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具行為在人類演化中的作用研究
- 山郁林
- 15504字
- 2021-09-29 14:01:56
一 尋根意識的科學化
尋根問祖的精神追求在世界范圍內具有跨文化的性質,這種共性似乎暗示著在人性深處有和某種共同來源相一致的積蘊。各種非科學的對于人類來源的傳說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在細節上的差異使這些流傳久遠的說法成為神創論的不同版本。萌生于古希臘的演化論觀點經過長期的哲學思考的磨礪,受益于文藝復興以來建立的各門自然科學迅速發展的推力,在19世紀成為立足于具體科學證據的體系化表達,將原本屬于神話、宗教和哲學的尋根意識科學化,將造就人類的力量由神力置換為自然力,為人類構建能追溯自身由來的“荒野記憶”開辟了新的路徑。而在演化論的廣袤視野中,要對人類的自然形成提供可信的解釋,就必須聚焦處于人類文化最前端的工具行為。
(一)尋根意識的普遍存在
人從何處來?我們人類的最早祖先是誰?“即使人類不是同一系統的一員,不需要遵從相同的規則,但一旦人類的智力高出了日常所需的水平,關于自身的起源問題,自己與宇宙中其他現象間的因果關系,必定會吸引人們的注意力。”[1]可見,對于人類全體而言,追問自身所在的智人物種的由來是一種普遍的心理傾向和思維習慣,既體現了人類智能的正常發揮,也是為尋求更多問題的答案、在更大范圍規劃人類的未來、把握人類自身的命運找到一個公共的起點。穿越由神秘的傳說和思辨的假說作為背景的歷史觀念長廊,“我們究竟來自哪里?我們如何成為這種生物”的疑問——這是個所有人都繞不開也未必說得好的大問題——因為達爾文基于一次偶然遠航的經歷而生發的奇思妙想有了一個迥異于傳統解釋的解答。不知是出于致敬還是調侃,在眾多題材相近的關于人類起源的科普著作中,達爾文眉骨高聳的腦袋被漫畫家嫁接在猩猩多毛的軀干上。這種具有喜劇效果亦不乏恐怖意味的形象讓人過目難忘,試圖提示每一個現代人,泥土和神性相混合的古老傳說荒誕不經,依照已經常識化的演化理論,人的確是某種未免令人憎惡的動物[2]的后裔,至少目前的科學進展不斷地為這種說法提供著層出不窮的證據,同時智人起源于東非的時間也仰賴基因組測序之功一再向歷史深處延展,已經由此前通行的約20萬年前上溯至約35萬年前。[3]在驚嘆之余,完全有理由相信,現代人的足印將借助原本深藏不露的化石證據,會不定期地在更遙遠的未知領域中浮現出來,終有一天會抵達類似于“線粒體夏娃”(Mitochondrial Eve)或“Y染色體亞當”(Y-chromosomal Adam)這樣的人類祖先腳下,但僅僅達到這一目標是不夠的,因為借用亞當、夏娃這樣的名稱依然隱含著一個無所不能卻百密一疏的創造者,如此看來,從其最根本的含義而言,當下的思維沿襲了古老的習慣,追問“人從何處來”實際上就是追問“什么創造了人”,是神還是自然?
對于個人而言,正如我們通常所知道的,現時的大多數人也許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祖父母乃至曾祖父母的名字和籍貫,但對于高祖父母以及之前的宗族先輩,則所知甚少。如果執意要追尋更多與自己具有血脈傳承關系的宗族信息,則不免茫然無措,雖然可能有大量的史料供鉤沉稽古,但一個人所能得到的關于自己根生何處的解釋往往蕪雜難辨。距今年代愈是久遠,愈像在昏暗的燭光中觀摩一幅風吹雨蝕過的圖畫,似有某種實存的模樣,又似在預定的輪廓中想象。更可能的情況是,大多數時候,并無可靠的常規性資料保存下來可供翻檢,個人尋求自身來源的努力往往會湮沒于時間的荒漠之中。好在現有的已經商業化的、具有將科學娛樂化的基因檢測已經以較為低廉的價格面向公眾開放,通過采集2ml唾液進行基因位點測試,追溯大致的祖源所在地已成為可能[4],雖然這一途徑提供的相關說明依然是粗略的,而且主要產生一種娛樂的效應,無法把我們尋根的期待精確地定格于某張具體的面孔和某個具體的地點,但已經比前述大海撈針式的絕望摸索可靠多了。
可見,從人類整體到個體,可用尋根意識來概括的對自身來源的持久深沉的關懷總是在尋求一種可信賴的滿足,但是與各個文化傳統密切關聯的神話傳說、宗教典籍與口述歷史往往是一些素材雜多、含義模糊的文化樣本,所能提供的人之來源的根本解釋也是神創論的大同小異的表達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哲學思維中最早生發了與現代科學觀點近似的猜測:公元前6世紀時,古希臘米利都學派中的阿那克西曼德就提出,潮濕的環境產生了最初的被硬皮包裹的動物,這層硬皮破裂后,它們就變成另外的動物。同理,從熱的水和土中產生的魚或魚形生物破裂后,就生長出了男人和女人。[5]雖然這一觀點在古希臘僅僅被看成是初步的經驗觀察和相似性思維的不足為奇的產物,但恩格斯對這種樸素的物種可變的思想評價很高,將其視為現代演化論觀點的萌芽。無獨有偶,在阿那克西曼德把魚和人相提并論大約一個世紀以后,具有傳奇經歷和異常舉止的哲人恩培多克勒頗有先見之明地提出了關于動物生成的充滿怪誕想象力、具有立體主義風格[6]的奇幻描述,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同時代的目的論思維,被認為是“適者生存”思想的萌芽。在他看來,土中長出的肢體和器官偶然組合,由怪異到正常,由自然生長到自身繁殖,根源于自然元素和自然力量,顯然這種說法具有和神創說不同的路向,與2000多年后的現代演化論的基本觀點頗為接近,但由于后來居上的柏拉圖哲學的巨大影響力[7],這種創見的思想價值被大大低估了。
