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打獵
- 回憶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427字
- 2021-09-02 15:29:42
那個綽號叫“土耳其人”的獵人,頭戴毛茸茸的帽子,肩背大號角,腰里插著獵刀,騎一匹青灰色鉤鼻馬,一路領先。他那副陰沉兇狠的相貌使人覺得他不是去打獵,而是去同誰決一死戰。在他那匹坐騎的后腿周圍,一大群品種不同的獵狗東西亂跑。看到那只不幸掉隊的狗,不禁令人替它的命運擔心。它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拖住和它系在一起的同伴。當它做到這一點時,后面一個管獵狗的人就會給它一個長鞭,喝令它“歸隊”!出了大門,爸爸就吩咐獵人和我們走大路,自己卻向黑麥田走去。
正是麥收的大忙時節。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田野,只有一邊同高高的藍色樹林相接。那片樹林,當時我覺得是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再過去不是世界的盡頭,就是荒無人煙的國度。田野上到處都是麥垛和農民。稠密高大的黑麥中間,在一塊割去麥子的地方,有個女人彎著腰,一抓住麥稈,麥穗就擺動起來;另外一個女人在陰涼處俯身在搖籃上,還有一束束黑麥散在長滿矢車菊的麥茬地上。另一邊,男人們只穿一件襯衫站在大車上,堆著麥捆,在干燥炎熱的田野上揚起灰塵。村長腳穿靴子,身披粗呢外套,手里拿著記工的籌碼,老遠看見爸爸,就摘下羔皮帽,用毛巾擦擦紅頭發和胡子,同時對婦女們吆喝。爸爸騎的那匹紅棕馬輕快地走著,偶爾垂下頭,繃緊韁繩,用蓬松的尾巴拂去貪婪地叮在它身上的牛虻和馬蠅。兩條狼狗緊張地卷起像鐮刀一樣的尾巴,跟在馬后面,高抬起腳,在高高的麥茬地上姿勢優美地往前跳去。米爾卡跑在前面,昂起頭,等待著野味。農民的談話聲,馬蹄的嘚嘚聲,馬車的轆轆聲,鵪鶉的快樂啼聲,盤旋在空中的昆蟲的嗡嗡聲,苦艾、干草和馬汗的氣味,炎熱的陽光在淡黃色的麥茬、遠處藍色的樹林和淡紫色云片上灑下萬般色彩和明暗色調,白色的蛛絲飄浮在空中或者落在麥茬上,這一切我都看見,我都聽到,我都聞到。
我們騎馬來到卡里諾夫樹林,發現我們的馬車已在那里,我們完全沒有想到還有一輛單馬拉的大車,車上坐著司膳。干草下面露出一個茶炊、一只冰淇淋桶和幾個誘人的包裹和盒子。毫無疑問,大家將在空氣清新的野外吃茶點,包括冰淇淋和水果。我們一看見大車,就高興得狂叫,因為在這種樹林里的草地上,在這從來沒有人吃過茶點的地方吃茶點真是一大樂事。
“土耳其人”騎馬走近獵場,停下來,留心聽爸爸的詳細指示,怎樣看齊,往哪兒沖,等等(不過他從不考慮這些指示,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解開獵狗的皮帶,不慌不忙地把它們綁在鞍座后面,騎上馬,吹著口哨隱沒在小樺樹林里。那群解開皮帶的狗,先搖搖尾巴表示高興,然后身子一抖振作起精神,嗅了嗅,搖搖尾巴,敏捷地小步向四面跑去。
“你帶手帕了嗎?”爸爸問我。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帕給他看。
“好,你就用這塊手帕綁住那條灰狗……”
“綁住熱蘭嗎?”我現出懂行的神氣問。
“是的,沿著大路跑。跑到樹林中那塊空地上停下來。注意,打不到兔子別來見我。”
我把手帕綁在熱蘭毛茸茸的脖子上。一個勁兒地朝指定的地點沖去。爸爸笑了,在我后面叫道:“快一點兒,快一點兒,不然就趕不上了!”
