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順流而下,泊近村口之前,更是惹來村民陣陣歡呼!但見木筏之上,那人布衣素裹,一手持鐵劍,另一手將纜繩拋向岸邊,而雀躍之村民便紛紛涉水拉繩,引其上岸。
李覓按耐不住,亦踱上前去,但見那人高大魁梧,始知不是莊夢,細細看去,發現歸來那人竟是柳木清。
沒有人知道柳木清這段時間去了哪里,村民們也無甚關心,只口口聲聲不斷地說著“不立之咒破了!不立之咒破了!”
不會再有人因為不立而在三十歲那一天死去,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然,柳木清只是不斷顧看著擁簇著他的人群,他的臉上既無喜悅,也無悲傷。他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即便是老郎中偕阿花擁上前來,滿含熱淚地向其訴說二人冬至之喜訊時,他亦未能張開嘴巴。
直至后來,當他驀然于人群之中,覓到李覓身影之時,他滿是風塵的眼睛才倏然動了一下,接著竟自蕩起淚水。
“回來了?”
李覓輕聲問。柳木清微微點頭,將李逍之鐵劍和那套不合身的舊布衣一同遞到了李覓身前,予以歸還。
李覓順手接過來,反手便遞給了老郎中。李覓繼而捋動須發,微微側過身去,不由得想起忘了洞中的那一夜,心想:當世之人,或許只有柳木清能讀懂其為鹿伊縣所做之賦。
李覓遂轉過身去,伸手欲引柳木清上前看賦,卻突然望見河岸之下不遠處出現一人影!
村民們一同望去,只見那人迎著晚風,身披霞光,手持大刀,一步一個腳印,正不急不躁地向村口走來!
“少爺!”
“這小伙子是?”
老郎中同李覓異口異聲。老郎中聽了不由得老淚縱橫,悲傷打鳴,叫:“老爺!這是您的兒啊!”
李覓尚未來得及細思量,便見村民們一并奔向歸來的李逍。他們蜂擁上去,不斷地重復著“不立之咒破了!不立之咒破了!”
須臾之間,沙土之上竟再尋不得半個字,只一團塵土,上的上,下的下。
未出片刻,泣涕飄零的老郎中同阿花便攙扶著身心俱疲的李逍來到其父身前。
分別十余載,父子再相見,原本是天大的喜事!然父子二人互看之際,竟是一個不認識,一個不關心,說不出是何等陌生!
“世界是個圓,就像餅一樣。”
李逍掉轉目光,顧盼村民,只輕輕說出這一句。
村民們面面相覷,不知其所云為何,繼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誰也不曾想到,就在那時,李覓竟胸口一痛,一口血吐在地上,顫抖地指著李逍腳下的那團塵土,倒了下去!
“老爺——您怎么了!”
老郎中慌張上前,伸手托住李覓,見李覓問而不答,口含鮮血,眼瞪如燈,身僵如石,死攥枯木條不放,不由得淚水奪眶,哀聲痛哭!
末了,老郎中和阿花將李覓帶回藥鋪;村民們亦無心再欣賞那短暫的光景,紛紛回到各自家中。
夕陽墜去,彩霞暗存,忘生河旁,便只剩下李逍同柳木清。
李逍將大刀歸還給柳木清,柳木清伸手接過,數不盡的蜉蝣飛舞在河水之上,一陣躍出水面便生,一陣墜入河里便死,只幾下折騰,便是謂之蜉生。
二人望向無盡的忘生河河水,望著美麗若夢卻又無比短暫的生命,心里涌蕩著一樣的悲傷。
就在那時,一只別樣的蜉蝣竟熒光流轉,從水面躍起,揮單薄之羽翼,游漣漪之長空,翩翩躚躚,若舞若行,須臾之間,竟劃過李逍眼前,而落在柳木清鼻翼之上。
柳木清凝眸細看,竟于雙重之影中,隱約望見一縷碧光。柳木清心頭一顫,尚未來得及琢磨回味,那蜉蝣竟被李逍雙掌一拍,沒了影蹤。
“哪來的蚊子?”
“不是蚊子,是蜉蝣!”
李逍詫異,展手去看,果然是蜉蝣,遂搓手吹氣要丟掉。柳木清慌張阻攔,并小心翼翼將其取到自己手中。
“柳大哥你怎么了?蜉蝣有什么好稀罕的?你看這河水之上,這漫山遍野之中,不全都是蜉蝣嗎?”
