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叔眨了眨眼,眼前的這個小姑娘似乎一下子變了個人,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也有些好奇,隨即露出一個微笑:“先別著急,把粥喝了,天色也不早了,至于你說的那些盡管放心,我會想辦法給你找一份工作。”
視線瞥到桌上的一小鍋粥,何晚晚又想哭了,但她忍住了眼淚,把托盤拉到跟前,給江叔也分了一碗,然后開始喝粥。剛剛端來的時候是滾燙的,現在過了一會兒溫度正好合適,入口是綿綿的口感,讓人像是睡到了棉花糖上,又像電影《龍貓》那樣,從樹洞里滑落到龍貓巨大的肚子上,軟綿綿毛茸茸,她以前經常做夢夢到自己穿越到《龍貓》里,和龍貓生活在一起,每天睡在龍貓的大肚子上,長長的毛蓋過了身體,溫暖而安寧。暖心養胃的粥讓她仿佛好像漂浮在云朵和彩虹上,太陽公公和月亮姐姐唱著搖籃曲,她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躺在嬰兒床上,媽媽的手放在床邊,搖呀搖,搖呀搖……這是和何留的豆湯粥不同的味道,卻都讓她無比安心,像是羽毛被淋濕的雛鳥回到了溫暖的鳥巢,讓她不禁打了個呵欠。
“味道確實不錯,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粥。”江叔感嘆道,然后又給自己添了一碗,示意兩個侍從也來喝一點兒,“天色也不早了,你是不是困了,等喝了粥我們找個地方歇歇腳,今天也走了不少路。”
他這樣一說,何晚晚感覺到自己的雙腳都在酸脹,今天確實走了好遠的路,微信步數估計能霸榜了,今天之前的傷也還沒好,還在隱隱作痛,無形之中為她“家里遭了強盜”的說辭做了證明。但是發燒感冒莫名其妙地好了,現在只覺得雙腳發軟,全身無力,只想好好休息,想燙個熱水腳,然后好好睡一覺。
出了餐館已是華燈初上,整個安然鎮亮起了夜燈,街上已經沒有什么人,人們都老婆孩子熱炕頭,該打烊的打烊,只有一兩家賣夜宵的飯館還開著,沒有K歌沒有蹦迪,也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說法,沒有通宵加班,作息是久居城市的她無法想象的規律。
江叔帶著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環境不錯,主人家也十分熱情。說是旅店,其實更像是民宿,各種設施都齊全,主人家就住在隔壁,村子里家家戶戶幾乎都采取這樣的方式創收,不住的房間收拾出來,有過路的旅人就臨時寄居,廚房衛生間之類的就一起公用。
何晚晚太累了,找主人家打了熱水燙了個腳,就睡下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何晚晚竟然沒有睡到日上三竿,這里沒有鐘表,也不知道到底幾點了,但她起來的時候主人家還在休息,也許是多年養成的早起上班的生物鐘起了作用,應該不算晚,不過也說不準,畢竟這里的人都太佛系了。
一個人在小院兒里隨便走,逗逗貓貓狗狗,還有小雞小鴨,她已經很久沒有和小動物接觸過了,感覺每只都好親切,正在逗鴨鴨的時候,身后傳來溫柔的男聲:“起這么早,昨晚睡得好嗎?”
睡了個好覺,她今天心情不錯,而且已經接受了穿越的事實,遂轉過身對他露出一個陽光的笑容:“挺好的,你呢?睡得怎么樣?”
“嗯,我也睡得很香,這個小鎮給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好久沒有睡得這么安穩了,當然也可能是昨天的粥令人好睡。”江叔懶洋洋地坐到了花壇邊,向小貓招了招手,小貓舔了舔自己的毛,一扭頭高傲地走了,“今天有什么安排嗎?沒有的話我帶你去鎮上轉轉?”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能有什么安排。
“好呀,咱們吃個飯,收拾收拾就走。”
安然鎮雖然是個鎮,但其實并不小,人口也很大,走在街上有一種逛廟會的感覺,賣風箏撥浪鼓這些小玩具還有小飾品的,吃的就有灌湯包貴妃餅油炸串串等等感覺五湖四海的美味都能找到,還有服裝店,有木匠鐵匠金銀匠,儼然就是個半古代半現代的現代化古鎮,只可惜科學技術水平是真的為零。江叔給她買了一串糯米糖葫蘆,簡直令她開心得要飛起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吃過糖葫蘆了,而且這是糯米糖葫蘆,她對帶糯米的任何食物完全沒有一點抵抗力,甜的咸的糯米飯通吃,像青團、麻薯、冰皮月餅、雪媚娘……都是她的最愛,糖葫蘆用薄薄的米紙裹起來,外面是甜脆的糖殼,然后山楂的酸味彌漫整個口腔,最后是香甜軟糯的糯米,酸與甜的碰撞,酥脆于綿軟的結合,一口一個,在嘴里反復咀嚼,回味無窮,吃糖葫蘆的時候,何晚晚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江叔付錢的時候,何晚晚注意到她認為比較落后的這里,錢幣竟然看起來比她用的人民幣還要高級,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質做的,半透明的紙幣在陽光下閃著三種顏色的光芒,分別是藍色、紅色和黃色,正好是三原色。
