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盧塞恩:聶赫留朵夫公爵日記摘錄[1]
- 蘇拉特的咖啡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5748字
- 2021-09-02 15:12:39
七月八日
昨晚來到盧塞恩,住進本地最好的旅館:瑞士旅館。
“盧塞恩,這座古老的州城,建于四州湖畔,是瑞士最富有浪漫氣息的地方之一;”梅勒寫道,“這兒有三條大道交叉;到里奇山乘汽船只有一小時路程,從里奇山眺望,就可以欣賞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色。”[2]
這話不知是否正確,但其他旅游指南[3]也都這樣說,因此各國旅游者,特別是英國人,到盧塞恩來的不計其數。
豪華的五層樓瑞士旅館不久前剛落成,矗立在湖畔,那里從前有一座有頂的彎曲木橋,橋梁上雕有圣像,橋堍有座小教堂。如今英國人大量擁到,為了滿足他們的需要,迎合他們的趣味,并靠了他們的金錢,拆毀了那座舊橋,新筑了一條筆直的花崗石湖濱街,街上蓋了一排四四方方的五層樓房子,房子前面種了兩行菩提樹,都用支柱撐著,菩提樹中間照例安放著漆成綠色的長凳。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頭戴瑞士草帽的英國淑女和身穿堅實而舒適衣服的英國紳士在這里來回踱步,欣賞著他們的杰作。這樣的街道、房屋、菩提樹和英國人,在別處也許令人賞心悅目,但在這兒,在這莊嚴得出奇而又和諧得難以形容的大自然中,可不是那么回事。
我上樓走進我的房間,打開臨湖的窗子。湖光、山色和天宇的美最初一剎那使我頭暈目眩,驚嘆不已。我感到情緒激動,心里有一種感情需要抒發。在這個時刻,我想擁抱什么人,緊緊地擁抱他,呵他的癢,擰他,總之,要對他和對我自己做點兒不尋常的事。
晚上六點多鐘。下了一整天雨,這會兒放晴了。淺藍的湖水好像燃燒的硫黃;湖上幾葉扁舟,拖著一條條漸漸消逝的波紋;光滑寧靜的湖水像要滿溢出來,從窗外蔥綠的河岸間蜿蜒流去,流到兩邊夾峙的陡坡之間,顏色漸漸變暗,接著就停留和消失在溝壑、山嶺、云霧和冰雪之間。近處,潮濕的淺綠湖岸伸展出去,岸上有蘆葦、草坪、花園和別墅;遠一點兒是樹木蒼郁的陡坡和傾圮的古堡;再遠一點兒是淡紫色的群山,那里有形狀古怪的巉巖和白雪皚皚的奇峰;萬物都沉浸在柔和清澈的淺藍色大氣中,同時又被從云縫里漏出來的落日余暉照耀得瑰麗萬狀。湖上也好,山上也好,空中也好,沒有一根完整的線條,沒有一種單純的色彩,沒有一個停滯的瞬間,一切都在運動,哪里也沒有平衡,一切都變幻莫測,到處是互相滲透、光怪陸離的線條和陰影,但周圍卻是一片寧靜、柔和、統一和無與倫比的美。可是這兒,在我的窗前,在這渾然天成的自然美景中,卻俗不可耐地橫著一條筆直的湖濱街、用支柱撐著的菩提樹和漆成綠色的長凳。這些粗劣俗氣的人工產物,不僅不像遠處別墅和傾圮的古堡那樣融合在和諧統一的美景中,而且粗暴地將它破壞了。我的視線老是不由自主地同那條直得可怕的湖濱街相撞,我真想把它推開,毀掉,就像抹掉眼睛下面鼻子上的黑斑那樣;可是英國人散步的那條湖濱街始終留在原地。我不得不另找一個看不見它的視角。我學會了這樣觀望,晚飯前就獨自領略著那種一個人欣賞自然美景時才能體會到的揪心的淡淡哀愁。