西方古代世界的主流觀念中洋溢著對恒定不變的至高存在的崇尚,在古希臘,柏拉圖的著名的將世界二重化的劃分無論是從本體論還是認識論方面,都表現出了對真實存在的、可作為知識對象的理念世界的推崇,人們所在的現實世界只被看作是模仿真實世界的影像。在其自然哲學代表作《蒂邁歐》中,柏拉圖特別說明了世界的創造過程、人的靈魂和軀體的構成及作用,這一整套學說實際上是將理性作為最高本原和基本原則的模仿創世論。理性的、整體的創造者以火、氣、水、土這四種元素創造出了由靈魂和軀體構成的宇宙,并創造出貫注了創造者意愿因而不朽的諸神。作為整體性的理性生物的完美宇宙應該包括除神以外的生活于空中、水里和陸上的生物,由于人可以分有永生之名,創造者親自將與宇宙靈魂中的理性成分相同但純凈度更低的理性給予人的靈魂。諸神接手其后的工作,從宇宙中借來火、氣、水、土,用細小得不可見的釘子(也可以稱作栓)將這些元素連接在一起,將不朽的靈魂捆綁在這元素構成的形體中。人的肉體構造是對宇宙形狀的模仿,包括視覺、聽覺和語言在內的能力是神的恩賜,是為了讓人看到理性的運動、聽到和諧的聲音并用來服務于智慧,使靈魂保持其內在運動的秩序。人的欲望及生殖行為也是神意所為。至于那些能飛的、爬行的和水生的動物,則是輕率、無知和愚蠢程度不同的人所變成的。創造者就這樣以“必要和至善的目的”[8]成就了一個偉大和完善的宇宙。
這位想象力和膂力都異常發達的哲人對于人的起源的長篇大論無疑是具有明顯的目的論、機械論和特創論色彩的,因為造物主依照理性為達成和諧創造了包括人在內的宇宙,整個過程頗似一位功力深厚的大廚行云流水的操作,靈魂可以放在大杯(缽)里像攪拌湯汁一樣進行摻和調制,而且造物主特地親自將靈魂培植和分配給人類。同時,宇宙和人的創造過程具有同構性,都是由四元素構成的軀體和靈魂相結合的產物,其中包含著柏拉圖也無法擺脫、直到今天依然牢固地占據人的思維的靈與肉的二分法,以理性為中心的靈魂和以四元素為質料的肉體被視為人的基本構成。對于動物間的關系,由于把靈魂中理性含量的多少及智慧的有無作為判斷標準,柏拉圖持一種與今天的觀念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認為動物是人變來的,從物種受造的順序上,人優于動物。如果不是沉浸在優美的文字中盡情發揮想象并為其中數學的內容傷腦筋的話,柏拉圖對人的來源的描述放在今天并不比恩培多克勒的奇思妙想更可信。
與柏拉圖的思辨性學說有很大不同,亞里士多德的具有明顯博物學風格的生物學已經有了在當時而言足夠充分的經驗觀察基礎。由于他認為自然是包含變化的,所以他對于人和其他動物關系的理解看上去很像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演化論觀點,但是這種評價只是看到二者表面上的相似而已。亞里士多德認為,由于人的靈魂(除了營養靈魂、感覺靈魂以外還具有理性靈魂)最為完善,人乃是所有動物之中最高級的。他還討論了很多在今天看來亦很前沿的話題,比如人的直立行走、身體的對稱性和人手的元工具性質,并通過分析人的口腔結構認為人是唯一能說話的動物。盡管有學者認為亞里士多德編制了一個將各種生命形式都包括在內、各自處于固定等級、彼此之間再無任何變動的自然階梯圖譜[9],從而,實際上亞里士多德只是強調有理性的人處于自然階梯的最高等級,既然人與動物都可以通過種內的繁殖行為得以永存,那么在物種超越個體生死的層面上,人就不可能由低等的動物產生出來。所以亞里士多德從自然萬物漸進發展的角度把人看作動物的自然延續,“這里達爾文主義是沒有一點位置的。那末,究竟在什么意味里而可謂這個是發展或進化的學說呢?這當中所包含的程序并非一時間的程序,乃是一論理的程序,而其發展便是一論理的發展。較低的總是潛然地包含著較高的。所以人是觀念地存乎猿的內里。而較高的又總是實際地包含著較低的。所以人盡有猿之形式而又過之。不過其在較低的形式里僅乎是隱伏的,到了較高的形式里便成為明顯的。在較低的存在里面,其掙扎而求出現,但是看不明白的形式,到了較高的里面,便把它自己實現出來。較高的同于較低的,只是一樣的東西存于進化得更高的情況之里。較高的必依較低的為基礎。較高的便是形式,較低的便是物質。較高的便實際地是較低的之所掙扎而求成的東西。所以世界是一連續的鏈鎖。它是一個程序,但不是一時間的程序,而是一永劫的程序。那唯一的終極的實在、上帝、理性、絕對的形式,永恒地把自己表露于它的發展的各個階段里。所以所有的階段都是永遠并存的”[10]。