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的建筑(阿蘭·德波頓作品集)
- (英)阿蘭·德波頓
- 7323字
- 2021-09-03 20:10:00
一 建筑的意義
1
一條林陰道上的一幢聯排式房屋。今天早些時候,這幢房子跟孩子哭大人叫的聲音一起鳴響,不過自打最后的住戶幾小時前(背著書包)離開后,就剩它獨自細品晨間況味了。陽光已經越過對面建筑的山墻,落地窗眼下正沐浴其中,屋內的墻壁涂上了一層淺黃,粗糙的紅色磚墻立面也給曬得暖洋洋的。一粒粒塵埃在光線的照射下似乎正應和著一曲無聲華爾茲的節奏起舞。門廳里可以聽見幾個街區之外繁忙市聲的低語。偶爾,信箱會砰地打開,接納一份可憐的活頁廣告。
這幢房子像是頗為享受這份空寂。一夜過后,它正在重新調整自己,清空它的管道,活動一下自己的關節。這個威嚴老邁的造物——鋼筋鐵骨,木頭的腿腳安居在泥土的床上——已經久歷風霜:無數個球撞擊過它花園的側翼,各道門都經歷過盛怒下的摔打,走廊沿線都是練習倒立的支撐,還要承受電器設備的重量和悲嘆,忍受初出茅廬的管子工在它內臟里胡鉆亂探。一戶四口之家蔭庇于其間,外加地基周圍的一群螞蟻,每逢春天,煙囪里還有幾窩剛孵化出來的知更鳥。它還借一個肩膀給挨著花園墻生長的脆弱(也許只是懶惰)的香豌豆做倚靠,后者則只顧跟一群來來去去的蜜蜂調情。
這幢房子已然成長為一位頗有見識的見證人。它參與過最初的郎情妾意,眼看著家庭作業的完成,它觀察過剛剛出院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它曾被深更半夜廚房里的秘密會談吵醒。它經歷過冬日的傍晚,那時它的窗戶冷得就像是盛凍豌豆的袋子,也經受過仲夏的黃昏,那時它的磚墻得承受宛若新出爐面包的熱度。
它不僅是個物質的而且是個精神上的庇護所。它一直是個身份的衛護士。多少年來,它的主人去了又來,他們在房子里兜過一圈之后就會想起他們原本是誰。底層的石板訴說著安詳和歲月的雍容,而廚房的碗櫥則提供了沉著淡定的秩序與紀律的樣板。餐桌,蒙著印有大棵毛茛圖案的光滑桌布,則像是一陣頑皮心態的爆發,不過近旁板著臉的水泥墻面又將其中和了一下。沿著樓梯,那些小小的靜物雞蛋和檸檬又將你的注意力引向日常事物的復雜和優美。窗下的壁架上,一個插著矢車菊的玻璃花瓶能幫你有效地抵制沮喪的壓力。樓上的一個狹窄的空房給你留出孵化新希望的空間,透過天窗你可以望見流云迅速地越過起重機和煙囪帽。
雖說這幢房子對住戶的很多苦難束手無策,可它的每個房間卻都見證了建筑所能帶來的獨一無二的幸福。
2
然而對建筑歷來不乏一定的疑慮。主要針對的是此一對象的嚴肅性,其道德價值及其造價。一些全世界最聰明的人士對裝潢和設計毫無興趣,反而孜孜于那些無形和虛幻的事物,這不能不令人深思。
據說古希臘斯多葛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1)曾質問一位因房子燒成了白地而傷心欲絕的朋友:“既然你很清楚是什么支配著宇宙,你怎么還這么放不下一堆磚瓦石塊呢?”(他們的友誼又持續了多久則不詳。)傳說基督教隱士亞歷山德拉在聽到上帝的聲音之后賣掉了房屋,將自己關在一個墳墓里,再也不看外面的世界,而她的同道中人西特的保羅隱士則睡在沒有窗的泥窩棚地上的一條毯子上,而且每天吟誦三百句禱文,只有在聽說還有個圣人每天吟誦七百句禱文而且睡在棺材里之后,他才覺得痛苦不堪。
這類的苦行在歷史上可謂屢見不鮮。1137年春,西多會的修士明谷的圣伯爾納(2)一直繞著日內瓦湖旅行,卻竟然沒有注意到湖的存在。與此類似,四年后在他的修道院里,圣伯爾納講不清楚餐廳區域是否有個拱頂(事實上有)以及他自己教堂的高壇處有幾扇窗戶(三扇)。一次造訪多菲內的加爾都西會時,這位圣伯爾納令他的主人們大吃一驚,因為他是騎一匹華麗的白馬抵達的,這可跟他宣誓秉持的苦修價值觀正相抵牾,他卻解釋說這只動物借自一位富有的叔父,而在穿越法蘭西整整四天的旅途中他竟然壓根沒注意到它長什么樣。
3
