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見她走了,心下竟然有了一種悲傷之感。他心下煩悶,只得坐下又看佛經。這佛經所載的甚是深奧難懂,金蟬向喜佛法,如今遇到如此高深玄奧的佛經,更是激起了他一腔激情,一直譯到傍晚,鄧福來了兩回催他吃飯,才肯罷手,與鄧福去了。
吃過晚飯,金蟬回到他自己的住處,做完了佛家功課,見院外月明星稀,明月漸盈,算一算,才曉得自己已在鄧府住了四天了。
他雖是一整天都在譯經,但這點勞累,和他在鄧府所享受的食住待遇相比,卻是猶住在天堂一般,是以到了晚上也不覺得累,反而因為譯經還隱隱地有些興奮。
他見外面無人,便想找小白、小黑聊聊,但卻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又想起曾見將軍夫人所寵養的一只雪白大貓,心下又有些不安,但直到他上床睡覺,也未等來小白小黑。等到他半夜醒來,才發覺得腳下有些動靜,忙起身問道:“你們到那里去了?”
小白道:“金蟬大哥,你放心吧,我們只是在暗中行動,這兩天小黑認識了個霸王,它,它非得請我們。”
“什么,霸王?”金蟬奇道,“他是干什么的?”
“它呀!它就是將軍府里的一個大老鼠。”小黑忍不住笑道,“它見我們倆來了,非得要盡一下它的地主之誼。我們見它很爽快,就到它家中吃了頓飯,那知它還非要認我們倆做它妹妹。哼!姐姐,你怎么這么痛快就應了呢?”
小白道:“那霸王我看它是誠心與我們結交,咱們又何必違它心意呢!”
金蟬聽到它們耗子間的人情往來,口張的大大的,說不上好笑還是好氣,只得道:“你們在此,要一切小心,萬萬不可生事。”
二鼠一同應了,小黑又道:“對了,金蟬大哥,你知道不,我聽霸王講,那位玉蘭姑娘,她也是一個孤兒。”
金蟬本有了些睡意,聽小黑此言,不禁一驚,問道:“什么,你說什么?”
小白在旁補充道:“我們聽霸王講,玉蘭姑娘本是鄧府買來的一個小丫環,因懂事乖巧,被夫人收為養女,后又被送到宮中去伏伺太后的。”
金蟬聽了,心下對玉蘭更是大起同病相憐之心,暗道我只以為我命苦,但想不到玉蘭姑娘這樣慧質蘭心的人,也這樣命苦啊!
他悵悵地出了會神,才又對小白、小黑道:“我聽師父說過,‘侯門深似海’,你們在此也要務必小心,等這幾日我譯完佛經,咱們就走,你們千萬小心這里的貓狗等,還有,小白,你們在暗中經常聽到別人議論,但不可隨便告與他人,我也一樣,知道了嗎?”
二鼠聽他言語嚴厲,趕緊應了,小白又道:“天快亮了,咱們先找地方待著,好讓金蟬大哥休息。”說完二鼠便又悄悄去了。
這一夜,金蟬竟是沒怎么睡,但他向來養成習慣,天一亮,就又起床做了佛家功課,收拾了房間,隨鄧福吃了早飯,就早早到佛堂來譯經。
金蟬一看到佛心,立馬心靜下來。他一心一意地譯起佛經,遇有不明之處,便對照著慧智所譯,反復斟酌,往往是一句就要苦思半天,弄清楚了,又是喜不自禁。暗中陪他的小白、小黑,見他的樣子,不知笑話了他多少回。
這期間,玉蘭竟是一次也沒來,將軍夫人倒是來了兩回,還帶來了一大盒精美點心,說這點心名叫椰香荷花酥,是南方官府專門上貢給太后,用以在八月十五享用的,卻被太后特賞給金蟬。
夫人還道玉蘭已回轉宮中后,并將金蟬所譯《大悲咒》讀與太后聽,太后聽后竟是心情大好,睡眠也好多了,為此囑大將軍好生招待,讓金蟬在府中安心譯經等。
金蟬推辭不得,只得受了。他聞著盒中陣陣香氣,忍不住打開來看,只見里面共有四塊,個個做的如盛開的荷花,葉瓣薄如蟬翼,吹彈可破,餡香濃郁,看著讓人就不忍心吃啊!
