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
尋找歸宿
離焱
藍光從魔物弓起的軀體流泄出來,冷煙蔓延日痕山的坡面。冰晶般的荊棘圍繞著她一圈圈盤轉,像有生命的籬笆把她自己給圍困起來。但凡爾薩知道這只是假象,任何一刻,魔物都可能發動攻擊。
他往后退了幾步,踩碎冰屑的聲響在腳下響起。他這才發現身旁雪地已全是蠕動的冰棘。
陀文莎的腦袋高掛在魔物那看似頭頂的地方,她的雙眼綻放藍光,和魔物軀體中的光暈以一個頻率閃動。在她腦袋的正下方,也就是魔物的腹部,有個比人還高的狹長裂口,里頭數不盡的冰齒朝外翻開,又層層向內卷曲,那模樣竟有點兒像是變異的女性陰部。里頭的銳齒保持著某種怪誕的律動,仿佛越漸強烈的痙攣。
凡爾薩以目光鎖住陀文莎的腦袋,眼角卻試圖捕捉雨寒的動向。
雨寒手無寸鐵,但她勇敢地繞過魔物的身后,緩緩朝一名舞刀使文明的女孩接近。那女孩似乎叫作霞奈,是死去的熾信的妹妹。她因雙腿缺陷無法挪身,在滿是冰棘的雪坡中,緊緊抱著一根斷裂的魂木樁。
“所有的‘狩’,都是你分裂出來的細胞吧!?”凡爾薩知道自己必須引開陀文莎的注意力,放聲說:“你襲擊我們,想侵占我們世界的一切。就是你。白島。”
“重靈本該滅亡,由我全面肅清。”陀文莎發出碎冰似的聲音。已分裂的雙腿高掛在她面孔的兩側,猶如魔物的觸角。蒼白的腿肌上隱約可見墨色血管。
“為什么?你為什么這么做!?”凡爾薩向一旁挪動,把對方的視線牽引開來。忽然他看見陀文莎的面孔再次閃現糾結的線痕。
“散解的分靈,世界的根基。當匯靈為獨一的追求,像是無盡倒躥的龍卷,疾馳循環,演烈無從收束。肅清之始。”
凡爾薩壓根聽不懂她的話。這是白島嗎?還是陀文莎?
她的眼珠子向上翻,像要猛然失去意識,眉間卻壓出深刻的皺結,仿佛幾種沖突的情緒突然炸裂。她的嘴角正以駭人的速度顫動。
“枝葉是……鎖光的關鍵……樹干才該是彩光的歸宿……它的根部才能……逆轉其存在……”
她在說什么?她在說魂木嗎?五世紀以來,白島扼殺了世界上幾乎所有植物,從地球生態最根基的地方開始拆解文明。凡爾薩吶喊:“要怎么做,你才肯放過我們!?”
“無從妥協。重靈逝之,輕靈散解。”在魔物頂上,陀文莎的面孔低垂下來。“她知道。她能感受到。雖過于掙扎,卻能理解,愿成器皿。”
凡爾薩愣住了。仿若隔世的記憶突然從腦中閃現:第一次狩軍全面進攻瓦伊特蒙之前,就在所有不祥的預兆成形時,縛靈師遭到桑柯夫長老的囚禁。當時雨寒找到凡爾薩一同前往搭救,縛靈師見到他們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它們來了。
“所以你希望瓦伊特蒙滅亡,是嗎?現在來到下一個文明,你也想毀滅這里。”凡爾薩憤怒咆哮:“陀文莎,瓦伊特蒙曾是你的家!人們拼死保護你,現在它已經滅亡了!因為你!”