話又說回來了,人類力圖將物質世界塑造得優雅完美的堅持一直以來就與這類堅決蔑視視覺經驗的努力旗鼓相當。人類為了雕梁畫棟不惜扭傷了腰,為了在桌布上刺繡出動物來寧肯累花了眼。他們放棄周末的休息將不雅觀的電纜線藏在架子后面。他們不憚其煩地琢磨什么樣的廚房操作臺才算合適。他們一直想象能住進雜志上登出來的那些貴得離譜的豪宅,然后又自覺感傷,感覺就像在擁擠的大街上跟一個迷人的陌生人擦肩而過。
我們似乎既受制于一種罔顧我們的感覺、麻木我們自己以安于我們環境的欲望,又有一種相反的沖動,要認同跟我們的個性必然聯系在一起的廣度,要跟我們所處的位置一起改變。一個丑陋的房間幾乎能使任何一種針對生活的不完滿而生的散漫疑慮固定成型,而一套光照充足、鋪著蜜色石灰石地磚的一居室則能為我們心中的不論何等期望都加增信心。
對建筑之意義的信仰建基于環境的改變會導致我們自身的改變這樣一種觀念,不論是好是壞——以及建筑就是為了向我們生動地展示出我們理想的狀態可以是什么樣子的這樣一種確信。
4
我們有時會急于贊美我們的周邊環境帶來的影響。在捷克共和國一幢房子的起居室里,我們看到一個實例:墻壁、椅子和地板如何能綜合到一起產生一種氣氛,在這種氣氛中我們身上最好的側面都特別容易展現出來。我們遂忙不迭地心懷感激承認一個單間所擁有的魔力。
不過對建筑的敏感也有很成問題的方面。如果一個單間就能改變我們的感受,如果我們的幸福就仰賴墻壁的顏色或房門的形狀,那么當身處那些我們不得不觀看和居住的絕大多數地方時,我們身上又會發生什么?當待在一幢窗戶像監獄、地毯滿是污跡、窗簾是塑料的房子里時,我們會經歷怎樣的情感體驗?
我們之所以能對大部分環境視而不見,正是為了避免不斷引發的苦惱,因為我們永遠不可能遠離潮濕的污跡和開裂的天花板,不可能遠離支離破碎的城市和銹跡斑斑的船塢。我們無法不加選擇地對那些我們無力加以改善的環境保持敏感——結果只能睜一眼閉一眼。如果響應斯多葛哲學家或日內瓦湖畔的圣伯爾納的態度,我們就會發現自己會認同,從根本上而言,一幢建筑到底是什么尊容,天花板上有什么東西或者墻壁上刷的是什么漆,實在沒什么大不了——這種超然的表白與其說源自對美的漠然,毋寧說是為了躲避假如我們直面美的太多缺失所必然產生的悲哀。

建筑可以向我們生動地展示出我們理想的狀態可以是什么樣子:
密斯·范·德·羅厄,用餐區,吐根哈特宅,布爾諾,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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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建造偉大建筑的雄心的疑慮從來不乏理由。建筑物很少能將建造它們所要求的種種努力體現出來。面對破產、延誤、恐懼以及它們揚起的灰塵,它們一概羞答答地默不作聲。那副漠不關心的面孔正是它們魅力的一種慣常的特征。只有當我們想在建造中插上一手時,我們才會陷入無盡的折磨:要說服各種材料和別的人手共同為我們的設計服務,要確保兩塊玻璃天衣無縫地拼合起來,確保一盞燈齊整地掛在樓梯頂上,確保鍋爐一點就著,確保水泥柱子毫無怨言地嫁給房頂。
即便我們已經實現了我們的目標,我們的建筑仍具有一種將再度迅速地分崩離析的恐怖傾向。走進一幢剛剛裝修好的房子你就會感到一種先入為主的沮喪——它迫不及待地要走下坡路:誰知道墻壁多快就會出現裂紋,白色碗櫥多快就會變黃,地毯多快就會弄臟。對于任何期望著建筑工人能完成他們工作的人,古代的廢墟都提供了一種充滿冷嘲的教訓。龐培古城的住戶當初想必自豪得不得了。
弗洛伊德在他一篇題為《論無常》(1916)的論文中曾憶起他跟詩人里爾克一道在白云石山散步的情景。那是個優美的夏日:鮮花盛開,顏色亮麗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這位精神分析學家很高興來到了戶外(整個星期都陰雨不斷),可是他的同伴走起路來卻垂著頭,眼睛盯著地面,整個遠足自始至終都沉默寡言。并非里爾克對身邊的美景視而不見,他只是對世間萬物都是多么短暫無常無法釋懷。用弗洛伊德的話說,他無法忘記“這所有的美景注定要湮滅,冬天一到它就蕩然無存了,就像所有人類的美以及所有人類所創造或可能創造的美一樣”。