金蟬見此,便要請董姐等人共吃,只聽董姐笑道:“多謝小師父了,這是太后賞賜的,連夫人都不曾受賞的,我等福淺,是受不得的,小師父您自享便是。”
金蟬無奈,只得吃了一塊,只覺入口即化,滿口香甜,就連里面的小疙瘩都是極酥的,當是人間至極的美味。他想小白小黑也必愛吃,便取了兩塊,但仍有一塊,金蟬心想,若是玉蘭來了,便可送與她吃了。
只是玉蘭所給的這部經書,里面多有殘缺,是以字雖不多,只有兩千來字,卻著實讓金蟬頭疼。金蟬縱然有慧智禪師的梵文摹本所助,譯起來依舊是大費周折。
這一部經他譯了十天,直到八月十四上午,才基本上將上面的經文全部譯出。只是通讀起來,感覺佛經應有八十部,自己所譯的,只是其中八部,前后又是如何,自己也不得而知,看來要想尋得此經,以皇家尚不可得,憑自己之力,更是難如登天了。
他將經前第七部譯完之后,便看到第八十部了,上面只有一段話,寫的是“‘爾時,善財童子依彌勒菩薩摩訶薩教,漸次而行,經由一百一十余城已,到普門國蘇摩那城,住其門所,思惟文殊師利,隨順觀察,周旋求覓,希欲奉覲。’是時,文殊師利遙伸右手,過一百一十由旬,按善財頂,作如是言:……”
金蟬譯完原本,卻見在慧智祖師的摹本上,在最后卻比原經多寫了一段。這段梵文任金蟬如何推敲,也感覺和佛經上的內容一點也不沾邊,反而更像是一首詩。金蟬對詩歌并不擅長,當下只是得按其意寫成漢文。
令他驚奇的是,在那原本《楞嚴經》中,“卐”又第四次、第五次出現,一次出現在“文殊菩薩”名中,一次出現在“普賢菩薩”名下。而慧智禪師在他所寫的譯本中只是對這個字寫了“未能意會,不敢妄寫”的八字評語,再無解釋。
金蟬將經文全部整理完畢,又細細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覺得憑自己之力,所譯再無差錯,也順便強化了一下他頭腦所記的經文,這才停下來歇會。
他放下經書,方覺得眼花頸痛,腰酸腿麻,便站起來活動一下,并借著閉眼休息之際,細細回想這“卐”字之義,他想到第一次出現是在齊云塔中“卐”,那是由小白用血擦出來的。而第二三次則是《大悲咒》慧智譯本中所見。如今這個“卐”字,卻是在原本《楞嚴經》中,“卐”字又第四次、第五次出現,又分別注在了文殊和普賢文字下面。
這又說明了什么呢?金蟬百思不解,他又找慧智所寫的那段不甚通的文字,想從中找到一絲端倪,但上面依金蟬所譯卻分明寫的是什么“南方有顆大樹,卻不能休息,漢水中有個姑娘,想見去見不著等”。
金蟬暗道,若是那個大樹,是佛祖得道前休息的菩提樹的話,那怎么會有思念漢江的女子呢?這經中為何會有這樣話呢?他越想越是糊涂,哎,那女子是曾經喂過佛祖羊乳的牧羊女嗎,還是像玉蘭那樣的女子呢?
金蟬不知不覺,想到玉蘭,不由地心中一震,心道:“我仍出家之人,怎么可以想這些事呢!阿彌陀佛,金蟬罪過罪過。”
金蟬正在打坐間,忽叫門外董姐叫道:“金蟬小師父,玉蘭姑娘來了。”
金蟬聞聽,一下子坐起,忙起身相迎。不一會,伊人已飄然進入,那風華絕代容顏,映得整個佛堂如在放光明一般。
玉蘭笑著道:“金蟬小師父,自得你譯成《大悲咒》后,太后身體日好,聽說你明日欲走,太后特許我前來致謝。”
金蟬聽了,臉漲的通紅,道:“我只是會譯些梵文,怎得太后如此客氣,勞姑娘前來。”
玉蘭笑道:“金蟬小師父,你太客氣了,要不是因為你,太后又怎舍得讓我離開她,我今恐怕還不能回家看看將軍和夫人呢!”