一路的琳瑯滿目令她目不暇接,她很想將這些美麗的畫面記錄下來,可惜沒有手機也沒有相機。就算回到上海,她也沒有相機,但是何留有,她的攝影只是略懂皮毛,能拍,但也僅僅是能拍,大概知道每一個按鍵是用來做什么的,但水平遠遠比不上何留。她一直都很想攢錢買一個單反,也一直只是想想,一直沒有攢夠錢,錢這種東西總是永遠不夠花,永遠會出現這樣那樣的事情讓你不得不把辛辛苦苦攢的錢不得不花出去,你這里省省那里省省,省下來一筆小錢,最后一個意外降臨,一大筆錢就沒了,甚至你可能根本攢不到錢。真是苦惱,人總是有無數的消費欲望,也總是賺不到相匹配的錢。
吃了晚飯,江叔囑咐了兩個侍從幾句,就說要帶著她出小鎮去玩兒,這次他們沒有走路,江叔直接踩著冰凌帶著她飛了起來,飛得并不高,只是離地有一點點距離,但速度卻很快,頗有些仙俠小說里御劍飛行的味道,她抱緊了江叔,閉上眼睛,感覺到呼呼的大風從她的身旁刮過,突然感覺整個人在向上飛行,她睜開眼,江叔在帶她往山上飛,這是類似于飛機嗎?飛之前還要滑翔一陣兒?飛到了山頂就開始往下,最后降落到了一個不知道應該叫做叢林還是樹林的地方,這里生長的不是樹,是草,但是這里的草就像樹一樣高,甚至比樹還要高,被山巒環繞了起來。
到達之后冰凌自己消失了,他們穩穩地落在地上。
“跟我來。”江叔開始撥開高高的草,朝前走去。
何晚晚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會要把我拐賣到這深山老林來吧?應該不會,我也不值什么錢。在這兒完全找不著方向,也只能跟著他走了。他總是等她跟上他之后,再把手從草上面拿開,這樣那些草葉就不會打到她,何晚晚總是能被一些小細節打動。
撥開最后一根草,何晚晚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眼前是一片晶瑩的水潭,沒有月光照在上面,卻自己發著耀眼卻不刺眼的光,整個水潭及其周圍都散發著神秘的光輝,這是何晚晚從未見過的景象,水潭上面有無數螢火蟲在盤繞著翻飛,飛成了環繞的光圈,盤旋著一邊通向水潭的深處,另一邊向著天空漫溯。
“太美了。”何晚晚整個人都看呆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螢火蟲,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的水潭。”
“這些不是螢火蟲,這些是北洲幻靈的眼睛幻化而成的,幫助他們感知各洲的情況,幻靈一直守護著我們。這個水潭,或者說沼澤,因此叫做幻藪,這里是南洲最美的地方。”江叔說著,露出微笑,幻藪的光映在他的臉上,愈發迷人,太陽穴和脖子上的藍金色花紋此刻也散發著光,他的頭發在光里成了銀藍色,像大海一樣,他的眼睛是這個世界上最深邃的藍寶石,此刻也在光芒中忽閃,突然他轉過身來面對她,何晚晚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劍眉星目,風華絕代,一眼萬年。
“坐一會兒吧。”他走到幻藪旁邊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示意何晚晚過來。
何晚晚像是中了咒一般坐到了他旁邊,心跳加速。
“好久沒有看到這么美的夜空了。”溫柔到化成水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像是吹來了徐徐的暖風,“你知道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看到過這樣美麗的天空,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都陪在我身邊,所有人都喜歡我,直到有一天,戰火降臨了,那個人來了……我親眼看見我的父親死于那個人的劍下,他的身后是無數的侏人,侏人的眼睛像蟒蛇一樣閃著綠色的鬼火,而那個人,在這所有的鬼火的最前方,手里拿著一把劍,他們所到之處,無人生還,血流成河,他的眼睛,是血紅色。”
何晚晚抬起頭,今晚的天空是多么美好,幻藪的光將繁星點亮,夜空被映成了極光一樣的彩色,爛漫而絢麗,何晚晚的心也蒙上了彩色的紗。
“我相信一切都會好的,你們修人會重新回到衡域,會重新自由地站在陽光下。”
“自由?陽光下?”江叔好像做夢一般呢喃著。
“是的,‘自由’,‘陽光下’。我相信,衡域既然是冰與火的平衡,那么修人和侏人最終一定會在這個世界和諧并存的,雖然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我覺得,‘合’一定是時代的主旋律,我也相信,衡域一定會變得更好。”
“雖然我有些聽不懂你說的話,但是,謝謝你,灣灣。”
“灣灣”,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灣灣,晚晚,像極了姜然喚她晚晚的語氣。
“江叔,雖然我非常理解你,但是我希望你可以不要把侏人趕盡殺絕,他們為了權力而滿身戾氣,殺人無數,但是我不想你變成這樣,我知道你肯定要想辦法去反攻,但等你攻進敵軍腹地的時候,不要殺無辜者以泄憤,冤冤相報何時了,過往的恩怨固然令人生出仇恨,說忘掉也實在是不公平,但是濫殺無辜又會有新的無辜的人受到傷害,人不要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她看過許多小說和電視劇,她能夠猜到,也許是一場大戰之后,也許是幾代人力量的累積之后,衡域會回歸平衡,江叔有魄力,也并非等閑之輩,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業,但他身上的仇恨太重了,可人并不是報了仇雪了恨就真的會快樂的,冤仇固然令人難以釋懷,但人就是因放下,才會變得高貴,大的格局也是因此體現。也許你放下了仇恨,別人還不一定能記得你的好,但我們仍要向往高貴。
