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后與安帝用過午膳,閑坐了一會,安帝便告退走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鄭眾報太后,陳寵已被請到殿前候著。
太后急命傳他上殿。只見陳寵雖是老態龍鐘,勉強站立,見了太后,仍是躬身跪倒,上前見禮:“臣陳寵叩見太后,祝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滿臉堆歡,親自上前扶起他,道:“老愛卿,孤家聽陛下說,上表說是年老有病,希望能歸鄉養老。但孤家想老愛卿年老功高,家鄉又是在千里之外,養老的話,還是在京都方便,就拂了老愛卿歸鄉之情,老愛卿莫怪。”說著對玉蘭道,“還不快給大司馬賜座。”
玉蘭忙上前扶起陳寵,扶他到案前一圓敦處,道:“請大司徒坐。”又倒一杯茶放在陳寵身前,這才退到太后身后。
陳寵謝了太后恩典,這才半傾著身子落座。
太后看了看陳寵,道:“老愛卿今年七十有一了吧!”
陳寵回道:“蒙太后記得,老臣感激不盡,人生七十古來稀,老臣得朝廷照顧,能養天年,實是受太后恩賜啊!”
太后笑道:“老愛卿,我召你來,一是敘舊,二來這些日子我看了些佛經,對此有些疑問,想老愛卿才識淵博,請與我解惑。”
陳寵拱手道:“實不瞞太后,老臣只喜孔孟之道,亦涉及老墨法雜,但于佛門一道,所知無幾,望太后恕罪。”
太后搖了搖頭,道:“老愛卿術業專攻,是我朝之幸,何罪之有。不過,我記得孔圣人曾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佛學西來,若不薈萃我中華文化,焉能立足哉。朝中人對佛道之分,各有所愛。其實黃老之術,也有博大精深之處,以秦皇漢武之能,尚至死求之,我輩中人,能求得釋道儒三家中任何一點皮毛,就知足了。”
陳寵聽了不住點頭,贊道:“太后所說極是,老臣愚昧,今得太后金言所開,回去必不固步自封,還請太后賜教佛法。”
太后將手一揮,辭退左右,只留下玉蘭一人,這才笑道:“不急,今日請老愛卿來,先敘敘舊。”
陳寵微一驚訝,抬頭看著太后,神情中帶有一些不安,道:“蒙太后念舊,只是老臣年紀已大,記性怕是不好了,常常是就連手頭剛放的東西,轉眼就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太后聽了微微一笑,道:“老愛卿,莫不成你連先帝對你的賞識也不記得了吧!”
陳寵一聽,忙努力站起身來,道:“先帝與太后對老臣恩澤如山,老臣沒齒難忘啊!”
太后笑了笑,擺手讓玉蘭扶陳寵坐下,又道:“老愛卿不必太過拘束,我也年紀大了,今夜正是中秋佳節,每逢佳節倍思親,可憐我是每逢佳節更傷心啊!是以玉蘭勸我不要老自己靜坐,這我才想起找些人敘敘舊,當年先帝對你最為看重,是以我才喚你來此。當年先帝在位時,你與大司馬呂蓋,大司空巢堪共同扶佐朝廷,現在他們二人都已仙去,只有你健在,實是我朝之幸啊!”
陳寵聽了,伸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老臣不才,得以先帝看重,太后賞識,老臣縱是肝膽涂地,也難報朝廷和太后對老臣的恩情萬一呀!”
