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宋以后，西方佛教在中原傳播，其中禪宗更是愈加盛行。

再加上道教內部全真、正一二派水火不容的競爭，已使得道教的形勢江河日下。

好在，嘉靖帝朱厚熜對道教文化的推崇，使得其在位的幾十年里，道家重煥新春。

除了兩主流門派得到全面發展，還有許多全新的門派誕生。

靈月觀就是這樣一個新生道派。

其誕生不到五十年，何養光的師傅程于庭是這個門派的第一位門主，也是唯一一位。

因為新化沒有其他的佛寺、道觀，乃至整個黎平府都沒有比靈月觀更大的宗教地點，所以這里的人民多以靈月派為信仰。

來到一家名叫杉間的旅店之外，想就在此處安身了。

“客官，里邊請！”小二見何養光剛跨過門檻，就吆喝道。

何養光走到柜臺前，把包裹放在桌上。

賬房沒有抬頭，眼珠往上一瞟，問：“這位公子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

賬房這才直起身子，翻看一本簿子。

這家酒店不算大，但在新化小縣可算得上最好的了。

賬房也是這家店掌柜，名叫李家福，小二是他的侄子，被人叫做李九。

“只剩下上房和中房了，”李家福說。

“一套上房。”

隨即，李家福在簿上畫了一筆。

“公子外地人吧，”李家福隨口一問。

的確，何養光的打扮與當地人有些差異：“算，也不算。”

“哦？”饒有興趣的語氣。

“我小時候在靈月觀生活了一段時間，只是快二十年了吧。”

在看掌柜，已經目瞪口呆、面無血色，被定住了一般。

何養光也知道，這是震驚的表情。

回想方才說的話，似乎并沒有什么敏感的話語。

“你、你說你是山上道士，從山上下來的？”

何養光點點頭。

李家福咽了口口水，半天沒有說話，眼神飄忽不定。

他突然對廳內呼喊：“九兒，九子，九！”

聽到急促的呼喚，李九也急忙答應了下來。

“我們家還有房間嗎？”

“有，有啊，我記得是一……”

李家福連忙打斷對方：“可得記清楚啊，這位道長想要住店。”

接著，整棟樓都陷入了沉寂。

“啊，啊，沒有房間了，都，都住了人了，”半天后，李九才回答。

現在，何養光明白了原因。

“我不是道士?！?

李家福皺起了眉頭：“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聽到了，我家沒有空房?！?

因為知道這是謊話，所以何養光異常氣憤。

可老板不打算在乎這位客人的感受，冷冷地說：“你要想住，倒是可以幫你把豬窩鋪個草席……”

“好?！?

“啊？”

“豬窩，”何養光說得斬釘截鐵，“我要了?！?

因為沒想到對方會接受，李家福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語氣有點賭氣的成分，但何養光還有其他的理由。

杉間客棧不想讓自己居住，定是來自于恐懼，而恐懼來源就是靈月道觀。

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是什么，但在當地應該是人盡皆知了。

這個鎮子不大，自己的信息八成就在剛才于城里傳了個遍，換家店也大概只是多吃一次閉門羹。

而又不敢住在觀中，何養光實在沒得選。

李家福沒有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在窩棚鋪上草墊。

吃完晚飯并迎來睡意之后，何養光才前往后院與畜生共眠。

按理來說，應該周身環繞難聞的惡臭。

然而，何養光卻在牲口棚里聞到了淡雅的清香。

這才發現是胸口的香囊所賜。

取出香囊，肯定了剛才的想法。

它是初靈所贈。

實在及時，仿佛提前知道自己將要有此一劫一般。

想到這，何養光不寒而栗。

說起來，今天兩次遇到初靈，都似對方故意相遇。

初靈的態度很親昵，但何養光卻情不自禁想要回避。

他說不出理由，似乎是本能驅使他這么做，對“生”的本能。

把香囊放在鼻尖，用力一聞，濃烈的香味滋潤了他的鼻腔，并徘徊于他的肺。

“嗯啊~！”