金蟬一聽,心想,對了,明天是八月十五,正是家人團圓的日子,怎么太后竟不肯讓玉蘭回家,想來她也是太孤單吧。
玉蘭見金蟬不語,感覺自己說話有些唐突,臉也是一紅,暗悔道:“我今怎么不會說話了呢?”忙又掩飾道,“對了,金蟬小師父,太后說了,只要你愿意,可許你為皇家僧人,可在京城里任選寺廟里讀經誦佛。這樣你就不必東奔西跑了,我們有不懂的地方也可尋你方便,你看可好?”
金蟬聽了,慌忙擺手道:“這個不行,我已應了師父學得經書就回轉寺里,現在這經,上面有的我都譯好了,只可惜這經殘缺的太多,不能一睹全貌。對了,除了最后一段我譯感覺不像佛經,也看不懂文中之意,只得請姑娘再請高人吧。我出來已經有很長時間了,我想早點回去,好讓師父放心,多謝太后和姑娘的美意了。”
玉蘭聽了,知道他必會這樣說似的,回道:“其實你先回去一趟也無妨,你要回去探望師父,大將軍可以派人駕車送你去,一路上又快又安全,這樣你還可以待你師父同意后能早點回來,省得路上奔波之苦。想來你師父聽說你被太后選為皇家僧人,也會以你為榮,必許你來的。“
金蟬聽了,想起此次若是照玉蘭所說回去,不但途中有人照應,而且衣錦還鄉,必定風光,還能早點回去見師父。
但他小小年紀,早不以榮華富貴為榮,更何況他自在齊云塔處讀了普賢菩薩能以“入山求道,饑寒病癘,枯坐蒲團,是曰普賢;普賢者,苦行也。”之述后,更是心下神往。玉蘭所說雖好,金蟬卻還是想自己走回去,當下堅決的回道:“多謝姑娘,但我出家人修行慣了,理應苦行,就不勞將軍和姑娘費心了。”
玉蘭見他如此,也是無法,微覺得尷尬之余,忙遮飾道:“好吧,那就依你的意見。對了,金蟬小師父,這佛經上還有你不會譯的,是那一段呢?”
金蟬聽她問起佛經,心下頓時松了口氣,忙拿起寫有那段譯文的帛文,張口欲說,又想起自己所譯的這段像詩的文字里分明寫的是什么“南方有顆大樹,卻不能休息,漢水中有個姑娘,想見去見不著等”之類的話,于是轉口說道:“請姑娘自己看吧!”
玉蘭接過低頭看了起來,她一看之下,臉卻越來越紅,雙目中有種驚羞之色閃過,容顏嬌艷,簡直不可方物。
她一邊看,一邊口中喃喃念道:“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不可泳,…思。”聲音竟越來越低,幾近不聞。
玉蘭看完,默默地將帛文放在桌上,臉上有些遲疑道:“金蟬小師父,這應該是首詩啊,你說是嗎?”
金蟬搖頭道:“我沒學過詩,不懂這方面。我只是譯著感覺這些話很順口,但感覺這個、這個不適合在佛經中,所以,所以我只能照著譯出來。玉蘭姑娘,你看這詩與佛經有關嗎?”
玉蘭臉色一紅,道:“我不知道,但這譯文的意思應該是我在《詩經》中讀過的一首詩。”
金蟬聽了一怔,道:“你確定這一段話不是在佛經里的?”
玉蘭抬頭望了金蟬一眼,笑道:“是的,金蟬小師父,這是《詩經》中的一首,真是奇怪,它怎么會在這里出呢?對了,金蟬小師父,你看這字跡,應是慧智禪師寫的啊?”
金蟬聽了,默默點了點頭,卻不出聲。
二人正無語間,只見董姐進來道:“姑娘,夫人讓我告訴你,莫誤了回宮時間。”
玉蘭聽了,道了聲:“知道了。”神情便黯淡下來。
金蟬聞聽,忙將桌上帛文拿起,恭恭敬敬地遞與玉蘭,道:“此經小僧已譯完,請姑娘收下,如若無事,小僧也告辭了。”
玉蘭聽了,默然接過,用一雙明眸如水般望著金蟬道:“大恩不言謝,但明日仍是八月十五,正是萬家團圓之日,夫人讓我告訴你,要在八月十五好好款待你,你縱是要走,也得過了明天啊,否則會讓太后知道了還不說我們款待不周啊!”