可見亞里士多德是用潛能和現實、形式和質料的基本概念來衡量物種的,在他看來,世界由自然界中已有的自然形成的物種構成,他的生物分類中貫穿著與繁殖方式密切相關的等級觀念,至于物種間的關系,他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承認自然界中有著從無生命的存在到生物的發展過程,但是,“自然由無生命進展到動物是一個積微漸進的過程,因而由于其連續性,我們難于覺察這些事物間的界限及中間物隸屬于哪一邊”[11]。另一方面,他認為生物變化的動力源于自然本體中的“目的”,在《動物志》中,他認為動物以本質、屬性、習性和身體機能的圓滿實現達成目的,因此,“自然本體就是自然目的,各種動物的本體就是各自的目的,自然就像是一個最聰慧的工匠,能使得每一類動物的結構都合乎它的本體、它的目的”[12]。這種目的論相對于柏拉圖觀點的積極意義在于將自然的力量放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考慮,但是亞里士多德認為自然對生物的構造做了最佳安排,因此各種生物一經形成之后,便穩居于已有的位置,只在各自的種系內生殖繁衍。與動物不同,具備沉思理性的人能夠自覺地選擇和追求生活的目的,因此“整個宇宙就是一個有等級的合目的的體系,其中人是自然的最高目的,理性(神)則是全宇宙的最高目的”[13]。這種強調穩定秩序的“自然階梯”論很容易和柏拉圖的模仿創世論一道被基督教所吸收,直至19世紀,深受亞里士多德思想影響的生物學觀點才有了根本改變。到古羅馬時期,盧克萊修關于人類起源的觀點也很有趣,他對最早出現的人類的生活狀態的猜測有一定合理性,有些方面甚至和今天我們對于原始人的描述相一致。比如他認為早期人類不同于羅馬人,不會制造工具也沒有掌握語言,過著和動物一樣的穴居生活,在當時而言這種描述應該出自于合理的想象,并無任何證據的支持,卻和考古學逐步揭示的古人類的生存狀況有些許重合之處。如今我們通常所說的穴居人是指尼安德特人,雖然對他們的語言能力很難有確定的看法,但他們的工具技能卻很高超,可見僅憑基于常識的想象是無法探知原始人類的真實生活的,只能在基本的輪廓方面給出一些因缺乏證據而真假難辨的說法。
總之,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思想家已經把工具制造、掌握火的用法和語言的使用視為人之為人的重要特征,并且能把人視為自然的一部分,有從自然的背景中尋找人類來源的預設,這說明在西方古代思想中就已經萌生了當時的人類源自更早的更原始形態的見解,其中包含一種科學思維的原型,所有與演化論有關的現代思想,其根源和基本構想都可以在古代思想中找到最樸素的表述。
(二)尋根意識的科學表達
由于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尤其是柏拉圖的學說長期以來在西方文化中處于正統地位,加之滲透著柏拉圖哲學的基督教觀念的盛行,在西方世界,人們對自身來源的好奇心所能獲得的滿足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是由一些神秘的傳說所提供的。這些傳說維系著一種特別令人感到奇怪的情形:當西方社會總體的知識狀況相對于古代社會在很多方面大有改觀時,人們對于自身由來的探究并沒有獲得同步的進展,似乎人所面對的一個更有力量、蘊藏更多財富和謎團的外部世界以及人自身引以為豪的精神活動的原理遠比人類究竟從何而來的問題更有吸引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把自己最古老的先祖安放于總體上都可以歸為神創論的傳說中,整個世界的歷史因而被認為是很短的。[14]依照這種解釋模式,造物主的智慧通天徹地,創世造物的偉績具有不可懷疑的正確性,已經造好的物種從低到高各安其位依次排列成以人高居頂端的自然階梯或生物鏈,這種將不同生命形態置于簡單的線性模式的亞里士多德式的做法曾經用來解決地質學證據與神學觀念的沖突。整個世界的來源似乎很自然地囊括了人這種獨特生物的起源,人們可以被牛頓所描繪的充滿秩序感的世界圖像所折服,但卻不妨礙人們把牛頓看作上帝的代言人,把他的力學體系看作上帝偉力的最佳證明。直到19世紀初,對以《圣經》為代表的敘事真實性的質疑才越來越多并累積為將人們對于世界和人類的看法進行倒轉的力量。人們更樂于看到變化并追究其根源,那些在過去受到輕視的、被忽略的變動不居的不“真實”的種種存在被納入了逐漸分化的各門學科的研究領域,在此過程中人對自身的來源的觀念也有了同步的變化,這一由達爾文倡導的“自然選擇”理論開創的以演化論思想來考察人類由來的過程就是人類尋根意識的科學化。
恩斯特·邁爾這樣評價《物種起源》的出版,“這一事件或許是人類所經歷過的最偉大的知識革命。它不僅挑戰了世界是恒定和短暫的這一觀念,而且挑戰了對于生物奇妙適應性的原因的看法,更令人震驚的是,它挑戰了人類在生物界中占據著獨特地位的思想”[15]。實際上,達爾文確實將古已有之的觀念進行了倒轉,鑒于這種倒轉在各方面引發的巨大效應尤其是在人類的尋根之旅中別開生面的作用,完全可以將其稱為人類思想史上的“進化論轉向”。
