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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夫與星園一起出差。本章對“觀星家”這一奇特的職業進行了說明。和夫在車里得知本次工作的內容。】
“當然,我并不會覺得這是一種荒誕不經的夢話而嗤之以鼻。不過,我對那種試圖解開UFO和外星人之謎的行為并沒有什么共鳴。比起思考外星人之謎,我們更需要去思考高深莫測的宇宙之深邃,比起贊嘆UFO的秘密,我們更需要去贊嘆星空的美麗,我認為這才是更重要的。對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來說,最為必要的正是用心傾聽星星的私語,并真心愛戴這份美麗。徜徉于遙遠的群星世界時,星星便用它們的美麗洗滌著我們的心靈。正是這種浪漫——”
僅僅讀了這些后,和夫就閉口合上了書。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厭惡感覺再度襲來。通篇都是甜膩的廢話不斷重復,真是一本讓人作嘔的書。
這是星園詩郎所著的《仰望夜空的星辰》。書的封底上過于顯眼地印著那位美男子的大頭照,照片上的他正散發著清爽的笑容。昨天,和夫跟星園本人碰頭后在回家的途中買了這本書,翻開每一頁都是一個樣,讓他很是煩躁。像現在這樣隨著電車的震動快速翻看這本書則更讓人感到不舒服。此時,特快電車剛剛離開所澤。
“這本書不好看嗎?”
坐在旁邊的那位封底照片里的美男子突然轉過身來。鏡面加工的墨鏡很適合他,簡直就像好萊塢的影星一樣華貴。
“啊,沒有的事。”
和夫咕噥地回答著。他以為星園是在欣賞車窗的風景,所以有所大意了。對方是看到他合上書后狠狠地皺眉了嗎?
“對你來說或許是有些無聊,這本書的主要受眾是年輕的女性讀者群。”星園的半邊臉上浮現出了得意的笑容。
“啊,是這樣啊。”
“不過似乎也有不怎么年輕的女性在讀。”
“啊,原來如此。”談話的氣氛怎么也起不來,和夫姑且像是跟班一樣小心翼翼地說,“對了,要不要我去買杯咖啡?”
“不用了,謝謝。”
星園裝酷地將墨鏡摘了下來。這種裝模作樣的態度還算有模有樣,但這只讓和夫覺得毛骨悚然、煩躁不安:都三十多的大男人了還耍什么帥?
“我們要坐到終點站,你要是困的話可以睡會兒。”星園說完便在自己的臉前豎起一根手指并指向天花板,不知道他這姿勢是什么意思。
“啊,嗯。”和夫應道。星園又將目光投向窗外。
和夫這次為了不讓他發現,偷偷地皺了個眉,將身體倚靠在了座椅靠背上,悄悄地側眼觀察著從昨天起便成了自己主子的這個人。他端正的側臉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半睜著雙眼,注視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
觀星家,星園詩郎。這個稱謂讓人不明所以,但應該是日本獨一無二的文化名人吧。他贊嘆著星辰之美,談論著夜空,出了書和錄影帶,在面向女性讀者的周刊擁有占星專欄。著作有《星空的浪漫之旅》《致美麗的群星》《向夜空的寶石伸出雙手(隨筆集)》《夜間飛行》等,原創錄影帶有《星園詩郎的星日記》《星園詩郎的浪漫星教室》《星園詩郎的占星·視頻版》等,題目中連續出現自己的名字,就跟街頭的選舉演講似的。他活躍在電視、廣播以及演講領域。他的工作便是憑借著甜膩的肉麻話的堆砌以及外國模特都自嘆不如的容貌,讓全日本的女孩和大媽們為之沉醉。自從幾年前出道以來,他依靠著奇特的人設和突出的美貌,現如今已贏得了不錯的人氣。他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但在此之前的經歷卻被覆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星園詩郎的履歷上如是寫道。
說白了就是個可疑人物。
