大理國、吐蕃諸部所統治。在中華大地,乃形成諸多政權之間疆土交錯、邊疆王朝或政權向中部擠占的形勢。這種形勢既說明周邊的少數民族仍在繼續發展,同時也為新的、更高水平的統一奠定了基礎。換言之,邊疆王朝及邊疆政權對轄地的統一與經營,邊疆王朝及邊疆政權向中部地區擠占,為以后元朝實現更大范圍內的統一,尤其是完成北方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較大范圍的交融,創造了必不可少的條件。宋代影響疆域形成出現一個重要的因素,即長江中下游地區興起,取代黃河中下游而成為中國的腹心地帶。自元代起,中原王朝對疆域、邊疆的關注逐漸轉向南方,與中國政治、經濟、文化重心的改變有關。

元朝實現了中國歷史上第三次全國性的統一。蒙元先后兼并西遼、西夏、金、大理國和南宋,將這些王朝或政權的疆土納入版圖,并設宣政院管理今西藏地區,致使元朝的疆域十分廣闊,甚至超過漢唐這兩個統一王朝。元朝在全國實行行省制度,將基本疆域納入行省的管轄之下,在管理方面內地、邊疆的差別縮小,因此有利于邊疆地區的發展。元朝建立之初,仍繼續用兵以滿足封賞將士的需要。其時北部疆域包括今西伯利亞,西北面疆域與四大汗國相連,因此元朝將用兵的方向選在西南面。元朝積極經營今云貴地區、廣西和相鄰的中南半島,出現經營邊疆的重點從西北向西南面的轉變。元朝統治邊疆地區的又一變化,是順應宋朝周邊地區逐漸分化為邊疆與鄰邦的趨勢,對邊疆與鄰邦采取不同的應對之策。進一步來說,元朝收回了漢唐兩朝初步形成、以后一度被周邊政權占據的疆土,而且元代的邊疆較前代更為明確和穩定,為中國疆域在清代鴉片戰爭以前的最終形成,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元朝享國不足百年。算上蒙古汗國對漢地的經營,蒙元統治中原王朝舊地約一百五六十年。時間雖然不長,卻實現了范圍較廣、影響較大的一次民族交融。據明末人估計,在入主中原初期,進入中原的蒙古人約有40萬人。[5] 這些蒙古人連同家眷以軍人、官吏的身份定居各地。除蒙古人以外,還有數十萬中亞地區的色目人,隨同西征歸返的蒙古軍來到中國,融合漢族等民族在中國形成回族。唐代以來進入中國的沙陀、吐谷渾、黨項、契丹、渤海等族人,自元代起也與漢人融為一體,元朝可說是一個民族大熔爐。長達百余年各民族的廣泛雜居和混血,密切了各民族的聯系,減弱了彼此間的隔膜,同時使內地與邊疆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明朝建立,北部草原的蒙元后裔韃靼、瓦剌諸部經常騷擾邊境,并曾在土木堡之變中俘虜明朝皇帝英宗。明朝則廣修長城,構建起一條東起山海關,西迄嘉峪關的長城防線,借以抵御蒙古諸部的進攻。明朝雖面臨來自北部邊患的巨大壓力,仍在西南邊疆駐扎重兵。這些駐軍人數眾多,以衛所的形式攜家帶口駐守各地,衛所與在蠻夷地區實行的土司制度互為表里,對穩定西南邊疆發揮了重要作用。

清朝形成了較明確的國土觀與國防觀。通過施行近300年的滿蒙聯姻,清朝統治者與蒙古上層建立了良好的姻親關系。清朝還在北部草原積極傳播佛教并大量遷入漢人,密切了內地與北部草原的合作關系,有效地解決了游牧勢力南下威脅中原地區安全的問題。清朝還多次用兵邊疆,抵御了沙俄等外部勢力的侵略,有效地維護了疆土的安全。以邊疆的相對穩定為基礎,為安置內地過多的人口以及獲取有色金屬等資源,清朝加大經營邊疆尤其是西南邊疆的力度。雍正朝通過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初步實現了對南方土司地區的制度化治理。這些做法既促進了邊疆地區的發展,同時加強了邊疆與內地的聯系,有效地鞏固了中國的疆域。如果說蒙元時期的民族交融,主要表現在游牧文明與農業文明的交集與匯合,清代的民族融合則更進一步,大體上實現了農業文明、游牧文明與漁獵文明三者的融合。正是在以上幾大文明交集與融合的基礎上,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得以形成和鞏固,并在鴉片戰爭以前正式形成中國的基本疆域。

