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程風與黃靈素兩人來到霖安城,霖安城乃當時天下形勝繁華之地,比之京城也不遑多讓。
程風長于深山,又怎見過這般氣象?
只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
高柜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
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
只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
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什么東西,同行的黃靈素卻頗有興致,不厭其煩地為其一一解釋。
兩人沒有去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間小小飯鋪吃飯,正在等飯菜的當口,忽聽得街上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于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
程風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地打得熱鬧,一個是勁裝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
程風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
拆斗數招,那勁裝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
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肩頭。
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
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旁觀眾人連珠價喝彩。
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桿之下。
程風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顏娟好。
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
“哦,原來是在比武招親啊,走吧,沒甚好看的。”黃靈素有些失望。
程風卻覺新奇,追問道:“什么叫比武招親?”
黃靈素揶揄道:“就是你上去打贏了那個女的,她就是你老婆了,你干不干?”
程風臉紅道:“那倒不必了,我可不習慣被那么多人看著比武。”
兩人說著正要回到飯鋪去,卻見臺上跳上了一個中年漢子,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霍名遠,山東人氏。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尋親,因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貴,但愿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斗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二十歲上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將小女許配于他。如是山東、兩浙人氏,就更加好了。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七路,只因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
說到這里,頓了一頓,抱拳說道:“霖安城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好漢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
程風見這霍遠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為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那少女卻穿著光鮮得多。
霍遠交代之后,等了一會,只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沒人敢下場動手,轉身拔起旗桿,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同時躥入圈子。
眾人一看,轟然大笑。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老者,滿臉濃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什么?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地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么?”那胖子怒道:“那你來干什么?”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娘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轟然大笑。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
霍遠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桿插入地下。
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地就是一拳。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
圍觀眾人喝彩不絕,但程風和黃靈素兩人只覺索然無味。
程風自幼便受程烈寒調教,眼光獨到,這兩人的武功在他眼里實是破綻百出,根本不明白那些人叫什么好。
黃靈素雖然不肯說出武功路數,但觀其能與程風比擬的身法來看,必然也是出身武林中的名門世家,這兩人的打斗在其看來與市井無賴斗毆別無二致。
那兩人斗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里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捶將下來,正捶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一柄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里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乒乓作聲,殺得好不熱鬧。眾人嘴里叫好,腳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猝然間,錚的一聲,竟是胖子的鐵鞭被和尚的戒刀削去一截,被削斷的那一小截鐵鞭朝圍觀的人群中飛去!
程風暗叫不妙,身形已如風般掠出,黃靈素想要叫住他卻以來不及了。
眾人還未看清,程風卻伸手一探,那一小截鐵鞭便被他握在了手里,人也穩穩落在了場中,“你們兩個不要再打了,這里很多人都不會武功,會傷到別人的。”
黃靈素腹誹道:“這個呆瓜,又要多管閑事!”
和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怒斥道:“小兔崽子,敢管佛爺的事,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那胖子見趁和尚分神之際,閃身鉆入人群失去了蹤影。
程風道:“你做的不對,我既然看到了自然要管。”
“好小子,口出狂言,有能耐便吃佛爺一刀!”和尚說著揮動手中戒刀朝程風當頭劈下。
程風當然不會束手待斃,身形一翻來到和尚身后,一腳踹在其腰際,碩大的身軀當場向前飛出去,狠狠栽倒在地上。
臺上的霍遠低呼道:“這少年好俊的身手!”
勁裝少女不想這少年比自己還小一歲,卻有如此非凡身手,更難得的是還有一副俠義心腸,不禁大為心動。
和尚還想起身再戰,程風將手中的那截鐵鞭飛擲而出,砸在和尚的腿彎處,咔的一聲,那和尚痛呼倒地,眼看是爬不起來了,只能一瘸一拐地鉆進人群。
圍觀百姓頓時叫好連天,畢竟比起那些個魯莽惡漢,他們這次是打心眼里敬佩程風的品行和身手。
程風學著霍遠的樣子做了個四方揖,便要走入人群,見人群中的黃靈素一臉幽怨地看著自己,略感疑惑,正要過去問個明白,卻被人從后叫住。
“小兄弟請留步!”
程風回頭一望,正是霍遠。
霍遠親自下臺,如獲至寶般的看著程風,微笑道:“這位小兄弟怎么稱呼?”
