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出CS市區，過湘江大橋，折向西行。我索然無語，望向窗外，江水翻騰，心中五味雜陳。路程不遠，天氣卻陰晴反復，剛駛過大橋，淅淅細雨便飄起來，桔子洲頭在朦朦朧朧中越發顯得遙不可及。“……也許牽了手的手，來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歌已聽過不知多少遍，是否許多年前就有人預見了今天的境況而早早寫了這首歌呢？細雨打濕了車窗，也沾濕了我的思緒。

她的座位在我右邊，隔著一條通道，個子瘦瘦的，臉卻長得圓潤，話不多，學習成績很突出，屬于學霸型那種。這第一個學期我和她沒有私下交流過半句。寒假我沒有回家，而是在社區找了份臨時工干。她家在這里不遠，直到有一天她包了一份午餐送來，我才開始關注她，回想她這一個學期的痕跡。長沙的街頭，你永遠不會知道什么時候會飄起雨，桔紅的路燈總是會給雨中的浪漫增添一點暖色。大三了，這樣的來回已不知重復了多少次，我將傘向她那一邊傾斜，她咬緊嘴唇，低頭踢地上的水花，忽然停下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覺得長沙妹子很多情”，我剛想細品話外之意，她已推門入屋了。原來已到了她家門前。

畢業后我在長沙工作，到底是不是為了她，我也說不清楚，但初入職場，則是累得夠嗆。那晚雨很大，也冷，記不清是幾點回來的，漆黑的房間忽然亮起幾根蠟燭，錄音機里播放出一首粵語歌曲：“恭祝你福壽與天齊，慶賀你生辰快樂……”真難為她一直惦記著我的生日且又搜羅到這首歌，獨在異鄉，已許久沒有聽到過鄉音了。那溫馨的場面會否注定是絕唱或終場呢？“我要出國留學了，三天后出發，你會一直留在長沙工作嗎？〞我會等到她回來嗎，我也反復在問著自己，我已習慣了臭豆腐的味道，也習慣了夜雨和灰塵沾濕在身上的狼狽，卻似乎還未習慣或準備接受她不在這個城市生活的現實，那怕只是幾年也許不止是幾年。

“鄒夢華出國留學啦！”這事在同學間傳遍了。“她父母都是國家干部，出個國還不容易。〞相雨的話有點嫉妒，又有點羨慕。

第一次被相雨邀請到家里作客，她媽媽整了幾樣粵菜，都不辣，桌上也沒有臭豆腐，看來是特地招待我的，可我反而若有所失。相雨很聰明也很有手段甚至有點霸道。鄒夢華出國不到一年，我和相雨結婚了，相雨也如愿進入政府機關工作。鄒夢華走后，我就成了機器人般拼命工作，有了自己的公司之后，竟然連家都顧不上了，長沙，深圳，上海，一直在這三點之間奔波忙碌數年，甚至相雨升做部門主要領導這一天大喜事我都不知道。

在深圳待了大半年，公司終于上市成功，也拓展了華南市場。也是那一年，圍在電視機前的觀眾終于看見薩馬蘭奇主席宣布BJ申奧成功。

從上海回到長沙，我從黃花機場直奔望城去看一位患病的同僚，無意間我看見相雨悄悄走進了醫院的婦科手術室，墨鏡遮臉，帽子壓得很低。從此，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她打掉的也絕不是我的孩子。直到東窗事發鋃鐺入獄，我才跟辦案人員去見了她一面。不到一年時間，判決下來之后，我思考了許久才決定去見她，我和她的關系由于她的貪腐致使我的公司受到了審查，業績一落千丈，征信也受到客戶質疑，而她也一直沒有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公司瀕臨倒閉時刻，而我也頹廢不振，病倒了。

鄒夢華什么時候回國的我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我手術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她臨危受命挑起了公司重擔，挑戰與謠言總是少不了的，而她的回來也使我與相雨之間的事一直拖而難決。相雨恨她、妒她，這一點從讀書時就已有了，在校期間，無論從哪一方面比較她都是不如鄒夢華的，而她的學習能力又不足以撐起她的自負。我對自己的病情有著清醒的判斷，醫生沒有明說我也沒有問，鄒夢華郁悶的表情和偷偷拭去的淚水已告知了我。