正如前文所述,進化論思想古已萌生,但僅僅被當作不起眼的奇談怪論棄置一旁,思想的邊角料能否轉換為大放異彩的主流觀念,取決于人們如何看待世界的狀態和判斷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古人的世界是看重靜止的,經驗范圍的周流不休的事物隨處可見,但人們卻認為這一切只是不可靠的假象,最高最真實的存在是不動的,神和神創造的秩序就是如此,因此物種作為神的創造也是恒定的。靈與肉的二分法實際上也預置了靜與動、恒久和短暫、真實與虛假的判斷,人是神的意志、神的氣息以及雖然無形卻來自神的東西和有形質料相結合的結果。但是文藝復興以后的世界觀轉而重視變動的經驗,更看重行動的價值,地理大發現所帶來的物種證據的擴張,技術進步催生的觀測工具揭示的原本不可見的微觀世界,不可避免地引發了對于流行的宗教觀念的小心翼翼的懷疑,曾被忽視的觀點得到重新審視,描繪出新的圖景。進化論思想的先行者起初是在保留上帝造物的前提之下來深思生物的起源,比如荷蘭博物學家簡·施旺麥丹(Jan Swammerdam)曾在17世紀以先成論的立場猜測上帝一開始只創造了一種動物,其后這種動物分為其他物種。在當時的思想條件下,這已經是最明確的萬物同源、演化分殊的最大膽表達了,可以將其視為現代演化論將某個原始物種作為所有物種共同祖先的說法的先聲。與此同時列文虎克已經觀察到細菌和原生動物,能準確描述紅細胞的形態,生物多樣性的事實得到進一步強化,而關于諸種生物的神創論的解釋力卻在減退。到了18世紀,法國地質學家貝諾易·德·邁列(Benoit De Maillet)隱忍了20年后在1735年匿名發布了一種和2000多年前的阿那克西曼德的魚變人的說法頗為相似的觀點,認為海里的胚胎發展出了所有生物,事實上現代生物學是在一定程度上認可有關魚類祖先的猜想的。緊隨其后在生物起源方面做出大膽猜測、修改了從亞里士多德時代流傳下來生物階梯圖的瑞士博物學家查爾斯·邦納(Charles Bonnet)不再沿用原有的線性圖示,而是用更有說服力的樹形圖來展示生物譜系,雖然他樂于用當時已知的全部生物填滿自然階梯圖的嘗試顯得過于急切了,但在此過程中他首先使用了“進化”的說法。不過這里所說的“進化”“只是指卵的發育”[16]。雖然邦納的觀點依然停留于科學的進化論破曉而出的前夜,但“進化”一詞不僅蘊含著與物種不變論截然不同的變化觀念,也賦予了變化趨于更高、更好、更復雜、更完善的方向性,所以這一時期的進化觀念意指從無生命物質(如礦石)的底層向植物、低等生命(如珊瑚)、高等動物(如鼠類)直到人類的鏈條般的上升性的事物排列方式。不過這種排列具有恒定的、與造物主的完美排序相一致的連續性,人們還缺乏勇氣更缺乏證據來完全否定創世論。
與此同時,西方文明的擴張開拓了人類的眼界,形成了影響深遠的全球性視野和新的世界種族格局,飛速增長的全球貿易和遠距海航促進了動植物品種的交融和擴散,使歐洲人見到了很多聞所未聞的物種,原有的命名和分類的系統已經不適用了。瑞典學者卡爾·馮·林奈(Carl von Linné)根據生物的外部形態的異同創立了新的等級圖譜和分類體系,并用全新的雙名法(binomial nomenclature)為它們命名,這種以《圣經·舊約》主張的創世論為絕對正確前提的研究方法被以后的生物學所沿用,表明與宗教觀念截然不同的演化論思想的形成存在一個對前人思想進行揚棄的過程,這也是人類尋根意識的科學化路徑逐漸明晰的表現。林奈的分類學賦予了相似性思維在生物學研究中的合法性,這種思維方式的運用最初只能從生物外部形態和動物的胚胎及體態方面獲得保障,因而承擔了相當大的風險,在大約100年以后,隨著生物學的發展深入到分子層面,基因型和表現型的統一關系完全確立了相似性思維在生物學當中的地位,也證實了林奈的遠見。林奈的物種分類理論還主張來自于同一群體的屬(科)可通過遷徙實現分化,并受到具體環境條件的作用。
然而林奈卻和同時代的很多人一樣,從對基督教的虔信出發,對創世論深信不疑,把生物的相似性歸功于上帝的創造,所以人類尋根之旅的探索范圍依然未能有相對于宗教傳統的實質性的突破。但是在同一時期,法國博物學家喬治·德·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并不完全認同林奈的生物等級分類法,并對創世論表示質疑。他認為,如果人類對于自身來源的追問一直前推,直至溯及元祖,那么按照林奈的分類方法,生物學上同族的猴子和人應該具有共同祖先,依此類推,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源自同一個遙遠的祖先,這意味著只要有足夠長的時間,某種動物可以逐漸衍生出其他動物。可以看出,布封在生物的起源方面所持的這種觀點顯然不同于《圣經》里的教條,他的觀點具有明顯的無神論和決定論傾向,且在共同祖先可以分化出不同種類方面,有和現代演化觀念一致之處。布封主張的物種自然發生論“非常強調物種是通過生殖維持的類群的定義”[17],并在前人“生命顆粒”的假設基礎上提出了抽象程度不遜色于前者的可以保持物種形態的固定“內在模型子”假說,這一假說并無任何實驗根據,且會在推論上返回物種不變的老路,但它是一種內因論。在物種的具體發生機制方面,布封主張一種“退化理論”,他并不正確地把某些地域性物種看作是原始類型的退化,而且這種退化在地域特點的變化中因為其內在的限制具有可逆性,比如各種貓科動物就是某種遠古貓類的退化,各種猴子是人的退化,這種具有明顯的機械唯物論性質的理論與現代演化論相比,在共同祖先這一點可視為達爾文的理論的先聲。與此同時,豐富的物種及其化石,也包括在化石方面無跡可尋的現存物種,似乎在提示人們注意要么造物主曾實施物種的連續創造,要么就存在演化過程,布封的學生讓·巴蒂斯特·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明確地主張后者。