冰色荊棘猛然甩動,兩道波動從凡爾薩左右席卷而過。魔物的胸口發出嘶吼,突來的風壓令凡爾薩舉臂掩面。
“你救不了我!”那一嘶吼回到了陀文莎原來的聲音,她的面孔不斷變化,仿佛腦中所有情緒像龍卷般地翻動。“別以為我從未看見……你們相視的目光……”魔物開始前進,利爪撥動著覆雪的地面。
冰棘忽地卷住凡爾薩的小腿,疼痛感刺穿肌理,然而他無動于衷。他只微微朝雨寒點頭,然后怒目瞠視陀文莎的面孔,“我曾對你有罪惡感……看來我錯了。你是敵人。”
一條冰鞭甩來。凡爾薩在沒有任何武器的情況下抬手臂格擋,手臂被“唰——”的一聲捆住,細密的錐刺刮開血紅皮肉。雨寒在此時有了動作。她躍過盤動的冰棘,準備扶起霞奈。
然而不知為何,霞奈竟甩開雨寒的手,不肯放開木樁。
一道冰棘卷住雨寒的腰,將她高高抬起。“雨寒!”凡爾薩吼。她懸于魔物背后的空中,痛苦地哀號,血液在腹部慢慢淌開。
“放開她!”凡爾薩想往前走,手腳的冰棘卻扯得更緊,劇痛如刀割。此時冰棘已在雨寒身上繞圈,錐刺扎實地埋入她纖細的腹部。
陀文莎的眸子已轉為永凍冰的乳白。魔物碩大的軀體向后仰,中央裂口獠牙滿布,朝向天空。雨寒被遞了過來,在它上方不停扭動。“由她喚醒的治愈之靈的纏結體,早應處決。”
凡爾薩不顧手臂上拉出滿滿的血痕,向前掙扎。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雨寒的身子下沉,下方幾尺之處魔物大口饑渴閃爍。他們都沒有雪靈在身,無從對抗白島的化身。
“住手!”霞奈大喊。她滿臉是淚,艱難地想起身。
突然凡爾薩的視線被虹光包覆。彩影連帶暖風刷過身旁,他聽見晶體斷裂的噼啪聲響,手腳的荊棘瞬間粉碎。
又一束虹光劃過眼前,繞過拎著雨寒的冰棘,她一個不穩往魔物的口中落去。
凡爾薩毫不猶豫地躍上冰雪凝成的狩臂,飛過獠牙綻放的大口,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雨寒。他倆從魔物的側身滾落,被地面盤動的錐刺刮了滿身。
彩光接連襲擊魔物,令它發出震天怒號。好幾條荊棘爆裂,但更多從它的背部生成,開始朝四方甩動。凡爾薩看見數名暗白衣袍的身影包圍了魔物。他們舞動虹光包覆的黑色長刀,毫無間歇地對抗甩來的冰棘。
“這里馬上會成戰場,我們得離開。”凡爾薩試著扯開雨寒腰間的斷棘,它已轉為暗藍,光澤漸失,用力一扯便粉碎。然而雨寒的腹部沁血,痛不欲生。她咬著牙沒吭半聲,緊緊摟住凡爾薩。
周圍的舞刀使手持長度不成比例的黑劍,沉著地邁開步伐,寬松的袖口露出皮膚上閃動的銀紋。一道道劍刃拉開虹光,劃開雪霧彌漫的空氣,拆解荊棘防陣。
魔物巨大的手掌遽然前揮,六道利爪掃擊包圍網。有舞刀使以刀刃格擋后被撞飛。其中一名舞刀使則沒那么幸運,割裂的衣袍分層滑落,胸膛是鮮紅的傷痕。他跪了下來卻未曾退卻,顫抖的雙手把長刀刺入雪地,想堅持鎮守的位置,但又兩道冰棘交叉甩過他的脖子,瞬間斷其首級。
凡爾薩抱起雨寒往外跑,荊棘之陣似乎發現了,朝他們套射過來。凡爾薩回身閃躲,一次次機敏地避開。
“放下我……你自己逃……”雨寒顫抖地想推開他。
“閉上你的嘴,長老。”凡爾薩將她摟得更緊,拼命向前跑,此時左右兩旁同時有冰棘射來。
狹長的黑長刀在空中卷動,套住兩邊的冰棘后以激烈的角度扭轉,使其斷開——是子藤,他護住凡爾薩的身后,面對正在轉身的龐大魔物。
他臉龐上稚氣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殺氣。“你們快走。”子藤的眼中反射虹光,從眼角延伸至頸口的銀紋正在釋放波動般的光芒。他調整持刀的姿態,在荊棘四甩、雪霧激蕩之間竟有種奇特的從容感,仿佛他改變了風暴的焦點,讓自己成了暴風眼。
“霞奈。”猶如一道突發的白色閃電,子藤奔向抱著木樁的女孩的方向。所經之處濺起一陣冰晶殘屑。
凡爾薩明白了子藤的去向,便轉頭繼續朝反方向奔馳。終于他闖出了魔物的范圍,朝下坡滑落數尺。他回頭看見大約八九名舞刀使在雪塵紛飛的斜坡上與魔物作戰。凡爾薩立刻將雨寒安頓在雪地,發現她從胸部到大腿一片鮮紅。他的身子也沾滿了她的血。黑發女孩疼痛地喘著氣,眼角含淚。
“愈師——愈師!”凡爾薩東張西望,卻發現他們所在之地四下無人。微風吹拂在斜坡上,卷起淡淡的白塵。作戰的聲響仿佛在非常遙遠的彼方。
他絕望地朝下坡處遠瞰。在日痕山接壤外領地的陸橋一帶,所有奔靈者渺小的身影都被擋在那兒,被舞刀使禁止前來。
一切都遲了。
舞刀使文明之中沒有愈師,而雨寒無法治愈自己。
凡爾薩不知所措,全慌了。世界仿佛變得無聲,聽覺蒙蔽,感知歸零。
“沒關系……”雨寒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伴隨她凝視而來的目光,呼嘯的風聲、人群的叫喊再度出現在聽覺邊緣,但感覺很遠,很遠。凡爾薩不敢眨眼,緊盯著她。年輕的長老眼中滿是淚水,她抬起手,拉住凡爾薩的袖子,虛弱地說:“我做了壞事……我沒有想殺死她……我沒有想要拋下他們……”
“別說話。”凡爾薩不知所措,只能握住雨寒的手,“你等著。我現在就去下面找安雅兒——”
“來不及了……”雨寒握緊他的手。女孩面部的血色已無,雙唇像是白化植物般的槁灰。“他們太遠了……我知道。”
“你傷勢太重了!我得想辦法找愈師!”