太后聽了微微一笑,端起案上的茶輕輕呷了一口,這才道:“適才說起佛道之分,我記得當年聽先帝說過,明帝時曾有兩位有名的道士,一個叫褚善信,另一個叫費什么的,對明帝重視西來佛教而不滿,為此上表奏到朝廷,說明要與佛教來一次論法較量,請求明帝圣斷。”
陳寵聽了,面露笑容,笑道:“回太后,那是永平十四年間的事了。那時臣才剛滿四歲,未能親眼得見。但此事在當時卻轟動朝野,老臣也是聽多人說起來過,后來還記得個事情大概經過。”
太后笑道:“有請老愛卿為我細述其詳。”
陳寵喝了一口茶,瞇著眼道:“記得當時明帝先征求了佛道兩方的意見后,就下令尚書令宋庠,擇定在當年的正月十五日這一天,在白馬寺的南門搭個法場,讓道士和白馬寺論戰!到了元宵節那天,在白馬寺南門,東邊設立道壇,上面陳設道教的真經,而白馬寺二位祖師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在西邊的壇場,則供奉著佛像和《佛說四十二章經》和其他的經文。
當時漢明帝親自駕臨現場監視,命令雙方各把經典放在壇場上,而后同時用旃檀香木焚燒。然后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在熊熊的烈火,除了一部《道德經》外,把所有的道經都被燒為灰燼。而白馬寺方面,除了檀香木燃燒起來以后,佛像、舍利以及所有的經文,卻一點損傷都沒有,據說當時在場的以大司空劉峻等二百六十人和許多士人,被此所折服,紛紛要求皈依佛門,最后經明帝親自批準出家。”
太后聽完,吁了口氣,道:“想來經此一爭,佛門就開始在我中華發揚廣大了。”
陳寵點頭道:“可不是呢,不過老臣認為,佛道二者,一個講的是出世修行,一個講與世無爭,都比不上我中華儒教,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社稷為重,這才是國之正道啊。”
太后笑道:“老愛卿所言極是,不過呢,這佛門之所以能在我中華立足,確實有其獨到之處。就比如說吧,當年先帝所請的白馬寺一位名叫慧智的高僧,曾經為我和先帝譯過兩部經書,說是我若心煩意亂時可讀讀解憂,效果果然不錯。”
陳寵嘆道:“太后為國操勞,當今國泰民安,政治清明,全是太后一人之勞也。”
太后笑道:“老愛卿過獎了,哎!對了,老愛卿,我嘗聽人語,當年先帝在時,曾讓你們三公接待過那慧智和尚,另外還有一名道人,為先帝祈福消災,可有此事。”
陳寵聽了臉色一變,本來摸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這才道:“這事過的太久了,老臣記不好了,好像是大司空巢堪引見來的,老臣與他們只是見過幾面而矣。”
太后聽了,冷笑道:“是嘛!你是與他們不熟,但你與先帝可是熟的很啊!老愛卿,你可真對得起我啊!”
陳寵聽了此話,險些沒從座中跌倒,他正了正身子,一副年老不支的樣子,才道:“太后,老臣不知此話何意。還請太后明示。”
太后冷哼一聲,道:“陳寵,枉我對你不薄,你還有事來瞞我。孤家來問你,是我對你好,還是先帝對你好?”
陳寵聽了忙起身跪倒,說道:“太后對老臣恩澤如海,老臣萬死不忘。”
太后緩了緩口氣道:“即是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孤家生那孩兒,先帝到底是如何處置了,你為何知情不報。你當年不說,事有可原,可直到現在,你為何也不向我稟報,難道你想將此事帶到墳里去嗎?”
陳寵聽太后如此說,只駭的渾身發抖,俯地不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太后見狀,長嘆一聲,上前將陳寵扶起,道:“老愛卿這又是何苦呢,人生苦短,你我都是這歲數的人了,有些話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陳寵見太后已知曉事情,又看穿自己的心思,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不定。不過,他畢竟身為朝中重臣,三朝元老,當下心一橫,索性不再矯飾,反而平靜下來:“老臣這么做,也是為了大漢江山著想。先帝對老臣雖有恩誼,但不及太后之萬一。老臣等三公之所以未向太后稟報,只是先帝說這事關大漢江山,若是泄露,天怒人怨,必致禍患。老臣雖是愚昧,但每念至此,總是以大漢江山著急,是以身受太后隆恩,卻只能將此事埋在心里,讓它與老臣一起進墳里是了。每逢夜深人靜時,臣一想起有負太后洪恩,總是心驚難安,扼腕長嘆,無顏報答太后”。