應該說,達爾文之前的演化論觀念已經從生理結構和胚胎發育方面注意到了生物的多樣性和變動性,并猜測到各種生物很可能有共同的自然先祖,而生物形態、功能和習性的差異是遠古以來連續變化和有序分化的結果。但這些理論無法徹底擺脫宗教的影響,也無法完全立足于充分的自然科學證據來解釋生物演變的因果機制及生物結構和特定功能的形成原理,因此在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創立和公布之前,演化論的解釋力和影響力十分有限,尋根意識的科學化依然處于準備階段。對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影響最大的是馬爾薩斯的資源有限論和萊伊爾的均變論,也有像華萊士那樣的并不徹底的演化論觀點,由于無法解釋人類為何在精神方面與動物有天壤之別,仍將人類視為上帝的杰作,無法擺脫萬能初創者的參與,還有更早的來自威廉佩利的智設論觀點,同樣徘徊在受超自然力量支配的活動范圍內。這些出發點各不相同、表達風格迥異的理論激發了達爾文試圖以新理論解釋物種來源的熱情,他希望自己能夠找到現存的每一種生物都能適應其所在環境的根本原因,用自然的過程、以自然科學提供的直接證據對這一切進行合理的解釋。
“通過自然界的數據來說服人們相信演化觀念的人,達爾文是第一個”,[18]尋根意識科學化的最重要的解釋來自達爾文的以細致深入的地理考察和生物學研究為基礎的、以變異、遺傳和選擇為核心要素的自然選擇理論(后來為了解釋某些動物具有的看上去似乎與生存的直接需求并無明顯關系的反常結構,達爾文提出以同性競爭和異性選擇為核心觀念的性選擇理論作為補充性解釋)。赫胥黎曾這樣推崇達爾文的理論,“它擁有大量顯而易見的可能性,它是眼下使得混亂的觀察事實理出頭緒的唯一手段;最后,它是從自然分類系統建立和胚胎學系統研究開始以來,給博物學家們提供的最強有力的研究工具”[19]。邁爾的評價則說得更為明白,他認為《物種起源》是科學與宗教真正分離獲得自身獨立形態的標志。
(三)尋根意識科學化的特征
在達爾文看來,“所有的物種都是從共同祖先通過變種的演化而產生;經由自然選擇這一過程,首先形成穩定的品種,然后形成新種;本質上,自然選擇過程與在人類干預下家養動物產生新品種的人工選擇完全一樣;在自然選擇中生存斗爭取代了人的位置,在自然選擇中它發揮著人工選擇的作用”[20]。對于達爾文所說的演化,邁爾認為其中包含著兩個獨立的過程:前進演化和支序發生[21]。“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的多樣性和差異性信念在達爾文這里涵蓋了每一生物個體,并呈現出資源有限前提下適者生存的命運。達爾文的思想除了以一種簡潔的方式解釋了萬物起源和人的由來,還為后人提供了很多相關的思想的出發點,包括非洲同祖論、直立行走對雙手的解放、動物行為中的工具萌芽等。根據理查德·利基的概括,達爾文在公布自然選擇理論之后,又在《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中確立了關于人類演化的兩個關鍵的表述,這也是現代人類學理論結構的支柱。第一個方面是他根據人類和大猿的密切關系,從只在非洲發現有黑猩猩和大猩猩這兩種與已絕滅猿類有關的大猿的事實,推斷人類的發源地很可能是在非洲。當時除了發現有與人類演化的較近時段相關的尼安德特人化石外,并未發現其他古人類化石,以20世紀以來人類起源和演化研究的一系列重要成果來看,不能不說這是繼否定創世說之后達爾文再次表現出的又一力排眾議的遠見。尤其是20世紀以來分子生物學的方法應用到人類學范圍之后,具有排他性的非洲起源說以比從前有力得多的遺傳學證據把現代人類的唯一起源地確定于非洲,從這一看法得到的爭議和贊同來說,顯然后者更多。第二個方面則是關于人類演化的方式,達爾文認為直立行走、工具能力及腦容量擴大這幾個方面的協調產生是人類的重要特征。達爾文相信,直立行走解放了人的上肢,為人類提供了一系列好處,包括產生了能以石頭制作武器的能力,正因為有了自然器官以外的更強大的武器,原先用于爭斗的牙齒和上下頜就不再那么發達。這些變化進一步促進了社會交往,并對智力提出更高要求,人類的先祖變得更聰明,社會行為和技術能力進而更復雜,接著又對智力提出比之前更高的要求,這種正反饋的狀態就是人類演化圖景的基調。
如此看來,這種在思想內部具有的連續性甚至被視為人類歷史上杰出的思想家們跨時空合作的結果,“盡管查爾斯·達爾文作為演化論的奠基人享有很高的聲譽,但需要注意的是,演化論的最初想法是由達爾文和華萊士共同提出的。演化論光輝的歷史,常常被歸功于達爾文的一個創造性舉動以及另外幾位學者的發展,事實上是數以千計的思想家歷經數個世紀的創新性合作的經典案例”[22]。正是不同時期偉大思想的契合,使人類尋根意識科學化的程度越來越高。