金蟬無奈,只得道:“如此小僧聽命。”
玉蘭聽了,面有喜色,笑道:“那太好了,我這就告訴義父義母,讓他們給你弄點好吃的素食。”
聽到這里,金蟬忙取出那盒椰香荷花酥,對玉蘭道:“玉蘭姑娘,這是太后賞的,我吃不了這么多,還有一塊,你嘗嘗吧!”
玉蘭見了,微微一笑道:“這是太后專門給你的,你就慢慢享用吧,我若是在你這里偷了饞,太后知道了,一定會罰我的。”她雖然笑著拒絕了金蟬的好意,但眼光中,卻流露出不勝之喜,俏臉又漸漸地紅了。一時間屋內靜得連根針落地上都能聽見。
玉蘭過了片刻,忽又道:“金蟬小師父,將軍與夫人均是信人,小師父若是將來回京師求經,可直接來府中,我府必當歡迎。”說完對金蟬微做一萬福道,“金蟬小師父,你一路上多保重。”說罷起身離去,走到門口,忽又停下,再次回頭深深地望了金蟬一眼,眼角一紅,忙轉身離去了。
金蟬誦了聲佛號,抬頭又欲言,但只覺香氣猶在,伊人早已遠去,只留下金蟬獨立堂中,無言又無語。
轉眼間八月十五已到,上午時間,金蟬將所有衣物一一收拾包好,他心想明早早走,省得人家費事,又將他住的這屋子收拾整齊,只待明早便去。做完這一切,他又開始打坐,借機將這些日子所記的各部佛經一一復習。中午,大將軍果然命安管家來請金蟬吃飯,這一餐更是豐盛,只吃得金蟬連呼“阿彌陀佛”。
到了晚上,安管家又命鄧福請金蟬吃飯,金蟬推辭不過,只得又去了。在餐中他細細地詢問了豆腐的制作方法,暗道此菜我有機會定要傳與世人得知,則可少殺生了。
吃過晚飯,金蟬辭過安管家等人,便早早回屋上床休息,但越是無事,心里卻越是不靜。任金蟬他輾轉反側,腦海中卻是思維萬千,自到洛陽來這一幕幕如電火光般在眼前閃過,恍然如夢。
他想起二鼠,想告訴她們明日早行,眼下聽府中打更時已是亥時,但仍卻不見二鼠前來,金蟬越想越是心焦,再無覺意,索性起床,站在窗前,向外張望,只見庭外明月當空,前兩天還是一輪半圓,現在形狀如圓盤一般,甚是明亮,只照得府院中如積水空明,水中仿佛藻、荇交橫,卻是竹枝梅影映在院中,又那里見到小白、小黑的身影。
正發呆間,又覺月色又一下子暗了起來,抬眼望去,只見一片烏云只向月亮遮去,瞬間就無法見著月亮,庭院中一片漆黑,而這時,風又起來,來而急,只吹的窗欞咯咯作響,金蟬見此,心想這兩鼠不知跑到那里去了,看這風急,要是來雨,可別澆著她們。但又無法去尋,只得摸黑回到床邊。
他剛一坐下,只覺床下一震,似地上有輕微的動靜,金蟬大驚,正想起身查看,只聽吱吱兩聲,兩只身影已竄上床頭,正是二鼠,只聽小黑道:“金蟬大哥,剛才地震著,你感覺到了嗎。”
金蟬大奇道:“地震,我剛才是感覺地微微動了下,我才說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是地震。”
只聽小白低聲道:“這是一個小小的地震,你們人類一般是感覺不到的,但我們鼠類卻對此很是敏感,不過幸好適才這地震不大,如果大了,會地動山搖的,但就是剛剛這么一小下,估計在地震源頭處,可能也會有房屋倒。”
金蟬聽了嘆道:“佛祖保佑不要有人受災啊!”
小黑聽了笑道:“這地震我們原先住的地常有,應該不會有事的,但這中原,我們來了還是頭一回遇上。”
金蟬道:“你們回來就好,要不外面這么黑,又要下雨,我們早點休息,明天好走路。”
他們剛說完,忽覺這月色又亮了,而且那風來的快、去的也快,只一瞬間就沒了,金蟬見天色已正常,又一次囑二鼠明天不要亂走,要在暗中與他一起出府,這才倒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