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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野草
  • 魯迅
  • 1314字
  • 2021-09-01 10:34:14

題辭[1]

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2]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3],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4]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dāng)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5]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魯迅記于廣州之白云樓[6]上。


[1]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7月2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一三八期,在本書最初幾次印刷時都曾印入;1931年5月上海北新書局印第七版時被國民黨書報檢查機關(guān)抽去,1941年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
本篇作于廣州,當(dāng)時正值國民黨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清黨”反共政變和廣州發(fā)生“四一五”大屠殺后不久,它反映了作者在險惡環(huán)境下的悲憤心情。
本書所收的二十三篇散文詩,都作于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的北京。作者在1932年回憶說:“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不過已經(jīng)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隨便談?wù)劇S辛诵「杏|,就寫些短文,夸大點說,就是散文詩,以后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又在1934年10月9日致蕭軍信中說:“我的那一本《野草》,技術(shù)并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其中某些篇的文字較隱晦,據(jù)作者后來解釋:“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二心集·〈野草〉英文譯本序》)

[2] 1927年9月23日,作者在廣州作的《怎么寫》(后收入《三閑集》)一文中,曾描繪過他的這種心情:“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3] 大歡喜 佛家語,指達到目的而感到極度滿足的一種境界。

[4] 陳死人 指死去很久的人。見《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5] 地面 比喻黑暗的舊社會。作者曾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

[6] 白云樓 在廣州東堤白云路。據(jù)魯迅日記,1927年3月29日,作者由中山大學(xué)“移居白云路白云樓二十六號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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