尋根意識的科學化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只從自然角度來尋求人類乃至萬物的根源,排除所有神話、宗教和神秘主義的特創論解釋,具有典型的無神論和唯物論色彩。自此以后,人們的尋根意識被安置于科學的演化理論中。以萬能的造物主的意志及其作品作為解釋所有問題尤其是萬物由來的根本原因,并同樣把人的來源歸于神力創造的奇跡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科學尚不發達的時代,這種以神意神力作為終極原因的想象和表達是一種頗為輕松、省力和穩妥的敘事方式。但是從啟蒙時代以來,上帝創世論在人們觀念中的主導地位不斷動搖,從天文學、地質學到生物學,迅速增加的科學發現引發和加深了人們對于上帝創造的完美世界及其永恒秩序的懷疑。很多學者也試圖在不改變造物模式背景的前提下提出一些類似線性的生物階梯論[23]這樣的具有折中色彩的理論,但類似的理論對復雜的生命現象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釋力,也無法真正滿足人們內心深處始終揮之不去的尋根的渴望。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學說的出現改變了這種窘境,雖然他的理論不是一種從創立之初就能完美解釋所有生物演化現象的萬有理論,但是生物演化的最主要的機制首次得到了清晰而簡要的說明,人類和其他生物一樣都在龐大而瑰麗的生命之樹上擁有自己的位置,生命在根本上是一體的,人類在根本上是命運相通的,但這一切都是盲目的自然過程漸進積累的結果。此種解釋模式也使必然和偶然、先天與后天、連續性和非連續性這樣一些哲學上的老問題在新的理論架構中深入持久地繼續討論下去。
第二,從可變性角度來看待物種的存在,徹底打破了宗教意味濃厚的物種不變論。這一特征的呈現可以說是超自然力隨著科學發展迅速消解之后的又一積極后果,也是對自古以來崇尚恒定不變的單一性存在的觀念的顛覆。由基督徒轉變成為懷疑論者的達爾文以有規律的變化觀念給整個生物界注入了內在的活力,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用已知的變化規則來解釋過去時代自然現象并以同樣的思維模式對人類由來進行科學化表述的思想成果。只有對充滿多樣性的生物世界的豐富變化和不同結構所具有的適應性進行科學的解釋,這種演化理論才是可信的,而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對物種可變性的認可和對新物種來源的說明必須共存于同一體系,以擺脫傳統目的論的、漸進式的自然選擇過程來告訴人們:人類的位置就在扎根于自然界的生生不已的巨樹的某一分支上,人類是從和猿類一樣的祖先以某種自然過程多次變化而來。在崇尚變化的解釋體系中,人類當然可以繼續保持其獨特性,但這已不是指獲得了造物主恩賜的種種高于其他動物之處,而是指在超越日常經驗的時間尺度中,先天和后天因素的共同作用,促使古猿的某一種系選擇了與其同類不同的生存模式,因此常態化的直立行走、不斷增大的腦量、極高的智能、不斷提升的工具行為和綜合了各方面能力的勞動以及遵循邏輯和語法的語言,還有文化,盡管有各種爭議,但都被用來說明人類這一依然處于演化中的物種的獨特性。
第三,具有典型的“以今論古”的思維特征。由于達爾文成功地“對進化進行了詮釋,這種詮釋并不依賴于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和因素。他從自然的角度來解釋進化,也就是說利用任何人在自然界中能日常觀察到現象和過程來解釋生物的進化”。因此尋根意識的科學化完全秉承了地質學中“將今論古”的原則,以現代人類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作為藍本,包括以現代人生活中基本生活要素的基本架構,來還原古人類的生活場景,重現其智能、工具和語言的演變。也就是說,構建關于人類演化的“荒野記憶”的邏輯順序并不是真的以猿類為起點,恰好相反,是以人類為本位。這種模式的優點在于,我們能夠把隨著技術手段的進步不斷獲取的考古學證據、行為學證據和遺傳學證據納入一個逐步完整的體系,給出一個統一的解釋,在缺乏解釋力的宗教體系之外提供一種更可靠的認識路徑,可以起到進一步揭示當下的人性,把握人類的共同命運的作用。但以下的缺點也是不可避免的,由于證據的缺乏和蕪雜,互證的困難大大增加,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立場,往往在解釋上不能完全免于主觀隨意性,對于已有證據的新解釋和新發現證據的分析使人類的尋根之旅充滿了不確定性。