當然,和夫之前也知道這是“自家商品”,但卻沒有想過居然會有這么可疑的家伙。簡單地說,他就是個能說會道的騙術師,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自戀狂。說好聽點是牛郎店的小哥,說難聽點就是婚姻詐騙犯之類的人。這家伙哪是什么文化名人啊,別開玩笑了,充其量只是個文化偶像而已。他那颯爽的英姿在女性群體中相當有人氣,嫉妒之情讓世上大多數男人對他的評價都跟和夫不相上下:惡心得讓人嗤之以鼻。在男性觀眾眼里,這位文化偶像的形象頗為惡劣。盡管如此,最近連餐館的店主或寺廟的住持都在做些冒牌演員的活動,如此粗鄙之物竟也能成功地賺錢,實在令人匪夷所思。不但出版物接二連三地再版,還被各路電視臺演播廳爭搶。真不知道這個世道是怎么回事。
和夫深切地體會到:被任命為這種無法理解的文化偶像的跟班實在是我的不幸,我是造了什么孽才非得成為這種家伙的跟屁蟲不可啊。雖然對外公布為履歷不明,但據公司的機密情報顯示,他之前似乎是自由作家。不管是自由作家還是文化偶像,都不是個正經人。
唯一讓人寬心的便只有“蟑螂”社長所說的“時機到了我自然會讓你回制作部”這句話了。好想快點擺脫這家伙然后回到制作現場去。熱度要多久才能冷卻啊!余熱大致消去不就好了嘛。
和夫想了很久,沉默的氣氛卻越來越讓人痛苦了。雖然被告知可以睡一會兒,但自己畢竟是可憐的跟班,還沒有神經大條到能夠隨意打盹的程度。
“請問——”和夫含混不清地向身旁的大理石雕像說著。他對河坂部長那種隨隨便便叫“老師”的稱呼方式有些抗拒。雖然必須得干脆果斷,但和夫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意氣用事:這種家伙才不是什么老師呢。
“嗯,什么事?”星園那棱角分明的面龐轉了過來。
“能否告訴我今天出差的目的呢?我還一點兒都不知道。”和夫小心翼翼地說著。成為跟班的第二天就被突然命令要出一晚的差,這讓他有些慌里慌張的。他被告知在下午乘上池袋發車的西武特急就行了,卻并不知道目的地。
“哦,這個嘛,還是讓你知道個大概吧。”星園露出了文雅的微笑,將身體稍稍靠向和夫,“在這前面的埼玉縣深處有一家經營不善的汽車露營地,而將此地新買下的開發商則委托了我。”
星園的聲音跟在電視里一樣深沉而懇切。
“這名開發商致力于招攬新的顧客,希望我能對宣傳有幫助,便問我能否住一晚來感受一下當地的氣氛,好給他們提供參考意見。那里地處深山,聽說星星非常美麗。”
“也就是說,想讓您當形象代言人嗎?”
“就是這么回事。”星園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說,“啊,你之前參與過廣告制作,是那方面的專家呢。”
“嗯,算是吧。”
“這就對了,你的意見也值得采納。”
“噢。請問您也會接形象代言人之類的工作嗎?”
“嗯,這類工作報酬不會太高,平時我都不接,但委托人跟我們社長有些關系,我也不好拒絕。不過嘛,這份工作很輕松,只是接受一晚的招待,又沒有什么特別的事需要做。”星園將食指豎在自己的臉前并指向天花板,又擺出了那個意義不明的裝酷姿勢,“最近這段時間我有些工作過度了,剛好可以休息一下。你也當作好好休養就行了。”
星園輕輕擺了擺指著天花板的手指后,再次將目光投向外面的景色,之后便不再開口了。
和夫只好帶著不太明朗的心情呆呆地坐著。當作休養——嗎?從剛才的語氣來看,他似乎也知道和夫毆打課長助理的事了。是河坂部長告訴他的嗎?不過,他是出于好意才不打算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的,還是說他對和夫的事并沒有興趣呢?罷了,都無所謂啦,反正自己也是地位低下的跟屁蟲而已——和夫莫名其妙變得卑微起來,這種感覺無法抑制。
度過了不算太開心的車內時光后,電車抵達了西武秩父站。聽說要在這里換乘本地的線路。
和夫費勁地背著住一晚上所需的行李,跟在星園身后穿過了車站。這里跟市中心不同,氣溫相當低。和夫與早早來滑雪的學生們擦肩而過。年輕的他們身著原色的服裝,臉上綻放著笑容。老實說這讓和夫很是羨慕。他這邊則是跟小白臉老兄的二人旅行。
秩父鐵道御花畑站就在西武秩父站的旁邊,這站名還真是富有田園詩的韻味。和夫在星園的帶領下前往這處有著悠閑名字的車站。雖說是見習,但畢竟也是經紀人,如此一來總覺得身份有些顛倒了。不過也罷,只是跟班而已,跟在他身后就行了。