程風也不隱瞞,“晚輩姓程,單名一個風字。”
霍遠又道:“想必小兄弟還尚未婚配吧?”
程風搖了搖頭,“不曾婚配。”
霍遠指了指臺上的勁裝少女,“小兄弟若不嫌棄,小老兒打算將小女霍允許配于你,不知意下如何??”
“爹,你真是……”霍允嬌嗔著叫了一聲,然后紅著臉轉過身去。
正當程風為難之際,黃靈素從人群中步出,接話道:“那可不成!”
霍遠望向黃靈素,不解道:“這位小兄弟怎么稱呼?此事又為何不成?”
霍允也一臉驚奇地望著黃靈素,覺得這少年好看是好看,只是脂粉氣太重了些,全無男子氣概。
“我叫黃靈素,是他朋友。”黃靈素沒有直接回答霍遠,而是對程風道:“阿風,你要去找你爹不是?”
“是啊。”程風點頭道。
黃靈素笑了笑,“那就對了,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擺擂臺比武招親,媒妁之言自是免了,但父母之命卻不可省去,眼下他爹不在身邊,婚姻大事豈可草率?”
“這……”霍允一時語塞,黃靈素所言句句在理,他也找不出可以反駁的理由來,退一步道:“不知令尊身在何處?”
程風道:“我正要去龍江尋他。”
霍遠笑道:“那這樣吧,反正我父女二人此行也要路過龍江,不如大家同行,也好有個照應如何?”
程風看了眼黃靈素,后者想了想,慢慢點了點頭,便道:“好吧,那大家就一起上路吧。”
霍遠心中歡喜,連忙將擂臺上的錦旗摘下,招呼人手將擂臺拆了,眾人眼瞧著無熱鬧可看,便要散去時,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
那闊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霍允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么?”霍允紅了臉轉過頭去,并不答話。
霍遠上前抱拳道:“在下姓霍,公子爺有何見教?”
那闊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么樣?”
霍遠面露難色,只得道:“這位公子,抱歉得很,小老兒已招得賢婿,要讓公子失望了。”
那闊公子哦了一聲,環視了一圈,道:“那不妨請他出來一見。”
霍遠為難地看向了程風。
那闊公子自然也順著霍遠的目光望向了程風,他看到程風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兒?他恐怕還沒你的女兒大吧?鳥上的毛都還沒長齊吧?”
那闊公子表面光鮮,出口卻如此污穢不堪,霍允對其萌生出的一點好感,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鄙夷。
程風方才的義舉頗得人心,周圍的群眾只是漠然地看著那闊公子,所以沒有一個人因為他的話跟著嘲笑程風。
那闊公子見氣氛有些不對,便收住笑容,道:“這位小兄弟打贏了這位姑娘?”
程風實事求是,“不曾。”
闊公子聞言笑道:“那就是了,既然這位小兄弟不曾打過擂臺,那按照規矩,他就還不是你女婿,其他人包括本公子在內照樣還有機會不是嗎?”
霍遠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
那闊公子道:“怎見得?”
霍遠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我們志在尋人,又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
那闊公子望了霍允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
霍遠道:“經歷七路,已有大半年了。”
那闊公子奇道:“難道竟沒人勝得了姑娘?這個我卻不信了。”
霍遠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跟小女動手。”
那闊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走到中場。
霍遠見他儀表堂堂,卻品性惡劣,心想:“看他今日作為,平日里必然是囂張跋扈慣了,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我孩兒倘若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后患;要是給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跟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闊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轉頭對霍允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
霍允冷哼道:“好大的口氣,只怕我往你身上打一拳你便吃不消了。”
霍允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闊公子微一萬福。
那闊公子笑道:“姑娘請。”
霍遠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什么武功了?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么公子請寬了長衣。”
那闊子微笑道:“不用了。”
圍觀眾人的心思也和霍遠差不了多少,他們見過這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了。
“霍姐姐,這個人不簡單,千萬小心。”
程風看得明白,他憑借著寒脈訣的特殊感應,察覺到這闊公子的實力絕不簡單,至少這霍允絕非他一合之敵。
霍允得到程風的提醒,朝其微微一笑,表示謝意。
隨后擺好架勢,沖那闊公子冷聲道:“公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