第四,相似性思維。這一特征的表現正如伊恩·莫里斯所言,“無論我們的田野工作和立論如何復雜,對于考古學發現的解讀總要不可避免地依賴于在發現物與歷史或人種學報告之間尋找相似性”[24]。而在人類演化問題上倚重相似性的做法,實際上很多時候是來自達爾文所開創的從動物的生理構造、生活習性、行為特征與人類的各方面表現相似性的研究方法,這么做的初衷是在萬物同源的信念前提下對生物界具有連續性的設定。如達爾文將萊伊爾在地質學研究中的河成論包含的漸變觀點應用于生物形態漸變,以解釋新物種的產生。林奈的生物分類法也是立足于相似性,特別是在人屬的劃分和對人類與猿類關系的判斷方面,他從相似性方面制定了基本的綱領。但是相似性思維在為到目前為止的人類學研究提供了大量可用分析的同時,也把一些問題的探究引向歧途。理查德·利基就曾舉出臘瑪古猿化石一開始被誤認為人類化石的例子,說明“解剖上的相似,并不一定隱含著進化上的相關性”[25],因為相似的性狀很可能是表面的,后來的血液蛋白作為分子鐘的研究結果證明臘瑪古猿還不是雙足猿,當然更非人類遠祖,而是一種更古老的猿類,從這種古猿分化出非洲大猿和人類的共同祖先,其后分子生物學提供的人類與猿類的分化時間與之前遺傳學提供的分化時間相吻合。這一事件對人類學研究中對相似性的依賴提出了警告,“用實例顯示根據共同的解剖性狀來推斷共同的進化關系是極其危險的”[26]。關于人類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度問題也是這一思維方法使用過程中值得謹慎對待的重要例證。盡管如此,即便對相似性思維保持謹慎態度,也并不意味著這種思維方法的重要性會降低,只是需要跳出單一的、非此即彼的考察模式,“相似性和差異性不能偏廢;它們彼此共存”。
第五,從人類種族的歷史關系方面對普遍性和特殊性、單一性和多樣性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并提供了來自人類演化的越來越充分的證據。最明顯的例證便是共同祖先理論的提出,達爾文不僅根據人和猿的解剖學、形態學特征及現代大猿的特殊地理分布正確地預言了非洲是現代人類最初起源地,而且在行為學和習性學研究中也找到了人類可能有一個共同祖先的線索。他曾經說過,“人類所特有的一切主要表情是全世界都相同的,這個事實是很有趣味的,因為它能夠提供出一個新的論據來,而有利于幾種民族起源于單一的祖先種族的說法;這個祖先種族在還沒有分開成彼此不同的人種的期間以前,已經差不多具有完美的人體構造,而且也具有大部分人類的精神”[27]。
第六,與所有劃時代的科學理論和科學解釋一樣,尋根意識科學化的理論表達是極為簡約的,這些簡約的部分構成了演化論的“硬核”部分,其保護帶部分容納的各種輔助性假說越來越多,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從19世紀就有的共同祖先理論、生命起源學說、漸變理論和自然選擇理論開始,20世紀以來,間斷平衡理論、中性進化理論、綜合進化論的新觀點加入進來,
這是一個不斷尋求和分析各種生物學證據以便建立一個盡可能完善的人類自然史的過程,萬能的神力黯然退場,充滿偶然作用的自然力將借助科學的證據,為每個尋根溯祖的現代人,講述根生何處的古老緣由,喚起每個人都應該有的、以日常經驗難以完全對接卻在某些方面倍感熟悉的“荒野記憶”。
如前所述,人類尋根意識的科學化所產生的一個最為明顯的后果,便是尋找(實際上是構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關于人類自身如何從自然中脫穎而出的“荒野記憶”。這種被預設為人類所共有的記憶通常是借助于被簡化為從猿到人的在時空上具有明顯超出日常經驗特征的線性表述來體現的,其理論根源依然要追溯至演化論的初創者從人與猿的相似性入手所產生的豐富聯想。在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引起人類思想的巨大波動之后,自稱為“達爾文的斗犬”的赫胥黎經過對胚胎學證據的分析以及包括骨骼(頭顱、軀干、手腳)和大腦構造在內的解剖學特征的比較,于1863年發表《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一書,提出人猿同祖假說,在認可林奈對人的生物分類所關聯的自然因果關系的同時,揭示了人類與黑猩猩和大猩猩在生理構造上比大猩猩和其他猴類更接近的事實,提出人類起源的兩種可能性:一種情況是“人類很可能由一種類人猿經過逐漸變異演變而來”,另一種情況則是人類和猿類是由共同的原始祖先經過變異出現分支的結果,即人類“和那些猿類由同一原始祖先分支演化而來”[28]。八年后,達爾文基于對人類和較低等動物在胚胎發育、身體構造和體質特征方面的大量相似表現的長期觀察比較,并結合對退化器官和返祖現象的思考,提出了“人類和其他哺乳動物乃是一個共同祖先的同系后裔”[29]的重要判斷,構成了后來被稱為共同祖先理論的最基本的觀念。而對于人類從猿類中最初分離出來的進化階段所關聯的地域,達爾文認為“同大猩猩和黑猩猩關系密切的絕滅猿類以前很可能棲居于非洲,而且由于這兩個物種現今同人類的親緣關系最近,所以人類的早期祖先曾經生活于非洲大陸,而不是別處地方,似乎就更加可能了”[30]。從這時起,關于人類起源和演化的探究和表達就確立了兩個基本的支點:從生物類別上源自靈長類,從最初發生地定位于非洲大陸。立足于這兩點,達爾文思想的后繼者對各類證據進行比較、歸類和分析,試圖用一個與新老物種更替密切相關的樹狀結構還原出人類起源和演化的基本脈絡。