車里放著音樂，“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悲傷，幸福著你的幸福……”夜很深，雨很密，經過公司大門，門前撐開一排長傘，傘下點燃的蠟燭排成兩個心形。“公司現在很好，所有問題都解決了，沒事了，你放心吧。”她流下的淚水，還是滴在方向盤上，一滴、兩滴……

我再沒有去見過相雨，她也不想見我，警察在她隱匿的一套洋房里找到了來源不明的巨額財產和其它犯罪證據，二審由有期改判無期。她的心計手段與貪婪腐化終究讓她付出了代價。

雨停了，風送來絲許涼意。車在湖南大學門前停下，我們徒步前行，進入千年學府“岳麓書院”，書院古樸莊嚴，典雅大氣，二十世紀初，毛澤東和蔡和森等同志曾在此學習讀書，探討中國的革命前景。想象先輩的英烈悲風、心憂家國的情懷，我猛然一驚，想起初到長沙時，她曾在我耳邊輕輕說：“想做長沙人的女婿，得有吃臭豆腐的勇氣。”我似乎悟到了此話的深意。曲徑通幽，拾級而上，到了云麓峰頂，登臨送目，湘江北去，茫茫有如一線。群山疊翠，盡收眼底。我敞開胸襟，點滴憂愁、往事悲酸都盡情揮灑、忘卻。山中不乏千年古樹，雖然蕭條，葉子稀疏，但樹干依然筆挺，不失其傲岸氣魄。火紅的楓葉，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當此際，一代偉人曾指點江山，那種睥睨天下的氣概，是“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自信。

山風吹過，我振衣凌風，一覽眾山，心中的愁云郁緒都被蕩滌一空。我想，生命的旅程中總是少不了挫折或失敗的，唯其如此，拼搏才顯得精彩，成功才足以自豪。而從挫折和失敗中我學會了怎樣思考人生，接受挑戰，超越自我。

同樣的環境，心懷有別，這不是我第一次游岳麓山，內心感觸跟以往是截然不同。黃昏細雨，把臂同游，難免飄然欲醉。而這一次竟有浴火重生的感覺。“一次挫折就打敗了你嗎？”我斷然搖頭否定了她的質問，漫長的生命旅途，挫折不可謂少，但那算得了什么，既然要遠航，險灘急流，劈波斬浪是必然免不了的。

既然征程是星辰大海，從此便只顧風雨兼程。我在她耳邊斬釘截鐵的說“我已有了吃臭豆腐的勇氣，那怕吃一輩子。”她嚶嚶一笑“我媽媽做的臭豆腐，臭得很，更不輕易拿來招待人。”

九月開學季。第一次踏足長沙，剛出火車站，撲鼻而來的便是陣陣臭味，臭豆腐，我平生第一次知道長沙居然還有這黑不溜秋的方塊東西，既難看，又難聞，想必更不好吃。我只知道長沙人喜歡吃辣，越辣吃起來越爽快，想不到這玩意兒竟然也有人吃，而且圍著攤位吃得起勁。

在長沙讀書那幾年，她會經常拉我到家里改善伙食。

畢業前的那個晚上。

晚飯在她家里吃。

象招待未來女婿一樣，她媽媽整了一桌菜，很豐盛，辣是少不了的，我已習慣了吃湖南菜。只是那一小碟臭豆腐讓我忐忑不安，但我知道是無論如何都免不了的，我記不起的是如何囫圇吞棗的咽下去兩塊，不敢在牙齒間來回咀嚼，也記不起那時我的嘴巴到底臭了多少天。

她送我回去的那晚，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而她竟然一直在偷笑，“你來廣東時，我可是海鮮大餐招待你。”她忽然一把拉住我耳朵，湊近了低聲說“事實證明我對海鮮不過敏，可你，想做長沙人的女婿，要有勇氣吃臭豆腐。”

勇氣？路燈在雨中一閃一閃，我也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造物弄人，世事本沒有對錯，只是時間我們無法主宰。到了直面表露心跡那一刻，彼此間心中再沒有任何隔膜。可我真懂得了嗎？她問我的那一句“長沙的妹子是不是很多情〞，我至今都沒有告訴她答案，也不必知道答案了。

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思考著這個問題，答案卻越發朦朧。不知道遠方的她是否安好如昔，珍重萬千。而今天各一方，我反而很懷念當初令我討厭的臭豆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