本地的御花畑站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可愛車站。車站是木質的,散發出一種老電影中的氛圍。電車是兩節車廂編成,地上則鋪著現代風格的木質地板。像玩具似的列車悠閑地前進著,窗外的景色也是山丘和田野。星園舒適地瞇起眼睛,入迷地欣賞著恬靜的田園風光。和夫也模仿他,眺望著收割之后一片片蕭索的水稻田,看著看著,他的大腦里不知為何浮現出了“離京”這個詞。降職紀念離京旅行,與小白臉同行的荒村之旅。和夫的心情越來越低落了。
列車咣當咣當地經停了影森、浦山口、武州中川等幾個車站,幾乎都沒有人下車。終于快到第五個停靠站——小原之臺站了,星園站了起來。
“我們就在這兒下車。列車旅行果然不錯啊,好滿足。本打算開車來的,還好坐了電車啊。”星園似乎是充分享受了恬靜的景色,臉上的神情很是愉悅。
走出車站,面前是一片空蕩蕩的寬闊廣場,給人直接的印象就是“空空如也”。廣場上凹凸不平地鋪著瀝青,孤零零地立著巴士站牌,煞是冷清。對面是一家不知道有沒有在營業的餐廳,旁邊則是一家不知道有沒有開著的雜貨店,再旁邊就是一家根本不像在營業的干貨店,頗有鄉村風味。從池袋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就到了這種地方,看來日本還是很大啊。
“度假村主人約好在這里接我們。”星園將旅行包放在腳下,瞄了一眼手表,緩緩地環視周圍,說,“差不多快到時間了。”
站在鄉下的車站前,長圍巾耷拉在脖子前,大衣隨著風翩翩起舞,這姿態仿佛就像文藝片中的一幕似的。
罷了,確實是帥氣的。和夫壓抑著內心的抑郁,四處張望周圍。現在離下班放學的時間還早,幾乎沒有人影。
只有一個在等人的寒酸中年男子倚靠在車站的柱子上,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年齡約莫四十歲,身材矮小瘦削,面龐總讓人覺得不像是人類該進化成的樣子。男人凍得縮著肩膀,手臂稍稍有點長,使得全身的比例不太協調,有些像猴子。咳,在哪兒見過這張臉呢?和夫就這樣看著對方,對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便拿起身旁的背包向這邊走來。男人宛如人猿的那張臉上并沒有親切的表情,散發著憂郁的氛圍,總讓人覺得有些陰暗。可疑的家伙啊,真讓人不爽——正當和夫稍稍戒備起來之時,星園嘟囔道:“啊,來了呢。”
回頭一看,一輛車正向他們駛來。這是一輛四驅的大型商務車。汽車在兩人前面停了下來,副駕駛座的門匆忙打開,一個男人從里面蹦了出來。
“哎呀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男人大聲叫喚著。他頂著一張油光滿面的國字臉,年齡五十有余。
“路上遇到堵車了,真是要命。星園老師,嵯峨島老師,讓你們久等了,實在是抱歉。”男人說話的氣勢就像是在怒吼一般。
“您是山冠公司的嗎?”星園問道。
“哎呀,忘記介紹自己了,不好意思。”油膩的男人不怎么走心地行了一禮,說道,“我是委托兩位老師的山冠開發的巖岸。”說畢,便從根本不適合他的雙排扣大衣的口袋里取出兩張名片。名片上寫著“山冠開發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巖岸豪造”。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星園收下了其中一張,和夫打算收下另外一張時,旁邊一下子伸過來一只手,將它奪走了。定睛一看,原來剛剛那個長著一張猴子臉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和夫身邊了。
“兩位老師都是活躍于媒體界的,應該互相都知道對方吧?”巖岸旁若無人地大聲說道,“我還是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星園詩郎老師,是一名星星評論家。”
“我希望大家稱我為觀星家。”星園裝模作樣地說。
“啊,對對,是觀星家,最近什么都是片假名啊。這位是嵯峨島一輝老師,是一名UFO觀測家,對吧?”[1]
中年猴臉男一副無趣的樣子,低聲說:“是UFO研究專家。”
和夫終于想起來了。UFO觀測家,哦不對,這像是電玩城里的游樂設施了[2]——UFO研究專家嵯峨島一輝,和夫在電視里見過他好幾次。這家伙也是文化名人。
“兩位老師都在研究星星,我的介紹會不會有些多余呢?兩位是不是見過面呢?”
