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時丹泊年少,他上頭的哥哥和表姐這么叫,他也就跟著這么叫。
外公是被強制還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體不勤的老人供養(yǎng)起來,并把稱謂從師傅改為舅舅。這樣,丹泊就有了個外公。
舅舅做喇嘛太久,不會農(nóng)活,就給生產(chǎn)隊放羊。
丹泊記事時,外公就已經(jīng)是很老的樣子了。在居里日崗,這個翠綠山林包圍著的村子里,說一個人老了就意味著皮膚漸漸有了檀木或是黃銅的質(zhì)感。那些三十歲上下就開始堆積在臉上的皺紋也漸漸舒展。當一個人是僧侶時,老去的過程就更該是這樣。在這個過程中,身軀也會慢慢縮小,性情變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時,老人就已處于這個過程當中。好像都是要把一個人從小到大的肉體的歷史倒過來演示一遍。這樣,死亡到來時,也不像死亡,只當世界上未曾有過這人一樣。
有時,看著盤腿坐在陽光中的老人,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丹泊就趕緊叫喚:“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會放出一團豆粒大小的光芒。
在村里,有著這種看似復雜,實際上卻簡單自然關(guān)系的并不只此一家。這時正是夏天,蓬勃的綠色使寂靜豐盈而且無邊。舅舅在花園的木柵亭邊,倚著三株蘋果樹用柏木板搭了個平臺。天氣晴朗時,外公就終日坐在上面,樹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園外邊是大片麥地。中間一條大路,過了河上的木橋,路盤旋著上山。順著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遠,看到路給闊葉的樹林吞沒。這一帶的山間,闊葉林和針葉林之間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
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
這個時期正是書上說的新西藏成長的時期。居里日崗村行政上屬于四川,給人的感覺卻還是西藏。丹泊在這個時期長大,比起前輩多點和天地萬物息息相關(guān)的感覺也再正常不過。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所國家辦的初級小學,一座小水電站。沖動水輪泵和沖動磨坊巨大木輪的是同一條溪流,建電站時,小學生們每人背一條口袋排著隊,唱著歌去參加勞動。
路上,經(jīng)過一所孤獨矮小的房子,學生們的聲音就變小了。孩子們好奇又害怕。這里住著一個從麻風林痊愈歸來的女人。村里給她單獨修了一所房子,單獨弄一塊地不和村里那幾百畝大的地相連,還給她一頭奶牛。聽到歌聲,女人就帶著一臉笑容到路邊來瞧。孩子們口袋里裝著拌水泥的河砂,害怕卻又跑不動。就把隊伍排得更加整齊,大聲地唱:
“單干好比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
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學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經(jīng)過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時,外公的眼睛就已經(jīng)笑到?jīng)]有了,一個沉沉的白銀耳環(huán)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
“外公!”丹泊大叫。
外公就從懷里掏出一塊冰糖。外公的羊皮襖里總有一塊冰糖。上面沾滿了羊毛。丹泊不在乎這個。他吃到的東西總是沾有羊毛:麥面燒的饃饃、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產(chǎn)生的俗諺:“藏人肚子里有成團的羊毛,漢人胃子里有成塊的鐵。”小學的漢語老師炒菜鏟飯,經(jīng)常把鍋刮出刺耳聲響,因此就有了這種說法。
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嘗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膚的味道,然后才嘗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聲:“外公!”
外公并不說話,偶爾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更多的時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墊子讓出一點,叫外孫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時,丹泊就趴在那平臺上做作業(yè)。外公就會拿過鉛筆來,舔舔黑黑的筆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學問深厚的喇嘛,不曾用過筆一樣。
丹泊一直以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歷鬼節(jié)。
這天,母親避開父親交給他一個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親總要給外公送些吃的東西,也都是背著父親的。父親是積極分子,不喜歡舅舅和外公一類的人。父親會憤憤地說:“寄生蟲還在寄生!”鬼節(jié)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濕腳印留在了干燥的門廊上。
丹泊大叫一聲,回答他的是一串鈴聲叮當。外公家平常上鎖的耳房打開了,里面燈光閃爍。外公坐在一排燈盞前,一手搖鈴,一手搖動經(jīng)輪,在大聲誦經(jīng)。丹泊長大的年代,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給他鬼祟恐怖的感覺。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濕腳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開口袋,里面是面粉和著酥油捏成的豬頭牛頭一類猙獰的東西。跑到家門口,他就放聲哭了。
母親說:“這些都是送給你真正外公外婆的東西。我們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夠幫忙。”
說著,母親也嚶嚶哭泣起來。那聲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這幾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這件事告訴了表姐。
表姐說:“小聲。”
她說:“小聲。鬼聽到了,要去搶外婆的東西,那些餓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見樹下一團團陰涼,一只只蝴蝶在其間來回飛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間空地:幽寂、封閉,時間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圍,父親正確但高高在上。母親親切,嘮叨,見識卻一塌糊涂。所以,一個漂亮清新的表姐對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還告訴他說舅舅要走了,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干什么?”
表姐說:“你不懂,他是去看一個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個女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歲,平常總是做出大他十歲的樣子。對著表姐揮動鐮刀的背影,大聲問:“那誰去放羊?”