三 對邊疆的有效統治與遙相羈縻

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和鞏固,是一個緩慢發展的漸進過程。具體來說,在中國歷史上地位重要的中原王朝,以及參與中國疆域締造的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各自的統轄范圍都經歷了一個形成和變化的過程。另外,中原王朝、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共同形成古代的中國,古代中國的疆域又經歷了共同融合、漸次形成與趨于鞏固的發展過程。

在上述的演變過程中,中原王朝、邊疆王朝、邊疆政權對邊疆的有效統治,對有效統治地區周邊區域的遙相羈縻,以及中原王朝逐漸將羈縻地區納入有效統治的范圍,最后形成中國的歷史疆域,其過程不可謂不復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和鞏固過程,并非如一些外國研究者所聲稱,是中原王朝對周邊夷狄地區進行蠶食或殖民化的結果。事實是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是中原王朝、邊疆王朝、邊疆政權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古代中國包括其疆域,是中國的各民族共同締造的,其形成與鞏固經歷了從量變到質變的漫長過程;中國的歷史疆域,擁有數千年發展演變的歷史。古代中國對疆土有效統治的范圍不斷擴大,遙相羈縻的地區逐漸縮小,最終融合為一個牢固的整體。

秦漢是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奠基和初期發展的時期。秦朝統治僅十余年,但創立了中央集權的統治制度,把國家最高權力集中于中央的同時,又將全國劃分為若干郡縣,為中央王朝統治下的行政區域。秦初分全國為36郡,以后郡數增至40余郡。在邊疆和夷狄聚居的地區,秦朝設與縣同級的“道”。在周邊夷狄地區,漢朝設置有別于內郡的“邊郡”。據史籍記載,西漢、東漢在東北、北方、西北、西南、南方設置了多處邊郡。據《史記·平準書》,邊郡的特點是“以其故俗治,毋賦稅”。即不企望改變夷狄的社會與生活方式,沿用夷狄舊俗,對其進行較寬松的統治。另外,朝廷在邊郡不征收賦稅,邊郡的日常費用由周邊的內郡支付。可見,漢朝對周邊夷狄實行類似牽住馬牛套繩的“羈縻之治”,唯此才能維系夷狄不脫離朝廷,但控制的程度必然微弱。漢朝又授降附的夷狄首領以王、侯、邑君和邑長等封號,許其“復長其民”;但未言明王、侯、邑君、邑長的職責和義務。稍不如意,王、侯、邑君、邑長便可能被朝廷廢除甚至誅殺。兩晉在周邊地區的治策類似秦漢,因社會動蕩、矛盾尖銳,兩晉對周邊夷狄的控制較漢朝更為松懈。

隋朝享國日短,治邊的成效和影響都不大。唐朝達至鼎盛,以安史之亂為界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為實現太宗“四海如一家”的設想,朝廷“多事四夷”,積極拓邊和營邊,主要表現在于邊疆及其以遠地區廣置羈縻府州。所置羈縻府州范圍之大,設置之快速和隨意,都令人瞠目。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唐朝平定東突厥,在其地大規模設羈縻府州。在突利可汗所統地區,置順、桔、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可汗之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后形成由都護府、羈縻府、羈縻州組成的羈縻府州制度,并推廣到全國。唐朝的都護府從漢朝的西域都護府發展而來,管理轄區的邊防、行政與夷狄事務。各地都護府雖名稱相同,類型卻有差異。漢化較明顯地區的都護府屬正式政區,夷狄聚集區域的都護府則僅有監護性質,仍以故俗管理夷狄。至于羈縻府、羈縻州則專為夷狄而設。開元年間(公元713—741年),唐朝在東北、北方、西南與嶺南共設850余處羈縻府州。唐朝全盛時直轄地區的版圖雖小于漢朝,但論羈縻府州的范圍則遠超兩漢。