七點半,侍者來通知我吃晚飯。底層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擺著兩張長桌,至少可坐一百人。客人默默地聚攏來,大約用了三分鐘時間,只聽得女賓衣服的窸窣聲、輕輕的腳步聲以及同殷勤體面的侍者的悄悄說話聲。最后,全部位子都被紳士淑女們占據了。他們個個穿戴得十分漂亮,甚至闊綽,而且異常整潔。這里也像瑞士其他地方一樣,旅客多半是英國人,因此公共餐桌上的主要特點是嚴格遵守禮節:大家都彬彬有禮,不隨便交談,并非由于高傲,而是覺得彼此不需要親近,人人都單獨陶醉在舒服和愉快的環境中。四面八方都是雪白的花邊、雪白的硬領、雪白的真牙和假牙、雪白的臉和手。不過,所有的臉——其中也有很漂亮的——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只滿足于個人的幸福,對周圍與己無涉的東西一概漠不關心。而戴著寶石戒指和半截手套的白手,只是用來理理領子,切切牛肉,斟斟美酒而已。從他們的一舉一動中看不出絲毫內心活動。家人之間也只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說哪道菜或哪種酒味道好,里奇山的景色有多美。有些單身的男女旅客默默地坐在一起,誰也不看誰一眼。要是這一百個人中有兩個交談幾句,那也無非是談談天氣和攀登里奇山之類的話。刀叉在盤子里輕輕移動著,菜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豌豆和青菜都用叉子叉著吃。侍者不由自主地順從這種嚴肅的氣氛,低聲問你要什么酒。每次這樣吃飯,我總感到壓抑、不快,甚至憂郁。我老覺得犯了什么過錯,受到懲罰,就像小時候淘氣被罰坐椅子,并且聽到諷刺的話:“你就歇會兒吧,我的寶貝!”當時我熱血沸騰,還聽見弟兄們在隔壁屋子里快樂地喧鬧。在這樣的會餐桌上,我總是竭力想驅除壓抑感,可是沒有用;那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對我產生一種無法抗拒的影響,我也就變得那樣死氣沉沉了。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甚至什么也不看。起初我試圖同鄰座談談,但是,除了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重復過千百遍的話之外,我聽不到別的回答。其實,這些人并不傻,也不是麻木不仁,許多死氣沉沉的人也像我一樣有著內心生活,其中不少人比我復雜得多,有趣得多。那他們為什么要使自己失去人生的一大樂趣——交際的樂趣呢?
我們在巴黎的公寓生活就完全不同。在那兒,我們二十個人,國籍不同,職業不同,性格不同,但在法國人愛好社交的風氣影響下,大家坐在一起吃飯,毫無拘束,十分愉快。在那兒,大家從餐桌這一頭談到那一頭,還常常夾些俏皮話和雙關語,盡管說得語無倫次,但都是共同的語言。在那兒,誰也不在乎會產生什么后果,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在那兒,我們有我們的哲學家,有我們的辯論家,有我們的俏皮鬼[4],有我們的常被取笑的倒霉蛋,一切都是共有的。在那兒,一吃完晚飯,我們把桌子推開,不管合不合節拍,就在沾滿塵土的地毯上跳起波爾卡舞來,一直跳到深夜。在那兒,盡管我們有點兒玩世不恭,也不夠聰明,不值得受人尊敬,但我們都是人。不論是風流多情的西班牙伯爵夫人,還是那在飯后朗誦《神曲》的意大利修道院院長,還是那獲得去杜爾里宮[5]許可證的美國醫生,還是那留長頭發的青年戲劇家,還是那自稱創作了世界上最優秀波爾卡舞曲的女鋼琴家,還是那每個手指上都戴著三個戒指的俏麗而薄命的寡婦,大家彼此都保持著人的關系,盡管關系不深,但都十分誠懇,而且互相留下或淺或深的印象。這種印象甚至深入人心,使人終生難忘。可是在這種英國式的餐桌上,我瞧著這些花邊、緞帶、戒指、搽油的頭發和絲綢衣服,心里常常想:有多少這樣活生生的女人自己可以獲得幸福,也可以使別人幸福,想起來也怪,這兒有多少朋友和情人,最幸福的朋友和最幸福的情人,并排坐在一起,卻不懂得這個道理。天知道為什么他們從不懂得這個道理,從不肯把他們所渴望和非常容易給人的幸福給予對方。