柳木清望向李逍,接著望向雙掌之中,腦袋里倏然閃過李瑤的身影。他的胸口流過一陣暖流,繼而輕聲道:
“這一只不同。”柳木清癡癡地說,已然將那碧光之蜉蝣當成了李瑤,想來,心里竟升起了一份呆心思:
“也許以后真的不會再見了,就當留個念想了。”
“你可以把它做成標本,這樣可以保存得久一點。我是說,如果你想的話——這樣,它可以一直陪著你。”
“我怎么可能這樣做!蜉蝣雖微,但終歸是一條生命;況其未死,還其于天地,振翅而飛,何等快意灑脫——你看,往蜉蝣群里一扔就找不到了。”
“真的找不到了。”
“真的找不到了。”
夜深之際,柳木清送李逍回到藥鋪家中,但見老郎中徘徊于門前。
眼前之景,與去年今日好不相似!復望李逍之后背,恍惚之間,似乎覓得一縷紫光;揉目再看,遂暗生感傷。
逝者如斯,不舍其流。
孔乙在漫長的等待過后,最終選擇留在了鹿伊縣,并于巫女之家置辦起了學堂;小史官也和村里的孩童們一起,在觀影閣內學習儒學。
每天清晨,觀影閣內朗朗的讀書聲便在村子里回蕩: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李覓窮盡畢生所學于一賦,卻慘遭村民之漠視,且賦毀不能全記,吐血犯病之后,幸得老郎中日夜服侍,才稍有好轉。
卻說那老郎中不辭辛苦,當牛做馬,對李家可謂是仁至義盡;然,即便其人做到這個份上,亦難免為同村嚼舌者詬病。
倒也無它,唯無后也。
老郎中同阿花也苦惱不堪,想其二人日夜拉手搭肩,甚至情到深處之時還打個啵,半年既過,竟然不懷。
那年夏末的一天,李逍于忘生河旁聞道,忽然之間,竟望見那河水之中飄來一竹籃!竹籃之上,覆有一層白紗。
李逍眼睛一亮!本想騰空而起,發現自己根本不會,遂一頓狗刨游到河中,將竹籃帶回岸邊。
李逍癱在岸邊,支身掀開竹籃里的白紗,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當李逍將竹籃及里面的嬰孩帶回到藥鋪,展現在仍臥病在床的李覓眼前之時,李覓倏然之間想起其父李宗,竟神情大變,一手捂心頭,一手指門口,大聲斥責:
“什么玩意,快快拿開!”
“此兒雖丑,到底可以養大來灑掃——”
“閉嘴!你這個不肖子!馬上拎出去,別讓我再看見它!”
李逍懷抱嬰孩,于藥鋪門口徘徊跺腳,不知所措之際,恰逢老郎中同阿花二人帶瓜果前來探望李覓。
二人接過李逍懷中之孩童,竟于白紗之下,孩童之胸口,覓得一“孔”字。
老郎中和阿花收養忘生河之子的消息很快便在村子里傳開。孔乙因聽得那孩童身上刻有一“孔”字,而偕學堂之孩童前來觀望。
孔乙向老郎中作揖,走上前來,但見那孩童文靜乖巧,生得可憐,一雙丹鳳眼,眨呀眨地盯向他看。孔乙望向孩童那雙澄澈的眼睛,不覺心里一酸,只覺得是有些想念師父了。
孔乙邀請幾人到學堂聽課,老郎中同阿花因此得意再次來到巫女之家。誰也未曾想到,課后之余,老郎中竟于巫女家倒塌的閨房的廢墟之下尋得那丟失多時的水晶球。
只是那水晶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魔力。老郎中將其擦凈,合手托給阿花懷中的那孩童,供其玩耍。
是年秋分,鹿伊縣之村民于黃昏時分匯聚于尼山山腳之下,一同祭奠為破鹿伊縣不立之魔咒而死去的巫女。
老郎中同阿花低聲商議,始為其子取名為“尼”。
那個時候,躺在藥鋪家中床榻之上的李覓早已饑腸轆轆,久等老郎中而不得,只好支起身來,下床去覓食,翻碟掀碗之際,忽而想起賦中一句,遂振臂悲呼: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