巖岸心直口快地詢問著,星園裝腔作勢地伸出一只手,說道:“不,大名有所耳聞,但還是頭一次見到。請多多指教,我是星園。”
“你好。”UFO研究專家低聲地說著,禮貌地握了握手。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星園站在一起,那副寒酸樣更加顯眼了。
“喂,財野,你在干嗎?不來跟兩位老師打聲招呼嗎?”引薦結束后,巖岸大聲地怒吼著,聲音都快要傳到山的那頭去了。緊接著,四驅車的門迅速打開,駕駛座上的男人靜悄悄地滑了出來。他就像坐在傳送帶上似的,動作沒有絲毫多余,精準地移動到了巖岸斜后方四十五度的位置。
“這是我們公司的財野,為了今明兩天照料兩位老師而來,有什么事請盡管吩咐他。”
巖岸說完,男人像精密的機器一樣行云流水般地取出了名片夾。“我叫財野,有什么事請盡管說。”財野畢恭畢敬地鞠著躬,但態度卻沒有親和力。他年近四十,瘦削的身體上緊緊地裹著一件黑色皮革大衣,給人一種不可大意的危險感覺。他面無表情、眼神犀利,就像是“扮成銀行職員的忍者”。
財野就像投手里劍似的迅速將名片擺在星園和嵯峨島的面前。名片當然沒有和夫的份。星園將名片接下,側眼一看,上面寫著“山冠開發股份有限公司 財務科副科長 財野政高”。
自己幾乎是被無視掉了,于是和夫為時過晚地掏出了名片。名片是昨天Culture Creative部剛剛分發下來的。
“很抱歉,介紹得有些晚了,我是星園的經紀人。”
“哦,你是星園老師的跟班嗎?”巖岸看都沒怎么看和夫的名片,草草地將它塞進了口袋里。當然,這讓和夫很是不快,但他什么都沒有說,畢竟自己就是小白臉老兄的跟班啊。
“那么,兩位老師,差不多該出發了吧?”巖岸諂笑著說,“目的地距離此處有四十分鐘車程。在此之前,財野——”
“在。”
財野沒有一絲多余動作,無聲地跑向四驅車,迅速打開了后備廂,拿出了防滑鏈。
巖岸說道:“非常抱歉,我們需要給輪胎安上防滑鏈,請兩位稍等片刻。很快就能安好的。”
星園問:“去那兒需要安裝防滑鏈嗎?”
“沒有沒有,并不是這樣的——三四天前不是特別冷嗎?聽說那天那兒下了雪的。”
啊,是那天——和夫想了起來。發生那場騷動的那天,離開公司時非常的寒冷。
“我吩咐過埼玉分公司的員工,讓他們好好地掃雪。我和財野都太忙了,今天也是直接從東京過來的,不清楚那邊現在情況如何,所以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安上防滑鏈會比較好。”巖岸用手掌擦拭著渾圓的鼻子,說,“喂,星園老師的跟班。”
“什么事?”冷不防地被提到了,和夫便回過了頭。
“你在干什么啊?”
“啥?”
“你不打算搭把手嗎?是要優哉地讓兩位老師站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嗎?”
注釋:
[1]原文中的“觀星家”是用片假名スターウォッチャー(star watcher)表示的,“星星評論家”是用漢字“星の評論家”表示的。后面的用法類似,UFO觀測家是用片假名UFOウォッチャー(UFO watcher)表示的,“UFO研究專家”是用漢字“UFO研究家”表示的。
[2]原文中“UFO觀測家”用片假名表示為UFOウォッチャー(UFO watcher),發音有點像UFO catcher。后者是世嘉(SEGA)公司制造販賣的一種游戲機。UFO catcher跟普通的抓娃娃機類似,玩家操控機械臂來獲取獎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