太后見他說的誠懇,沒有說話,良久,才長嘆一聲:“這也難為你了,好了,往事不究,孤家只問你,那先帝到底告訴你沒有,我那皇兒到底怎么樣了。”
陳寵再次跪倒,淚流滿面道:“先帝只是告訴臣等三人,要用皇子為大漢江山祈福,聽先帝言下之意,應是,應是將皇子祭祀上天了。”
太后聽了,臉色大變,幾欲倒下,被玉蘭上前扶住。她定了定神,才沉聲道:“你還知道什么,不會是就知道這些吧?快快把當年情況全部敘我知。”
陳寵起身,跪倒在地,道:“老臣該死,老臣不是不說,但恐引起太后傷心,有損鳳體。請太后不要太過傷心,反正,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一切已不可挽回。”
玉蘭也旁邊,也放心不下,上前扶住太后,手一搭上太后的后,只覺那本應溫暖如棉的手如今卻變的冰冷,像一塊寒冰。忍不住道:“太后。”
太后鐵青著臉不語,過了半刻,才道:“孤家也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孤家我早已看透生死,你但說無妨,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真相,也好為我那苦命的孩兒招魂祈福。”
陳寵見太后如此說,知一切不可再瞞,于是哽咽著述道:“那一年,正值太后懷胎之際,陛下爺患重病,生命垂危,一日忽將我等三人喚至床前,告訴我們,有一事可保他和大漢江山無憂,只是此事太過難辦。老臣們大喜過望,懇求先帝何事可治先帝之病。先帝便傳旨,宣一僧一道人入見。那僧人我等認識,是白馬寺的慧智。那道人長得仙風道骨,但我等卻毫不認識。先帝對我等言道:這位真人仍來自蓬萊,當年他還是太子時曾見過這位真人,先帝章帝曾服過他獻的金丹,效果端是靈驗無比。這位真人仍世外高人,如神龍般見首而不見尾。前些日子他神機妙算,知我得重病,是以過來為我治病。
我等聽了大喜,齊祝我主洪福齊天,并向那位真人為先帝討金丹。不料那真人卻搖了搖頭,對我等說道:‘先帝之病非金丹可治,仍是外魔侵體。須將此魔遷出宮中,方可解陛下之難。’我等問他為何不直接將此魔除了?那真人道:‘陛下有此難,仍是因果注定之事,且所受魔障極為難纏,他法力輕薄,無法根治,若處置不當,外魔反噬,陛下更是兇險。概因當年他繼位后因鏟除竇氏,殺戮太多,被人施以巫蠱之咒,才致此難。”
陳寵頓了頓又道:“先帝還道,他此前所生三子之所以全都夭折,也全因此故,若不是那真人前來,查看了皇宮,從后宮中挖出一個身披一件金縷衣的木偶,才找出此難根源。那真人說這里怨氣太重,要除先帝受巫蠱之咒,解除外魔困擾,只有將此物所凝結的怨氣化凈才行。”
太后聽到這里,顫聲道:“即是如此,那將這東西銷毀便是,又與我那孩兒何干?”
陳寵哭道:“那真人已看過娘娘相貌,說娘娘仍大福大貴之人,且腹中胎兒仍是男孩,也是金貴無比之人。他說解決之道,非有與先帝血脈相通,且至親至愛之人披此金縷衣,代為受難,此禍方可徹底消除。也就是說待孩子出生后,由那真人作法,子代父過,則解先帝所受巫蠱之咒,但因此事太過重大,是以先帝才召我等前來,一同商議。”
太后聽了哭道:“可是,可是,最后他,他還是允了。”其實太后心里也明白了后來發生的事,可她還是忍不住有此一問。
陳寵道:“是,不過……”
太后淚如泉涌,聽陳寵說話一吞吐,顧不得擦拭,忙急切地問道:“不過,什么?”
“回太后,老臣我也為皇子一事感到惋惜,盼著事情能有所轉機,是以這一幕我記得很是清楚,當時在一旁的慧智,對那真人所說之事,彼有微詞,還提出了不同的建議。”
太后聽了顫聲問道:“啊!慧智他,他說了什么?”
陳寵道:“我記得慧智說,他并不認同由皇子代陛下受難解魔,認為陛下若能遁入空門,皈依修行,也可解此難。”
太后聽了急道:“是啊,那為什么不按他說的辦呢?”
陳寵聽了,低頭不語。
太后知他難言之意,也是長嘆一聲,這才問道:“后來呢?”
陳寵道:“因那慧智只是精修佛法,并無神通。而那真人法力廣大,先帝對他自是深信不疑,最后還是,還是采取了那真人所說之法。慧智也知他無法讓先帝聽他的建議,來解除此難,于是聽他愿向先帝盡言,愿在此事終后,盡其所能,為皇子祈福,祝皇子早日超生,不再被外魔所難。”
太后強忍住悲痛,悲聲問道:“接著說吧!”
陳寵搖頭道:“老臣當時只是隱隱地聽那真人的意思是待太后將皇子生下來后,將那金縷衣給孩子穿上,再由真人作法為先帝祈福免災。皇子的后事,則由慧智負責。我們三個,在真人作法前均離開了先帝寢宮,后來的事,就一點也不清楚了。”
太后聽到這里,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倒在座中。慌的玉蘭忙上前觀看,陳寵則急的連問,“太后,太后,蘭姑娘,趕緊叫太醫啊!”