唐朝初期,所置羈縻府州并無固定的制度,正州與羈縻州也少有區別,而是根據設治地區的具體情況處置,做法是依據內附夷狄部落的大小設置,大者為府,小者為州。羈縻府州的都督、刺史由部落首領擔任,許可世襲,但對都督、刺史的權利、義務等并無規定,朝廷對都督、刺史統轄的番兵無權過問,通常也不能隨意調動。唐代后期羈縻府州的都督、刺史明顯坐大,番兵失控成為安史之亂的源頭。五代時以番兵為基礎形成分裂割據的局面,驕兵悍將使朝廷亦須承顏候色。羈縻府州不納賦稅,所有開銷來自國庫,因此蘊藏了成本與效益倒掛的危機。

唐代羈縻府州具有的特點,是設置羈縻府州的范圍甚廣,凡前來朝貢聲言歸屬者,均有可能被設置羈縻府州。另外,唐朝設置的羈縻府州,如同秦朝的道、漢朝的邊郡,在形式、內容方面都整齊劃一,并無東南西北地區的差別。唐朝的羈縻府州大致分三種情形:第一種是始終處于唐朝的控制之下;第二種是前期為唐朝據有,后來發生了變化;第三種是僅名義上與唐朝有羈縻關系,甚至還有夷狄自作主張設置的。由此可見唐朝所設的羈縻府州,僅是用于羈縻邊疆及其以遠地區夷狄的一種手段,這也與唐代中國的疆域尚不明確,并處于經常變動之中的狀況相適應。另外,唐朝在未能有效管轄的地區也設羈縻府州,拓邊、營邊及羈縻府州的開支均取自國庫,乃使大量羈縻府州的維持出現困難。安史之亂后羈縻府州紛紛脫離,唐朝的疆界明顯內收,與羈縻府州制度存在明顯的缺陷有關。

從中唐開始,吐蕃、南詔、遼、金、夏、大理國、蒙古等邊疆勢力崛起,對中原王朝構成嚴峻的挑戰。受形勢的影響,宋朝在邊疆地區設置的管理機構發生變化。宋朝視遼、金、夏、蒙古為敵國,以大理國、安南等為外藩,與之劃界而治。對接受統治的廣西則設治收稅,實行與敵國、外藩接界地區有別的羈縻州縣制度。兩宋北有強敵,治邊的重點放在北面。前期在廣西等地沿襲唐代的做法,即對歸附的蠻夷首領以原官授之,沿用傳統方式管轄其地。慶歷八年(公元1048年),廣西羈縻州首領儂智高發動大規模起事,占領廣西多地并圍攻廣州數月。起事被鎮壓后,宋廷感到有加強對蠻夷統治及警惕安南的必要,乃改革羈縻州縣制度。內容如下:一是明確土官的職權和義務,加強了土官的權威和作用;二是組建平時耕作、戰時入伍的“峒丁”,組成朝廷可調用的地方武裝;三是征收賦稅以裨國用。改革后的羈縻州縣制度具備以后元朝土官制度的某些特征,但在信用土官和施行的范圍等方面,較之元朝仍有明顯差距。宋朝在南方蠻夷地區共設羈縻州260余處,羈縻縣20余處。

蒙古軍平定大理國后,起初在云南等地實行傳統的萬戶制度。但流行于北部草原的下馬即牧養、上馬即戰斗的萬戶制度并不適用,云南等地動亂不止。賽典赤·贍思丁奉命至云南建立行省,因招降宋朝的廣西土官,而得知羈縻州縣設置的情形,乃吸收其合理因素創立土官制度,在云南等地獲得成功后在南方蠻夷地區推廣。對安南、緬國、占城等鄰國,元朝實行經過改革的藩屬國制度,要求這些藩屬國履行接納朝廷所派達魯花赤(掌印官)、君王親朝、定期朝貢、遣送人質等義務。

