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窗口的玻璃上蒙著層薄薄的灰，陽光斜斜照上去，能看見細小的塵埃在光束里浮動。藍玥指尖捏著幾張被體溫焐得溫熱的零錢，一角兩角的毛票，還有幾枚磨得發亮的鋼镚，他數了三遍，又讓售票員再數一遍，確認剛好夠買兩張去縣城的車票。

A市。

那是他們窩在出租屋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床上，望著窗外零碎星空時，無數次輕聲念叨過的地方。藍玥說要在那里的大醫院里穿上白大褂，小滿說要在醫院附近開家小小的裁縫鋪，縫補漿洗之余，還能時時等他下班。可現在，那片藏著憧憬的燈火，還遠得像另一個世界。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此刻攥在手里的這點錢，連叩開那扇門的資格都沒有。

幾天前決定逃離那個像無形囚籠般的家鄉時，他們幾乎是凈身出戶。藍玥身上是在雜貨鋪搬貨掙的工錢，小滿兜里揣著給人縫補衣服攢下的零碎——這便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了。

去往市區的票價要高出整整三倍，眼下這點錢連零頭都湊不齊，只能先到縣城落腳。至少那里離家足夠遠，遠到能暫時甩開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在村口巷尾發酵的閑言碎語，還有那些試圖將他們的人生扳回“正軌”的、無處不在的手。他們太需要喘口氣了，踏踏實實找份活計：藍玥得盡快找到能接納他的醫療機構，哪怕從最基礎的打雜做起，也得把實習的路續上；小滿也得尋個安穩的營生，哪怕只是幫人洗衣做飯，至少能讓兩個人的日子撐下去。

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車站的欄桿上，帶著點涼絲絲的濕意。班車“哐當”一聲合上后門，引擎發出幾聲沉悶的轟鳴，緩緩駛出了車站。藍玥和小滿縮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座椅的帆布磨得發亮，帶著股淡淡的汽油味和煙草味。車窗外，鎮口的路燈正一盞盞熄滅，橘黃色的光暈在視野里慢慢淡去，殘留的微光順著道路蜿蜒，隨著車身的顛簸緩緩流淌，倒像是一條被揉碎的星河，溫柔地裹著這趟載著逃亡與希望的班車。

車廂里很安靜，只有發動機的嗡鳴和偶爾的報站聲。顛簸中，靠在藍玥肩頭睡著的小滿漸漸醒了。她睫毛顫了顫，揉了揉眼睛，沒立刻說話，只是悄悄把臉湊到冰涼的車窗上，望著外面越來越小的鎮子輪廓——那間漏風的出租屋，那間她挨過罵的裁縫鋪，還有藍玥搬貨時進出的雜貨鋪后門，都一點點縮成了模糊的墨點，最終被連片的田埂吞沒。

突然，她轉過頭，對著藍玥笑了。那笑容很輕，像初春剛融的雪水，卻帶著雨后初晴的亮堂，瞬間驅散了眉宇間連日來的陰霾：“藍玥，你看，我們真的走出來了。”她的聲音還有點剛睡醒的沙啞，尾音卻微微上揚，透著種前所未有的輕快，“我們自由了，終于可以為自己活著了。”

藍玥伸手握住她的手，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汗，連指縫里都黏糊糊的。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粗糙的繭子蹭過她指腹的薄皮，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終只化作一句低沉的“嗯”。前路依舊埋在霧里，不知道下一站會遇到什么，可此刻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心里就像被塞進了塊沉甸甸的石頭，穩當了許多。

他們都沒注意到，班車剛駛過鎮口的石橋時，縣醫院行政樓三樓的一扇窗后，李薇正緩緩放下電話。她指尖在光滑的辦公桌上輕輕敲擊著，節奏急促，像是在催促什么。面前的電腦屏幕上，班車時刻表的頁面還亮著，光標停在“縣城—A市”那一行。

剛才電話里，她對著那頭的人語氣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爸，幫我查最近一班去 A市的班車，就要和藍玥同一趟的。”頓了頓，她抬眼望向窗外班車駛去的方向，目光銳利得像鷹隼，嘴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不用派人跟著，我親自去。這一次，我要把他帶回來。”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她臉上，精致的妝容襯得膚色愈發白皙，卻沒映出半分暖意。她太了解藍玥了，縣城不過是他的中轉站，他心里揣著的，從來都是往市區去的念頭。這一次，她不會再給他任何溜走的機會。

班車繼續往前行駛著，車輪碾過鄉間的土路，揚起一陣細小的塵土。車廂里，藍玥正悄悄把自己的外套往小滿身上攏了攏；而車廂外，一場無聲的追逐已悄然拉開序幕。窗外的田野漸漸鋪展開來，綠油油的禾苗在風里起伏，像一片涌動的碧浪，溫柔地托著這趟載滿未知的班車，往遠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