表姐頭也不回,說:“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叢中不停地翻滾。他不相信整天坐著,小眉小眼的老頭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牽了一匹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遠門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欄邊上。一頂氈帽在霧氣中慢慢漂來。終于,帽子下的臉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張光滑的臉上又有了深刻的皺紋。他帶了拋石器,還把一張長刀橫插在腰間。他說:“嗬,看我這個喇嘛還從來沒有這樣威風過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卻又說不出不對勁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參禪,尊比貴族。還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養(yǎng),并沒有真正勞作過一天。現(xiàn)在,徒弟因為一個神秘女人去了遠處。外公這才算是真正開始了還俗的生活。
羊群擁出圈門時,外公肯定眼花繚亂。真正的牧羊人能把這開了閘的水一樣外泄的羊數(shù)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歸圈時再數(shù)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遠,要么一只羊也沒有抓住。還是丹泊告訴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說:“我還以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數(shù)目呢。”
他還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陣,說:“我沒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遠,還聽得見他不必要地大聲吆喝,把拋石器摔得噼啪作響。
丹泊對母親說:“我以為外公要死了,結(jié)果卻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輩子都享福,六十多歲上頭,卻不敢老了。”母親又吩咐放了學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課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飛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現(xiàn)在眼前。看見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變成了那個一尊小菩薩像般的模樣。
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見他的嘴飛快地蠕動,就問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說:“啊,剛當喇嘛時背熟的經(jīng)文。”
丹泊問外公:“你看到過鬼?”
外公卻摸摸他的頭:“你十歲,你的眼睛沒有看到過鬼。”
“那你鬼節(jié)時念經(jīng),給死人送吃的東西。”
老人臉上就現(xiàn)出很憂傷的那種動人神情,說:“你叫我怎么樣給你說呢?”
一聲響亮的撞擊打斷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談。這在羊群中是一種常見的事情。
一只年輕的公羊向頭羊的地位發(fā)起挑戰(zhàn)。
頭羊兀立不動,雙角粗大虬曲,胡須在輕風中飄拂。年輕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遠了,然后向前猛沖。兩個羊頭撞在一起時,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搖晃。
幾下撞擊過后,兩個羊頭都已鮮血淋漓。又一聲響亮的撞擊過后,外公張開嘴,孩子一樣哭泣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外公的哭聲有點像母親的叫聲。他哭一聲,然后住了聲聽那一記要命的撞擊,然后再哭一聲。這一切加起來,就有了一種游戲的味道。
有一下撞擊使得年輕公羊半只角折斷,旋轉(zhuǎn)著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揮舞著帶著木鞘的長刀沖到兩頭公羊中間。他用刀鞘敲擊羊頭:“退開!我要殺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開殺戒了!”
只在鮮血淋漓的羊頭上敲擊幾下,杜鵑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開了。兩只羊不要外公繼續(xù)威脅,就停止打斗了。斷了角的挑戰(zhàn)者退到遠遠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
外公喘著氣說:“我打贏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厭惡地說,“天哪,拿到我看不見他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直到背后的天空開始出現(xiàn)絢麗的晚霞。羊群里響起呼兒喚母的咩咩聲。它才往山下走,整個羊群跟在它后邊,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見麻風女人在樹叢中窺探,就對外公說:“我看見鬼了。”
外公說:“六十歲的眼睛都不敢說看見,十歲的眼睛曉得什么?”
回到家里,他對母親說:“我看見鬼了。”
“娃娃家,不要亂說。”
父親對母親說:“看看你們一家子,盡教我兒子些什么。”
舅舅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回來。他是去了以前當和尚時寺廟附近的一個地方。所以,父親說起舅舅時總是說:“哼,那個騷和尚,可能給一條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來越像個牧羊人了。羊群漫過木橋時,他把橋板踩得哐哐作響。表姐和丹泊都發(fā)現(xiàn)外公的身材比舅舅還高大。短短幾天,還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種終日辛苦勞作的壯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說:“放心好了,他行。我還是帶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后邊大杉樹上搭著的架子上晾好。兩個人就在寬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滿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說表姐你變成一把干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來:“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問舅舅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找一個女人。
表姐說:“以前他們就好了。可外公不準。現(xiàn)在外公準了。當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說:“哦,舅舅硬是個騷和尚。”
表姐就說:“呸,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不曉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曉得的事情還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著了。表姐掏出鏡子,把樺樹皮卷成的圓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樣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稱譽。丹泊讀書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認。現(xiàn)在,她忍不住就用鏡子接了陽光去晃表弟的臉。他卻熟睡不醒。再后來,鏡子里就沒有太陽了。天邊烏云洶涌而來。她趕緊把表弟搖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話音剛落,一個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來。
雷電驚動了羊群,這些膽怯的生靈就往草地邊緣的林中奔跑。在這里,所謂放羊,就是將其攔住,不要進入危險四伏的森林,外公展開雙臂,站在林邊,風把他的吆喝聲堵在了嘴里。風還使他的衣衫飛揚。這個以前絕不會為生計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攔羊,而像一只拼命掙扎卻飛不上天空的大鳥。還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繩子抽得一聲聲炸響。才把羊群聚攏,驅(qū)趕到一個背風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這時猛然傾瀉下來。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閃電把羊群照成藍色。他們站著,守護著羊群,雨水從頭到腳,鞭子一樣抽打。
一場暴雨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