吃過這樣的晚餐,我照例感到悶悶不樂,不等吃完甜食,就心煩意亂地上街溜達。又窄又臟又暗的街道,上了門板的店鋪,喝得爛醉的工人,走去打水的女人和頭戴帽子沿胡同墻根兒閑蕩、眼睛東張西望的女人,這一切不僅沒有驅除而且加深了我的憂郁。街上已是一片漆黑,我沒向周圍環顧,頭腦里也沒想什么,徑直向旅館走去,希望用睡眠來擺脫心頭的憂郁。我感到極其寒冷、孤獨和沉重,就像一個人剛到一個新地方,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產生這樣的心情那樣。
我瞧著腳下的地面,沿湖濱街向瑞士旅館走去,突然一陣美妙動人的樂聲把我驚住了。這樂聲頓時使我精神振奮,仿佛一道歡樂的強光射進我的心田。我感到輕松愉快。我那沉睡的注意力重又投向周圍的一切。美麗的夜色和湖景原來已被我淡忘,這會兒忽然像一件新玩意兒那樣使我精神振奮。剎那間,我忽然發現冉冉上升的月亮照著陰暗的天空,有幾塊灰云飄浮在湛藍的天幕上;平滑的墨綠湖水上映著點點燈火,看見遠處霧蒙蒙的群山,聽見從弗廖興堡傳來的蛙鳴和對岸鵪鶉像朝霞般純凈的啼聲。就在我前面,在我的注意力被樂聲吸引的地方,昏暗中我看到街心有一群人圍成半圓形,而在人群前面幾步的地方,有一個穿黑衣服的矮小的人。在人群和那人后面,背襯著浮云片片的深灰色天空,整整齊齊地浮現著幾行黑魆魆的楊樹,古教堂兩邊莊嚴地聳立著兩個森嚴的塔頂。
我走近去,樂聲更清楚了。我清楚地聽出那在遠方夜空中美妙地回蕩著的吉他婉轉的和音,還有幾個人在輪唱,不唱主旋律而唱其中最扣人心弦的幾段。主旋律類似優美悅耳的瑪祖卡舞曲,歌聲忽近忽遠,有時是男高音,有時是男低音,有時像是提羅爾人從喉部發出的高亢顫音的假聲。這不是歌曲,而是一首輕快歌曲的優秀草稿。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歌,但很美妙動聽。那令人銷魂的吉他婉轉的和音,那輕快美妙的旋律,那月光照耀下黑沉沉的湖面,那默默聳立著的兩個高塔和黑魆魆的楊樹,以及那在神奇環境中孤獨的黑衣人——這一切都是怪誕的,但都具有說不出的美,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
生活中錯綜復雜而又無法擺脫的印象忽然對我產生了意義和魅力。我心里仿佛綻開了一朵芬芳的鮮花。剛才的疲勞、萎靡和對世間萬物的冷漠一掃而光,我忽然感到需要愛情、希望和純潔的生活的歡樂。我情不自禁地問自己:“你需要什么?你希望什么?還不是從四面八方向你涌來的美和詩嘛!盡你的全力大口大口地吸收美和詩吧,盡情享受吧,你還需要什么呢!一切都屬于你,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走得更近些。那個矮小的人好像是個提羅爾流浪漢。他站在旅館窗前,伸出一只腳,仰起頭,一面彈吉他,一面用不同的音調唱著優美的歌曲。我對他頓時發生了好感,感謝他促使我心靈上發生變化。我勉強看出,這位歌手身穿一件很舊的黑禮服,頭發又黑又短,頭戴一頂很俗氣的舊便帽。他的衣著毫無藝術家風度,但他那瀟灑天真的姿態和矮小個兒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詼諧好玩的印象。