弗洛伊德卻很不以為然;對他而言,只要具有愛任何美好事物的能力,不論它有多么脆弱,都是一種精神健康的證明。不過里爾克的思維方式,雖說有些不合時宜,卻清楚地表明了美的稍縱即逝、短暫無常對于那些完全癡迷于美的人士而言,是多么心有戚戚、黯然神傷。這種天性抑郁的愛美狂能在窗簾樣品下面看到蟲蝕的小洞,剛看到計劃就預見到破產。他們會在最后一刻取消跟房地產經紀的約會,因為意識到那幢已經出價的房子,以至于整個城市甚至人類文明本身都將毀滅坍塌,碎磚殘瓦上將爬滿得勝的蟑螂。為了不愿眼睜睜看著他們熱愛的對象慢慢分崩離析,他們會寧肯租個房間或住在一只桶里。
在極端狀態下,對建筑的狂熱也可能使我們變為愛美狂和偏執狂,以博物館警衛的警覺看著自己的房子,手里拿著塊濕抹布或是海綿在每個房間里巡邏找尋污跡。這些愛美狂別無選擇,只能放棄小兒女的陪伴,而且在跟朋友們聚餐時只能不理會大家的談話,為的是集中精力注意看是否有人會靠到墻上無意中在上面留個頭印。
以一種健旺的精神拒不賦予幾個偶然的污點以真正的意義是令人愉快的。不過,愛美狂們也迫使我們認真考慮一下:幸福有時候是否并不在于有沒有一個指痕,在某些情境下美和丑是否并非只有一線之隔,單單一個痕跡是否并不能毀掉一面墻,一處錯筆是否并不能毀了一幅風景畫。我們應該感謝這些敏感的心靈以一種戲劇化的誠實為我們在諸多相互沖突的價值中指明真正的對立:比如,對優美建筑的依戀與對多子多福、關愛有加的家庭生活的追求。
古代智者們建議我們不要將我們的期望值建立在任何有朝一日可能被熔巖吞沒或被颶風掀翻,可能被巧克力污跡毀掉或是易吸葡萄酒漬的東西之上,實在稱得上聰明之至。
6
建筑在創造幸福的能力方面——我們之所以如此關注建筑端賴于此——也極不穩定,這又是其復雜性的表現。一幢迷人的房子有時可能會使昂揚的情緒更上層樓,可在很多情況下哪怕是最宜人的環境也無法驅散我們的悲傷或厭世。
哪怕我們正站立的樓面是由天涯海角的采石場進口的石料砌就,哪怕精雕細琢的窗框漆成凝神靜氣的灰色,我們仍可能感到焦慮和妒忌。我們內心的節拍器可能對工人們費心勞力建造的噴泉或培育的一列整齊對稱的橡樹毫無感應。我們在一幢杰弗里·巴瓦或路易斯·卡恩設計的房子里也會陷入小氣的口角并以離婚的威脅而告終。房子會邀請我們以我們自覺無力喚起的情緒進入其間。最高貴的建筑有時候也不如一次午睡或一片阿司匹林對我們更管用。
那些耗費終生的精力力圖創造建筑之美的人士只會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他們的努力不過是徒勞。約翰·羅斯金在對威尼斯的建筑進行過一番巨細靡遺的研究后,在一陣抑郁的徹悟中他不得不承認,事實上沒有幾個威尼斯人似乎因他們居住的這個城市而得到提升,而這也許堪稱世上最美麗的城市畫卷。沿著圣馬可教堂(羅斯金在《威尼斯的石頭》中將其描述為“一本國教祈禱書,一本巨大的插圖本彌撒書,用雪花石膏而非羊皮紙裝訂,用斑巖柱子而非珠寶裝飾,里里外外用琺瑯和黃金的字母寫就”)一路下去,他們泡在咖啡館里,看報,曬日光浴,相互斗嘴和扒竊,而高居于教堂的屋頂,“基督和天使的塑像正俯視著他們”,只可惜誰都不會在意。
建筑因為賦有一種既不可靠又經常是無以名之的力量,它將總是拙劣地跟對人類資源的實利主義要求相競爭。要想證明拆毀并重建一條鄙陋而又耐用的街道物有所值該有多么困難。在面對更加切實的各項需要時,不得不為了矯正一根扭曲的路燈柱子或是重裝一個不相搭配的窗框而進行辯護該是多么尷尬。美麗的建筑絲毫不具備一種疫苗或是一碗米飯那種毫不含糊的益處。其建造與否由是也決不會成為政治上的主導事件,因為即便整個人造世界通過不懈的努力和犧牲都能以圣馬可廣場為摹本,堪與其比肩,即便我們剩余的人生都在圓廳別墅(3)或是“玻璃天堂屋”中度過,我們仍經常難免精神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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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房子非但當不得幸福的保證人,它們還因為不能提高居住于其間的住戶的品格而遭致詬病。