釋懷很難,但大仁放在心間,大善行于足下,大道顯于言行,去學會放下的時候,人才會真的化小家為大家,化小愛為大愛,才能得到真正的靈魂的升華,也才會真正地隱出于世間浮塵,才會真正的快樂。
何晚晚發自內心地希望,江叔能夠快樂,能夠達成所愿,能夠露出真心的微笑。
“江叔,我希望你可以快樂,不是偽裝出來的用來保護自己的那種快樂,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的快樂,是很快樂很快樂的那種快樂。我希望你可以快樂。”
“生者何辜,死者何罪。”聽罷這番言論,江叔看向何晚晚的眼神似乎多了某些說不清的意味,“我不會通過濫殺無辜,來宣泄心中的仇恨,但是那個人,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最后的幾個字,江叔一字一頓,藍色的眼睛里露著兇狠,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又恢復到溫柔似水的神情:“我很久沒有睡過安穩覺了,也很久沒有安安心心逛過街留意過身邊的美景了,也很久沒有這么自由開敞地和人說過話了……從來都沒有人對我說,她希望我可以快樂。灣灣,謝謝你。”
溫柔的藍眼睛和她對視著,那一瞬間,何晚晚甚至覺得下一秒他的嘴唇就會貼過來,但是并沒有,他只是溫柔地望著她,那眼神里的溫柔好像要把她包裹起來,裹進最深沉的美夢里。
正在她不知道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兩個侍從從后面的草里走了進來。
“都安排好了嗎?”江叔站起身,朝他們走去。
“是的,尊主,都埋好了。”
“你們帶河灣姑娘回安然,按照我先前說過的,將一切安頓好,前來與我會合。”
“遵命。”
不對啊,這話怎么像是要分開行動的意思?他要去哪里?不會要把她一個人丟在安然鎮吧?何晚晚越想越不對勁,起身過去,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江叔。
“我要走了,灣灣。”江叔依然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她,溫柔里是有些抱歉的神色,“我還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你知道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我不會給你添亂的。”
“我記得你說過,只想好好活著,跟我一起走,是無法好好活著的……甚至,無法活著。你還沒有見過南洲以外的地方,所以可能不太理解我所說的話,但請相信我,待在這里,是你最好的選擇。”
可是她并不想要這樣最好的選擇。
人們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總以為是為別人好,以為這是對于別人來說最好的選擇,但從來沒有人會問問,她想不想要這樣所謂的最好的選擇。是的,她是想好好活著,但安穩度日就真的是她所說的她想表達的好好活著嗎?人到底怎樣才能稱得上是好好活著?她說她想要一份工作,只是想在這個新世界擁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她是貪生怕死,但比起安逸的日復一日的生活,她也想突破自己的舒適區,讓自己快樂,做有意義的事,對于她來說才是好好地活著。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和他分開,她不想要離別,不想又重新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有勝于無,但無勝于有過。
如果要分開,還不如不曾相識。
何晚晚的頭埋得很低,心也沉得很低,低到了谷底,突然她感覺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環抱住,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有輕輕的呼吸掠過她的耳邊碎發,她并不覺得驚訝,也并不覺得不舒服,相反她覺得這一刻,十分安心。人們總是不斷地向前,不斷地追求,不斷地向比遠方更遠的地方追尋,然后忽略身邊的點滴美好,不斷地尋找,不斷地追求,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又要尋找到什么,越來越迷失,心越來越慌,永遠無法安眠,永遠不能安心,但這一刻,何晚晚覺得安心的,就是此刻。
“好好活著。”
從前何晚晚只是覺得,江叔和姜然一樣,只是溫柔的,但這一刻,她覺得,這種溫柔是有力量的,而且力量寬廣而博大;這個擁抱很長很長,長到何晚晚覺得自己好像在他懷里睡了一覺,好像地老天荒和海枯石爛已經翻來覆去了好幾遍。
他輕輕放開手,又好像這個長長的擁抱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像一縷青煙,飄散了;最后他留下一個深長的眼神,轉身向幻藪走去,輕輕踏入水中,一步、兩步,向著光源走去。
他消失在了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