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好奇楊金鵬是怎么跑到武漢開起民宿的,我更想知道他是如何從攜款跑路的經濟問題,和多人指控他涉嫌強暴婦女的刑事犯罪中逃脫的。以前在報社時,還時常能了解到一些想知道的事情,現在,特別是出來旅行,跟原來的生活環境聯結得更少了,我都不知道找誰去了解。
先按下心里的疑惑,在這里我們不可能久留,到前臺退了押金,再也無心繼續沿途看風景,追風逐馬一般在高速上疾馳,往家里趕。詹曉宇又變得沉默寡言,車里的氣氛十分壓抑,都不再說話。孩子見狀也小心翼翼起來,想吃東西了,就輕輕拉我衣袖,附到我耳邊說:“媽媽,我想吃面包。”
看著這個敏感懂事的孩子,我心如刀絞。作為一個生命來說,他只是個干干凈凈的小人兒,可他的身上卻承載著那么多成年人的江湖恩怨。這才好不容易在旅途中,和“爸爸”建立了日漸和諧的關系,卻不料一個大人間的不期而遇,就一下子擊毀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感。
我們比預計的時間早到家了接近一個月,頗有些出乎我爸和許阿姨的意料。家里正在重新粉刷房子,我爸說租客把屋子糟蹋得不輕,他們剛進家門的時候地上都無法下腳,地上堆滿了外賣盒子,屋子里一開門就撲鼻沖出一股油膩的東西放久了的那種哈喇味。簡單的打掃根本無濟于事,我爸只好找了一家清潔公司,把除了主臥之外的所有房間都清理了一遍。墻上也被弄得挺臟,我爸干脆叫人把家具都搬進主臥,墻上刷了新的乳膠漆。以為等全部收拾完了,我們才能回來,沒想到我們提前結束了行程。
我看家里實在無法住這么多人,就聯系了近郊一家度假酒店,把老人孩子送到那邊住幾天,我和詹曉宇在家看著施工,既然做了,索性就把主臥也一起收拾了。把我爸他們送過去后,我們都累了,懶得再出去,就叫了兩份外賣,準備在家湊合著吃頓晚飯。
等外賣的時候,詹曉宇手機上來條信息。他打開一看,說:“第一筆錢他打過來了。”
我心里別扭,只覺得這是他沒跟我商量就把詹宇桐賣了。扭過頭去看著滿屋子堆疊的家具,眼淚慢慢蓄積上來。
“他答應分四次付,第一筆付了50萬。”見我不回應,他抬頭看著我,說:“你不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嗎?”
他要是不這么說,我會自己悄悄消化起伏不已的情緒。可他這樣一說,把我心里的不快立時勾了起來。我忍住快要掉下來的眼淚,站起來朝洗手間走,邊走邊說:“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你這是在數賣孩子的錢嗎?”話一出口,我發現原來這些年,我也有無數的委屈堵在心口,壓來壓去,終究還是有壓不住的這一天。
他跟進洗手間,不依不饒地說:“這件事早晚要解決。我曾經以為,他起碼15到20年會在里面出不來,就算以后出來了,詹宇桐也長大了,一旦知道真相,由他自己決定認不認那個親生父親。我們那時候也快老了,叫時間沖淡一切。誰能想到就碰到他了?那么個人渣,活得比我們都滋潤,我只是揍他一拳,叫他把孩子的撫養費付了,我做的過分嗎?”
從字面的意義理解,他好像說的都在理,可是就是不能接受用詹宇桐換錢這個事實,哭著對他說:
“曉宇,我們還是離婚吧!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是用詹宇桐跟他要錢,我的心里也有一道坎邁不過去。可能這是男人和女人對待這種事情最不能調和的矛盾。對不起,我接受不了,對不起。”
“我跟他已經簽了協議,他拿去公證了。這錢你現在叫我還都還不回去。”他再一開口,我連他的語氣聽著都不舒服了,不愿和他站在狹小的空間里,正好外賣到了,我不理他,徑自去開門取外賣。
起初我們的生活剛觸礁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開局那么美好的婚姻,往下走得卻是那么艱難。而走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年輕時候那心心念念的一眼萬年,原來都是求而不得的人寫在紙上的妄念。我已經向現實低下了挺了26年的頭,卻又為一張帥氣的面孔迷了心智,兩次抬腿邁進同一場婚姻。我承認,前幾年的確沉溺在愛情的溫柔里,可那溫柔只是一張輕柔的紗網,不承重啊。人都是用年齡、歲月在滾生活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重,等當初美妙輕盈的愛情紗網承受不住生活的重量的時候,轟隆一聲,你的生活就會重重地摔落到地上,當初的美好不得不粘上現實的泥土和灰塵。人在各個年齡段需要的東西是完全不同的,26歲的我陶醉于詹曉宇的高大帥氣,為與他同行時身邊羨慕嫉妒的目光而沾沾自喜,36歲的我,卻渴望一雙能讓我安心倚靠的男人的臂膀,以及一顆強大包容的男人的心臟。原來能擔起責任的臂膀和強大包容的心,同身高和顏值并沒有那么直接的關系啊,這個真相,只怕是絕大多數女孩,都要付出容顏和歲月的代價,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客廳里的沙發已經推進主臥,上面堆了很多東西,我們只能坐在床邊,把兩張木椅子當餐桌。看著餐盒里顏色誘人的飯菜,我沒有一點胃口。詹曉宇像是餓得很,大口吃著,我頗有惡意地想,他的胃口是剛到賬那筆錢給的嗎?