玉蘭一時也慌了手腳,正要張口叫外面人喚太醫,卻感覺太后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手上冷冰之極,她低頭一看,太后已醒轉,低聲道:“我沒事,不用叫太醫。”
陳寵見太后說話,這才心下稍安,顫聲道:“太后,您鳳體要緊,這些過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太后吁了一口氣,緩緩地道:“老愛卿,你放心吧,事已至此,我也就是問問,若是不問,心里頭更是難熬。你還知道什么,繼續說吧。”
陳寵無奈,只得繼續道:“太后,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哦,對了,因當時先帝心意已決,召喚我等上來,就是要防不測,一旦真人作法失敗,先帝駕崩,則立此子為帝,可見先帝心中還是極為看重太后的皇子的,只是形勢所迫,出于無奈啊!而且據那真人講,此術施展太費精力,稍有不慎,不但皇帝之難不解,就是連那真人他也難以得生。是以皇帝請我等來,也是要防萬一,在先帝心中,早已視太后您的皇子為太子了。”
“嗯,那后來呢?孩子埋哪里了?”太后此時心已平息,只是流著淚問道。
陳寵道:“陛下當時叮囑我等后,便命我等出去,并說此乃天機,囑我等立誓,非死不可泄露。皇子后事,全由陛下、那真人和慧智和尚親自安排,宮中人,包括陛下的心腹太監一概不知。你生孩子時,服待之人全由陛下安排,以后的事情太后您也知道了,陛下果然病好了,還封您做了皇后。”
兩行清淚,從太后臉龐滑過,太后喃喃道:“兒啊!想不到你一出生,不但用命救了你的父皇,還幫娘當上皇后,你未享一日之福,卻給雙親如此之恩,唉,我這苦命的兒啊!”
玉蘭在一旁聽著這慘絕人寰的往事,心中難受之極,流淚不止,她心痛太后所生的那個孩子,又想起自己的苦命,恨不得能放聲大哭,但極力忍住,拿著絲帕給太后拭淚。太后哭了一陣,忽又目光一閃,沉聲問道:“那位道長和慧智呢?你可清楚他們到那里去了?”
陳寵想了想道:“此事過后,我曾聽陛下剛好時曾經無意中說過一句,說那道長在治好他的病后便去了,一點獎賞都沒要。慧智也隨后出了宮,回到白馬寺后,再也不見外人,再后來那慧智竟然圓寂了。據說他在坐化之前,留下了個包裹,說是陛下找他時便呈給陛下。陛下還因此感嘆這兩位才是真正出家之人,視功名如糞土。”
“那包裹里是什么東西?”
“先帝只與老臣說過,里面是一部佛經,但具體是什么經,先帝未說,老臣也不知道。”
太后聽了,只是望著書案上的那部慧智所譯的楞嚴經,陰沉著臉不語。
陳寵見狀,跪倒上前道:“太后明鑒,老臣一來是受先帝之托,為大漢江山著想,二來也不想讓太后為這過去的事再次傷心傷體。老臣有罪,一切不是,都在老臣身上,還請太后多注重身體,不要再過問此事了。”說完叩頭不止。
太后看著陳寵,輕嘆一聲:“你平身吧,今日之事,就依你之言,權當過去吧。不過你要知道,此仍我終此一生撼事,哼哼,大漢江山,一切都是為了大漢江山,劉肇,你死之后,江山還不見得是誰的呢!哈哈哈哈。”她越說越是氣忿,最后的笑聲中,悲奮之極,還隱隱帶著嘲諷。
玉蘭和陳寵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勸起,反倒是太后笑完后就恢復正常了,她拿起一盒東西,示意玉蘭遞給陳寵,口中說道:“好了,此事大家都不要提了。老愛卿,這里有下邦進貢的明前茶,你拿著喝去吧。”
陳寵勉強站起身,躬身謝道:“老臣謝太后恩典,不過,太后,老臣已是風燭殘年之人,諸事俱是云煙,生死亦置之度外。但太后您身負家國,萬不可為此事傷心,傷心即是傷體啊!”
太后點了點頭,道:“哀家知道了。老愛卿,你退下休息吧。”
陳寵看著太后,鄭重行禮而退,太后眼看著陳寵蹣跚而出,再也忍不住,倒在玉蘭懷中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