何養光情不自禁發出感嘆。

這味道讓他沉迷，說是淪陷也不為過。

他很好奇香囊里面包裹著的是什么，或者說只是因為它本是初靈的。

聽說女子都如同花朵，這香囊也許之前也是初靈的貼身之物……

想著想著，強烈的倦意對他的意識發動了總攻。

過去，他的父親總愛以檀香助眠，大概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讓人舒服得想睡吧。

就這樣睡著也好！

他緩緩睜開眼，想看看睡前的最后景象。

然而，空氣中青煙繚繞，讓他以為起火了，猛地坐直，看向提燈。

已然熄滅。

用力一聞，除了香味，沒有任何燃燒的味道。

揉了揉眼睛，一縷一縷的煙霧確實存在。

它似乎不借助任何物質，而是從黑暗本身溢出。

正值月末，空中月細如女子邊眉。

詭異的氣氛讓何養光寒毛豎直，滿耳全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人害怕夜晚的動靜，殊不知幽寂比什么都跟叫人懼怕。

四處張望，似乎連風都是靜止的。

忽然，他看見了棚里的動物。

這里不只有豬，牛、羊以及趕路人所存放的馬，都關在了這里。

何養光聽人說過，馬是站著睡覺的，但牛羊豬都是如此嗎？

而且，它們都喜歡偏頭睡覺嗎？

這時，他才發現，這些動物的頭都朝向自己。

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他的心頭。

他努力看清這些畜生的眼部，緊接著，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它們的眼睛，都是睜著的。

仿佛沒有眼皮一般，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其他感情，它們直勾勾地盯著何養光。

盡管沒有任何的風流過，那些煙霧也在信自飄著。

忽而掠過了其中一只豬的后背，卻似乎被什么阻擋了。

煙的青白色，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勾勒出意想不到的輪廓。

那是人的輪廓！

豬背上的軀干上分兩手，下分兩足，做騎坐的姿勢。

正上長有一頭，亂發蓬差，尖耳長垂。

這，不是人！

盡管只是輪廓，也足夠何養光此判斷。

但為時已晚，所有的畜生一齊動了起來，仿佛受到了鞭撻，朝著何養光狂奔。

不知所措的情況下，任何器官本能地行動，都不足為奇，哪怕“嚇尿了”。

好在，何養光沒有失態。

如果走在路上，有只惡狗朝你撲來，而你手上正好拿著什么，八成會本能地朝它丟去。

而此刻，何養光手中正拿著個香囊。

盡管他曾沉迷于此，但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哪顧得上這些，閉著眼，奮力朝著前面扔去。

等他睜開眼時，那些畜生都站在剛才的位置，頭沒有偏，眼睛是閉著的。

這時，他才注意到，夜空中再也沒有了煙霧，更何況什么詭異之物的輪廓！

他不知其中緣由，大概與那只香囊有關。

才離開香囊，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他用眼睛努力尋找，在遠處發現了它安靜地躺在地上。

躡手躡腳地靠近它，生怕驚醒了旁側的畜生。

不過它們似乎早已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拿起香囊，回到自己的角落。

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情況！

現在的安寧氣氛，不得不讓他懷疑之前的景象是否真的發生了。

但無論如何，大概是拜這只香囊所救。

把它握在手中，才能讓他感受到安寧。

這么說起來，初靈是知道今晚會發生這件事，并送香囊以保全自己。

何養光內心自嘲道：總不能，這煞景象全由自這香囊吧！

那些借尸還魂的故事他倒是聽過不少，也有一些通過物件，把寄宿在身上的惡鬼轉嫁到別人身上的傳說。

他咽了口口水，既然想到了，難免惴惴不安。

搖搖頭，暗自否定，希望一切只是錯覺。

況且，也無法證實。

但內心的一個想法，正一步步卸下他對身體的控制權——

拆開香囊。

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在用指甲撥弄封邊的線了。

打開香囊，一個通透的絲綢袋掉了出來。

里面裝著許多植物的果實或者花朵，大概是憑這些散發出異香。

然而，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的空布袋，卻感受到了異樣的觸感，仿佛里面還有什么。

小心打開，是一張紙片。

今天的月光很是黯淡，慶幸的是，紙上不是長篇大論，只有兩個字——

元光。

何養光呆在原地，以他的認知全力思考這兩個字的含義。

忽然，他的臉變得煞白。

元，有初的含義，而他自己名字里就有光。

上面的字代表了容納了兩個人的名字，仿佛將一件物品轉手的證明書。

后者！這個香囊不是保他平安，而是后者，將兇煞招引至此！

他趕緊撕碎紙片，并把那布袋以及絲裹踢向遠處。

初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想不明白。

十八年來他們未曾一見，就算是小時候的過節，如今都已成年，何必如此幼稚。

想起來，今天初靈神出鬼沒的，完全不像正常人。

一個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他打算明天向師傅程于庭求證。

但今天晚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安睡了。

可睡意襲人時，有時恐懼也抵擋不住。

當李九把他喚醒時，已至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