然而雨寒并未放手。“你陪著我就好了……這是長老的……命令……”她慢慢閉起眼,淚珠沿著臉蛋滑落,眼角因為劇痛而抽動。
凡爾薩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比她還嚴重。“你別開玩笑!我們就只有你一個長老,你出了事,瓦伊特蒙該怎么辦!?”
“不應該……是我當長老的……如果是亞煌領導我們,不會像現在這樣……”雨寒啜泣著,喉間吃力地搏動。“他們都死了,所有的居民……我拋棄了他們……都死了……”
凡爾薩驚慌地看著女孩身旁的白雪緩緩化為紅色漿液。
“艾伊思塔……她跟那些居民在一起……”眼淚不斷從雨寒眼底流淌,“我拋下她……拋下所有人……都死了……”她止不住哭泣。
凡爾薩捧著女孩的頭,跪在血泊里。他的胸口一陣絞痛,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眼底也涌現了淚水。
遠方乍現激烈的彩光。舞刀使已形成虹光陣,讓光波在長刀之間傳送。凡爾薩抬頭,看見遠方一波波虹光攻勢正在潰滅魔物的身軀。陀文莎原本的肢體部位也被砍為碎片,化為一絲絲的肉片。
子藤避開巨爪,闖入魔物胸前,其他的舞刀使朝他拋來熾熱的虹光。子藤旋動身子承接伙伴的虹光波,將它們一道接著一道射入魔物的軀干。眾舞刀使不斷射去能量,子藤則冒險成為攻擊中樞。魔物無從反擊,冰齒化為四散的碎屑,硬雪身軀逐漸潰裂。
最終魔物遽然炸開,僅剩的幾條冰棘在遠方抖動片刻,便在崩解之中沉寂。
“雨寒……”凡爾薩挪回視線,看著女孩仿佛沉睡的臉龐。
她再也沒了動靜。
他捧著她的臉,張開口,想喊什么卻發不了聲。他以額頭緊貼雨寒冰冷的額頭,緊閉雙眼,淚水落在女孩臉上。“哈啊……”凡爾薩禁不住啜泣。
當所有感觀都被剝奪,聽覺的邊緣似乎有腳步聲從雪地逼近。
“——隆川,請放我下來!”有人聲傳來。
凡爾薩抬頭,看見一名高壯的舞刀使背著方才在木樁邊的霞奈。
女孩落地,蹣跚走來,跪在雨寒的身旁。
“她還有呼吸。”霞奈觸摸雨寒的脈搏,臉頰貼近她的口鼻處。
高壯的舞刀使也蹲了下來,檢視雨寒滿目瘡痍的腹部,搖搖頭說:“這是致命傷,已失血過多。就算帶她下去醫療處,也于事無補了。”
“但她是為了救我……”霞奈哀傷地觸摸雨寒的額頭。凡爾薩看到霞奈的臉上同有干涸的淚痕。更多舞刀使來到他們周圍,包括子藤。他們震驚地盯著瓦伊特蒙的長老。
霞奈仿佛在猶豫什么,隱隱瞥視身旁的眾舞刀使。
然后她抿住了唇,仿佛下了決心般輕吸口氣,卷起袖口,露出了懸掛在左腕的黑晶手鐲。
眾舞刀使瞧見后都露出詫異的神情。有幾位發出尖聲的驚嘆,仿佛見到比方才的魔物更加邪惡的東西。
“霞奈,你怎么還留存這東西?”某位舞刀使以非難的口吻說道。
“這是詛咒之物,你應該最清楚。”另一位舞刀使也開口,“這東西早應該全數銷毀,你竟有所私藏——”
但他們被子藤給擋下。
“做吧,霞奈。救起她。”子藤靜靜地說。他的面容也滿是哀傷。
凡爾薩懷著困惑和震驚,目光游移在兩個女孩之間。
霞奈抿緊唇,取下手鐲。她將它挪向一旁的白雪地,開始說出某種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