似乎有理由假設人們擁有某些他們喜愛的建筑本身所具有的品質:如果他們敏于感受用不規則鑿切的石塊和淺色灰泥筑墻的古代農舍,如果他們能欣賞映襯在手工裝飾的地磚上燭光的搖曳,我們就有理由期待他們也能被頂天立地的滿架圖書、散發出一種甜兮兮的塵土味兒的圖書館所吸引,他們就該滿足于躺在地板上追尋一條復雜精細的土庫曼地毯打結花邊的來龍去脈,然后他們就將懂得什么是耐心和穩固,溫柔和甜蜜,智慧和世故,懷疑和確信。我們會期望這樣的愛美狂將致力于使他們的整個人生充滿他們珍愛的對象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觀。

我們仍經常難免精神沮喪:
菲利普·約翰遜,玻璃天堂屋,新迦南,康涅狄格州,1949
不過,不論在理論上講美與善之間具有怎樣的親緣關系,不可否認的是,在實際中,農舍和小屋,大廈和河畔公寓都曾接待過無數暴君和兇手,虐待狂和勢利小人,接待過各種對環境表現出來的品質和他們的生活之間的分裂表示出一種令人齒冷的漠不關心的角色。
中世紀虔誠的繪畫可能會力圖提醒我們想起悲哀和原罪,它們可能試圖將我們拖離傲慢和世俗追求,并在我們面對生活的神秘與艱辛時適時地將謙卑施與我們,不過在仆役長們傳遞小食品以及屠戶們策劃他們下一步行動時,它們雖就掛在起居室里卻不可能主動提出抗議。
建筑可能蘊涵諸多道德意義;它只是沒有權力強制推行。它只能提供建議而非制定律法。它更多的是敦請而非命令我們仿效其精神,而且無法防止它本身被誤用。
我們應該有足夠的心胸不要把我們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建筑,并尊重它們只能微妙暗示出來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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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美麗的住宅在道德上的無所作為:
赫爾曼·戈林(著白衣者)在家中跟法國大使交談,右立者為維耶曼和米爾希將軍。背景是《圣瑪格麗特與圣多羅特婭》,德國(十五世紀),和盧卡斯·克拉納赫的《盧克雷蒂婭》(1532)
對建筑的疑慮說到底可能會集中于其聲稱具有的價值中實際上有多少屬實。對優美建筑物的尊崇似乎并非一種我們將幸福的希望寄托其上的強烈渴望,至少在跟我們解決一個科學難題或是墜入情網,聚斂財富或是發動革命這樣的結果導致的感受相比之時。這個領域成就甚少,耗費資源又太多,倘若真正深切關注這么一個領域,必然會使我們對人類竟然對其這么缺乏熱情感到不安甚至有些丟臉。
在其徒勞無益方面,建筑跟園藝的老一套差堪比擬:對門把手或天花板裝飾線的興趣并不比對玫瑰或薰衣草花期的關切更可笑。斷定人類必然還有更偉大的事業值得奉獻自我是可以諒解的。
不過,在碰到某些困擾了情感以及政治生活的更加苛酷的挫折之后,我們對美的意義,對于完美之島的評估也許可以更加寬容一些——在其中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我們一度希望能夠永遠擁有的理想之回響。生活也許不得不在我們能夠開始恰當地欣賞其更加微妙的獻禮之前,將自身的某些真正的悲劇性色彩展示給我們,不論是以掛毯還是科林斯柱式,是以板巖地磚還是一盞燈的形式呈現。相愛的年輕夫婦不太可能駐足欣賞一堵風雨侵蝕的磚墻或是通向門廳的一道傾頹的樓梯欄桿,對這類受到限制之美的漠視正是可能獲致更加發自內心的、確定性的幸福這一樂觀主義信念的必然結果。
也許只有當我們已經在自己的生活中烙上了無法抹去的印記,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一直人到中年都壯志未酬或痛失愛人之后,建筑才會開始給予我們某些貨真價實的影響,因為當我們說到被一幢建筑“感動”時,也正是暗示一種由化身為建筑結構的高貴品質與我們明知存在這一品質的更悲哀、更廣闊的現實之間的對比產生的一種苦樂參半的感情。我們因看到美而哽咽欲泣,是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它使我們體會到的這種幸福實在只是例外。