他似乎對我剛才說的那句“離婚吧”沒往心里去。這個男人我好像越來越看不懂了,他的世界早已不像當初我接納他時那么清澈明朗,就沖他把一件事琢磨10年,又絲毫沒跟我提過分毫,只此一樁就已令我想想就不寒而栗。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不是在口角時提起那三個字,而是把一張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到他面前,他會不會以為我是對他爭取來的180萬見財起意?
人在真金白銀面前,正常的理智有時會無條件缺位。我希望我的詹曉宇不是這樣的,我希望他能用曾經對我的愛,消解我心中的疑慮,讓我回到那些看著他滿眼都是星星的歲月里。
他并沒有get到我情緒上的波動,問道:“你怎么不吃飯?不餓?”
我心態快徹底崩掉了。“我剛才說什么,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你說我不該收他錢,像賣孩子一樣。我不這么想,他如果非要父子相認,這些年我們替他撫養孩子的投入,他應該做出補償。我沒有獅子大張口,提出的數額是合理的。就說讀寄宿學校的學費,他心里能沒數嗎?”
“我剛才說,我們還是離婚吧。你的理由有多充分我不管,但我是孩子的親生母親,無法接受你說的這些。在我看來,你就是把孩子賣了180萬。虧了孩子跟你叫了10年爸爸。”
詹曉宇聽了這話變了臉色,放下手里的餐盒,問我:“你什么意思?”
我疲憊地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他有些氣急敗壞,把充作餐桌的椅子一腳踢到了一邊,站起身,指著我說:“以前你不是這樣的!10年前的你懂事、清高,不食人間煙火,在我眼里,你就是個仙女。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的自己,不可理喻、想一出是一出,老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講老實話,我就沒有委屈?我心里的苦向誰去說?這次遇到他,也是沒想到的事情,那幾分鐘里,我怎么跟你商量?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我驚愕地看著他,心里在思量他的話。我是他說的那樣嗎?難道真的是我變了,變得世俗又苛刻?他的話在我腦海里像海水漲潮一樣,一波接一波地拍上來,拍得我不辨南北東西。
他氣哼哼地把沙發上的東西往地上搬,搬空后拖著沙發去空蕩蕩的客廳,又從壁櫥里抱出自己的被子,用腳勾著臥室的門,哐當一聲關上。聞著椅子上快餐盒里涼了的飯菜的味道,我胃里一陣翻騰,跑進洗手間,蹲到馬桶前狂嘔起來,嘔得眼睛里一波一波地涌著淚水。
這才剛在旅途中結束幾年的分居狀態,重溫了幾天曾經的美好,怎么又形同陌路了?難道今后,我倆就只有分開的一條路可走了?
嘴里說著離婚吧,那也是氣話。詹曉宇過激的反應,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清早起來,我去廚房做了兩份早餐,沖了咖啡奶,煎了火腿煎蛋,去沙發前叫他起床。沙發上的被子堆疊在一起沒收拾,我以為他還在睡,近前一看,才發現他不在,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疊了被子放回壁櫥,我費勁將沙發又拖回臥室。一會刷乳膠漆的工人就過來了,我得把地方給人家騰出來。
昨晚睡得不好,做了一夜的夢,夢的內容忘記了,只記得很累。婚姻里這種累人的狀態已經成了習慣,坐在雜亂的臥室里,我開始鄭重地思考昨天沖口而出的那三個字。我帶著詹宇桐獨自生活,自己和孩子的心態,可否都能輕松一些?現在告訴孩子,你的爸爸媽媽離婚了,你今后要單獨跟著媽媽生活,應該不比告訴他不是爸爸親生的難以啟齒。我已經騙了他,信誓旦旦地否認了他關于父子關系的疑問,在他成年之前,我不想戳穿自己的謊言。只是,我要不要跟詹曉宇提那筆錢的事?如果離婚,我不會都要,只要一部分,能支撐我們母子的生活就行。
我突然驚覺,原來,離婚也無法繞開那該死的錢,轉了一圈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