行文至此不難看出,19世紀以來興起于歐洲的人類尋根意識的科學化進程主要表現為以演化論來探究人類的由來,而這種探究所借助的全部方法和證據只不過是文藝復興以來西方人的知識從整體上科學化的產物,對各種自然現象的解釋擺脫了《圣經》教義的束縛。自然科學的各個門類或者是原有形態中推陳出新,或者是作為前所未有的新興學科發展起來。首先是解剖學的完善,由于安德烈·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突破當時的宗教禁忌和教學慣例[31],親力親為參與到解剖實踐中,準確描繪了人體結構,修正了原先被封為權威的蓋侖的錯誤達300多條,他的革命性貢獻使解剖學成為“與人類進化研究最為密切”[32]的嚴密學科之一。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對化石的分析和對比完全立足于我們對現代人類身體結構的系統認識,而通常又被稱為智人的現代人類實際上就是指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這就意味著如果沒有可靠的現代解剖學,對人類進化的科學研究就無從談起。
在同一歷史時期,人們對于自然環境的觀念也逐步擺脫了神創說的束縛。在對于自然界的地質地貌的認識方面,由于工業革命中道路建造技術的推動,讓原本深藏不現的巖層暴露出來,從而要求一種擺脫《圣經》觀念的對地貌的新解釋,這種要求首先以水成論(Neptunism)[33]、火成論(Plutonism)[34]和均變論(Uniformitarianism)[35]的形式得以呈現,從而使地質學也現身于科學的版圖,以科學的自然史表達取代了《創世記》式的神秘講述。均變論所主張的地質形態漸變的觀念直接啟發了達爾文,他把這一思想應用于生物形態的演變方面,為新物種的出現找到了一種可信的解釋。科學化的地質形態解釋模式的躍遷抹去了原先籠罩在化石上的超自然色彩,巖石中的動植物結構不再是神話傳說的某次大洪水后的遺存物,而是可在同一位層中并存的與現有物種密切關聯的已絕滅物種所遺留,那么人類的起源也就不再是上帝創世故事的一部分,而可以有純粹依賴于地球的自然歷史變化的解釋。對尋根意識科學化產生重要推動的還有來自林奈的生物分類法,這種方法本身也經歷了一個科學化的過程并被沿用至今。這種分類法是以生物形態和生理功能相似性為依據,克服了原有的僅按時間順序進行分類的做法,將整個自然界納入一個具有包容性的層級系統中,不僅將18世紀新發現的諸多物種安放于合理的位置,而且為尋求動植物之間的自然聯系搭建了一個基本框架。從這一框架凸顯出一個人類居于頂端的樹狀結構,各種動植物依其復雜程度的差異處于不同層級,并因各層級對應的類群而各歸其位,最基本的層級必然指向共同祖先和共同起源,所以原有的具有宗教意味的樹形生物鏈的比喻就轉換為科學研究中的實際設定。雖然在生命樹系統初創時期,生物間關系親疏的判定依然以常規的、宏觀的形態方面的觀察證據為主,但很顯然,生物形態相似性是與生物在生命樹中的位序直接關聯的。
正是依循這種基本原則,從第一塊人科動物化石被發現至今,褪去神話外衣的化石才得以和現代人的真實生理結構相對照,古人類學和考古學研究者才能越來越詳盡、越來越逼真地繪制出時間線索與類群線索并重的人類起源和演化的圖譜。在這張圖譜中,對時間的把握由千萬年前粗率地跳躍至數百萬年前,再力圖更準確地定位于數十萬年前,從空間而言則橫跨亞、歐、非各大陸板塊。氣候變化被認為是迫使古猿改變樹居生活方式的直接原因,這些目前被推測為是人類和現代類人猿共同祖先的多毛猿類為了適應環境變化逐漸具備了迥然有別于其他動物的直立行走之姿,日益靈巧的手臂取代了原本笨拙的上肢,從自然物中打造、使用、攜帶和升級工具,能更高效地防御外力侵襲并以狩獵、采集和馴化獲得更多食物。而對火這種強大自然力的掌控,給古猿的后裔們以更豐富的營養、更充沛的體力和探索未知地帶的更多自信,他們的腦量也增大到了一個足以讓他們能夠具備想象力和更完善的意識活動的程度,這使得他們能在精神上也站立起來,能完成長距離遷徙,穿越廣袤大地,把自己的足跡散布各處。在數萬年前,數種因素的合力更把野獸般的嚎叫變成人類特有的語言形式,進行前所未有的信息交流,讓這智能超群物種的協作能力空前提高。這是人類從體質特征到精神狀態都逐步脫離動物界的艱辛歷程,也是從懵懂無知、盲目被動的自然樂園狀態走向社會性家園的漫長路途,從荒野進入天然洞穴,從洞穴走向自己建造的屋宇。毫無疑問,這一幅對人類追根溯源的長卷中的大部分筆觸都是粗線條的,我們依然在用人類這個物種最擅長的想象力從第一人稱角度講述一個錯綜復雜的故事,構建一段曾經在密林中穿梭,與野獸為伍卻又脫穎而出把自己塑造成萬物靈長的集體記憶。[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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