生活通常并非如此:
肯·沙特爾沃斯,新月宅,威爾特郡,1997

桑德羅·波提切利,《圣母圣嬰與八位歌唱的天使》,1477
德國神學家保羅·蒂利希在他的回憶錄中說,盡管他父母和老師費盡了教育手段,作為一個嬌生慣養、一無掛慮的年輕人,藝術卻總是無法打動他。然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被征入伍,在暫離軍營的休假中(他所在的營將有四分之三的人員戰死),他為避暴雨進入了柏林的腓特烈大帝博物館。在樓上一個很小的畫廊里,他與波提切利的《圣母圣嬰與八位歌唱的天使》不期而遇,當他的目光與童貞馬利亞那睿智、柔弱、悲憫的凝視相遇時,他竟不可抑止地泣不成聲。他經歷了他描述為“啟示錄般狂喜”的一刻,他因這幅畫所具有的異乎尋常的溫柔氣氛與他在戰場上學到的殘酷教訓之間的反差而淚流滿面。
眾多美的事物正是在跟痛苦的對話中獲得它們價值的。歷經一番苦痛竟成了欣賞建筑之美的非同尋常的先決條件之一。也許在所有其他的要求之外,我們須得具備一點悲痛才能真正被建筑之美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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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要想嚴肅認真地對待建筑,需要我們首先滿足某些異乎尋常又艱辛繁重的要求。它要求我們認同我們的環境是能夠對我們產生影響的這一觀念,哪怕它們是由聚乙烯材料建造,而且維護起來既昂貴又費時。意味著承認我們易于受到墻紙顏色的影響,承認我們的人生態度會因為亂糟糟的床單而脫軌。同時,也意味著要承認建筑在解決我們的不滿或防止罪惡在它們眼皮子底下發生這些方面的作用實在微乎其微。建筑,即便在其最完美的狀態下,對事物的狀態也只能構成一種微不足道、極不完善的(昂貴,容易損壞而且在道德上極不可靠)的異議。而且更加尷尬的是,建筑要求我們去設想幸福也許經常具有一種樸素無華、反英雄主義的特質,它可能就隱身于在舊地板上跑過或晨光傾瀉在一面灰泥墻上的那一刻——那些平淡無奇、稍縱即逝的美的場景之所以能打動我們,正是因為我們認識到了它們上演的背景是多么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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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我們接受了這一問題的合法性,馬上又會冒出一系列有爭議的新問題。我們將不得不面對眾多建筑史聚訟不休的那個中心問題。我們將不得不自問:究竟什么樣的建筑才稱得上是美的。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就深諳這一挑戰的重大意義,他曾為了給維也納的姐姐格蕾特造一幢房子放棄了三年學術研究。“你認為哲學很難,”這位《邏輯哲學論》的作者道,“可我告訴你,跟成為一個優秀的建筑師相比它根本算不得什么。”
(1)Epictetus(約公元55——約135):他遵從早期的斯多葛派,用宗教語氣宣傳其學說,本身并無著作,其學說由學生阿利安在兩部書中傳述,一為《談話錄》,一為《手冊》。——譯者
(2)St. Bernard of Clairvaux(1090—1153):天主教西多會修士、神秘主義者。在政治、文學、宗教等方面對西方文化有重大影響。在《〈雅歌〉講道集》中闡明他的中心思想,即“惟有純真地愛上帝才能充分認識上帝”。——譯者
(3)Villa Rotonda,1550—1551年意大利著名建筑師安德烈亞·帕拉弟奧在維琴察附近建造的最著名作品,其特點為平面完全對稱,四面各有六柱的柱廊,中央圓廳有穹頂。——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