元朝在南方蠻夷地區實行萬戶制度,從國家制度的層面,肯定了宋朝廢止在各地邊疆實行整齊劃一的政策,而分別實行不同的治理制度,以及因區分邊疆、鄰邦而采取不同應對之策的做法,實則肯定了宋代以來中國邊疆與鄰邦基本形成并趨明確的趨勢。元朝在全國推行的行省制度,有利于疆域的統一和鞏固,也促進了邊疆地區的發展。至于元朝在南方蠻夷地區推行萬戶制度,在北部草原及類似地區仍實行萬戶制度,則是順應已經形成的邊疆地區需要更深入的統治,以及深入統治邊疆地區,相關制度必須適合當地的社會狀況與文化傳統的要求。因此,元朝的上述做法,不僅有利于整體統治的鞏固,也說明經過宋元中國的疆域與邊疆進一步形成,不僅體現在觀念發生了改變,而且中央政府采取了切合實際的統治政策,因此具有重要的意義。

元朝作出歷史性的貢獻,既因元朝實現了更高水平的全國統一,以及有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進行大范圍交融等時代背景,也與蒙古人較少“內華夏、外夷狄”的傳統觀念,以及處事靈活、善于吸收其他政權的統治經驗有關。由于元朝的做法符合客觀實際,并在實踐中取得良好成效,乃為明清兩朝所沿襲,并進一步得到發展。

明朝大致沿襲元朝對邊疆與鄰邦的劃分,對兩者采取不同的治策。明朝承受了北部草原瓦剌等蒙古勢力侵擾的壓力,治邊的主要精力放在北方。另外,明朝繼承元朝對南部邊疆的積極經營,在南部邊疆駐扎了大量軍隊,形成以駐軍為主要形式的大規模移民浪潮。明朝對吐蕃地區的統治亦較深入,為清朝實行更有效的金瓶掣簽制度奠定了基礎。明朝治邊雖重視相關制度的補充完善,但后期出現吏治腐敗,在處理中央與地方的關系、行政管理的有效性等方面也存在問題。在南部邊疆地區,朝廷未能有效遏制麓川土司反叛勢力,以及反叛土司與境外勢力的勾結及爭奪,導致原屬明朝版圖的中南半島北部脫離。

清朝統治者強調疆域的重要性,認為對疆域的安全負有歷史責任。清朝在疆域、邊疆的形成和鞏固方面作出的突出貢獻,是堅定地維護王朝疆土的安全,并努力將羈縻地區轉化為鞏固的國土。為此朝廷不惜動用國家的重要資源,使用軟硬兼施的策略,堅定地維護王朝版圖和邊疆的安全。清朝還通過法治治理的途徑,促進羈縻地區向正式國土轉變。清朝在內外蒙古地區實行盟旗制度,在維吾爾族地區實行政教分離的政策,并對伯克制度進行改革;在西藏地區則實行政教合一的封建農奴制度。這些制度的共同特點,是遵循因地制宜與因時制宜的原則,因此在實踐中獲得良好效果,推動了羈縻地區向鞏固國土的轉變。

清朝對邊疆各地的治理,以對南方土司地區的經營最為成功。元明兩朝在南部蠻夷地區實行土官土司制度,將這些地區初步納入國家有效管控的范圍。在南部蠻夷地區,清初出現因土司違法及惡夷猖獗,致使朝廷喪失管控權的情形。為恢復并強化對上述地區的法治化管理,對這些地區實現有效管控,雍正朝組織了大規模的改土歸流。從記載來看,這次改流有明確的目標和預期設計,事前經過周密的調查研究,施行過程中注意策略與政策,因此較圓滿達到預期目標。在一些情況特殊的地區,清朝不僅保留各級土司,還進行必要的調整,使之繼續發揮積極作用。為實現朝廷的有效管控,清朝在改流地區酌行保甲制度,建立嚴密的統治機構,懲辦危害蠻夷的違法官吏和“漢奸”,同時注意處理新出現的社會矛盾,對改流地區實現社會穩定、持續發展經濟起到了積極作用。可以說,中國的版圖在鴉片戰爭以前基本形成,邊疆地區明顯穩定,既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也與清朝的努力經營分不開。清朝制定的邊疆管理制度,在歷代堪稱最為系統、完整和成熟,對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和鞏固,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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