熱蘭不時停下來,豎起耳朵,傾聽獵人們的吆喝聲。我的力氣不夠,拖不動它,只能對它吆喝:“快追!快追!”于是熱蘭往前猛沖,我好容易才把它拉住。在到達指定地點之前,我摔了好幾跤。我在一棵高大的櫟樹下挑了個陰涼而平坦的地方,躺在草地上,讓熱蘭留在我身邊,開始等待。在這種場合,我的想象總是遠遠跑在現實前面。當樹林里傳出第一只獵狗的吠聲時,我已在想象縱犬追第三只兔子的情景了。“土耳其人”的聲音在樹林里傳播得越發響亮,越發有勁。一條獵狗尖叫起來,接著它的叫聲越來越頻繁,另外一條狗聲音低沉地附和它,接著是第三條、第四條……這些叫聲時而停止,時而又爭先恐后地響起來。聲音逐漸增強,連續不斷,最后匯合成一片轟響、嘈雜的喧鬧。正是:獵場震天響,獵狗齊聲吠。
聽見這片響聲,我呆若木雞,一動不動。我盯住樹林邊緣,茫然地微笑著。我臉上汗流如注,汗水沿著下巴流下來,怪癢癢的,但我沒有去擦。我覺得這真是關鍵時刻啊!這種緊張的局面要是持續很久,那可真是要命。那群獵狗時而在樹林邊緣狂吠,時而漸漸離開我,可是不見一只兔子。我向四下里張望。熱蘭也是這樣:它先是拼命掙扎,狂叫,然后在我身邊躺下,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這才安靜下來。
我坐在一棵櫟樹下。在這棵櫟樹光禿禿的樹根周圍,在干燥的灰色土地上,在櫟樹的枯葉、櫟實、披著苔蘚的干枝、黃綠色苔蘚和間或冒出嫩芽的青草上,到處都爬滿螞蟻。這些螞蟻在它們開辟的小徑上奔走忙碌,有些負著重荷,有些空著身子。我拾起一根樹枝,擋住它們的去路。真有趣,有些不怕危險,從樹枝下面爬過去;有些從上面爬過去,但有些,特別是那些負著重物的,心慌意亂,不知道該怎么辦,它們停下來找尋道路,或者退回去,再不然就是順著樹枝爬到我的手上,看樣子要一直爬到上衣袖子里去。這時,一只非常迷人的黃蝴蝶在我面前飛舞,把我的注意力從螞蟻身上吸引過去。我剛注意它,它就飛離我有兩三步遠,在一朵快凋謝的白色野苜蓿花上飛了幾圈,然后落在上面。我不知道它是被陽光曬暖了呢,還是吸收了苜蓿花汁,因此顯得非常精神。它偶爾鼓動一下小翅膀,緊偎著那朵花,最后一動不動了。我雙手托著頭,津津有味地瞧著它。
突然熱蘭吠叫起來,猛地往前一沖,險些兒把我摔倒。我回頭一看,一只野兔在樹林邊上跳躍,它的一只耳朵垂下,一只耳朵豎起。熱血涌上我的頭腦,剎那間我忘了一切,我狂叫起來,松了狗,縱身跑去。但我剛這樣做,就后悔了,因為那兔子蹲下身子往前一縱,我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當“土耳其人”跟著獵狗從林中來到林邊的時候,我真是羞愧極了!他看見我犯了過錯(就是我沉不住氣),輕蔑地瞪了我一眼,只說了一聲:“唉,少爺!”但他那種語氣可真叫人受不了!他就是把我像兔子那樣吊在馬鞍上,我也要好受些。
我心灰意懶地在那里站了好半天,沒有喚狗,只是拍著大腿一再說:“天哪,我這是干了什么啦!”
我聽見那群獵狗往前跑去,獵場另一邊發出槍聲,打中了一只兔子,“土耳其人”吹著號角喚狗,而我則留在原地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