在燈火輝煌的旅館的臺階上、窗子里和陽臺上,站著濃妝艷抹、細腰寬裙的貴婦人,硬領雪白的紳士,身穿金邊制服的看門人和侍仆;街上,在圍成半圓形的人群中,在較遠的林蔭道的菩提樹之間,聚集著衣衫漂亮的侍者、頭戴白帽和身穿白罩衫的廚師、互相摟腰的姑娘和游人。看來,人人都有跟我同樣的感受。大家默默地站在歌手周圍,聚精會神地聽著。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在歌聲停歇的片刻,遠遠地從水面上飄來錘子的敲擊聲,以及從弗廖興堡那兒傳來的斷斷續續的蛙鳴,其中夾雜著鵪鶉婉轉單調的啼叫。
矮小的人在黑暗的街上,像夜鶯一樣,一段又一段,一曲又一曲地唱著。我走到他跟前,他的歌聲依舊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樂。他的聲音并不洪亮,但非常悅耳。他控制聲音時所表現出來的輕柔、韻味和感情都恰到好處,顯示他這方面很有天賦。他重唱每一段,每次唱法都不同,而這些美妙的變化他都是興之所至,隨口唱來的。
上面瑞士旅館的人和下面林蔭道上的人常常發出低低的贊許聲,而周圍則是一片表示敬意的沉默。在燈火輝煌的陽臺上和窗口,盛裝艷服的女士越來越多了。她們憑欄站著,那景象煞是好看。散步的人都停住腳步,在湖濱街的陰影里,到處有三五成群的女士站在菩提樹旁。在我的旁邊,稍微離開人群,站著一個豪門貴族的侍仆和一個廚師,嘴里都抽著雪茄。廚師被音樂的魅力深深感動,每次聽到高音的假聲,就情緒激動而莫名其妙地向侍仆擠擠眼,點點頭,用臂肘撞撞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問:“唱得怎么樣,呃?”侍仆呢,我從他的滿臉笑容上看出也同樣高興,對廚師的碰撞只聳聳肩膀回答,表示要使他感到驚奇相當困難,因為比這唱得更好的他也聽多了。
在歌唱的間歇,歌手清了清嗓子,我就問侍仆,他是誰,是不是常到這兒來。
“每年夏天都要來兩三次,”侍仆回答,“他是從阿爾高維[6]來的。是個要飯的。”
“怎么,像他這樣的人很多嗎?”我問。
“是的,是的,”侍仆一下子沒聽懂我的話,但接著弄明白我的問題,就改口說,“哦,不!在這兒我只看到他一個。沒有第二個了。”
這時候,個兒矮小的人唱完一支歌,利索地把吉他往懷里一抱,接著就用他的德國方言說了些什么。他的話我聽不懂,卻逗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他在說什么?”我問。
“他說喉嚨干,要喝點兒酒。”站在我旁邊的侍仆翻譯給我聽。
“哦,他是不是愛喝酒啊?”
“他們那種人都是這樣的。”侍仆笑嘻嘻地回答,對他揮了揮手。
歌手摘下帽子,揚了揚吉他,走近旅館。他仰起頭,對站在窗口和陽臺上的紳士淑女說:“諸位先生,諸位太太,”他用一半意大利腔一半德國腔的法語像魔術師對觀眾那樣說,“你們要是以為我想掙點兒錢,那你們就錯了。我是個窮人。”他停住,沉默了一會兒;因為誰也沒有給他什么,他又揚了揚吉他說,“諸位先生,諸位太太,現在我要給你們唱一支里奇民歌。”上面的聽眾毫無反應,但仍站在那兒等著聽下一支歌;下面的人群都笑了,大概是因為他說得很好玩,而且誰也沒有給他什么東西。我給了他幾個生丁,他靈巧地把它們從這只手扔到那只手,然后塞到背心口袋里,戴上帽子,又唱起他那支叫作里奇民歌的曲調優美的提羅爾歌來。這支歌是他的壓臺戲,唱得比前面幾支更好,從四面八方不斷聚攏來的人群中發出一片喝彩聲。他唱完這支歌,又揚了揚吉他,摘下帽子,把它舉到前面,向窗口走近兩步,又說了那種費解的話:“諸位先生,諸位太太,你們要是以為我想掙點兒錢,那……”這話他顯然自以為說得很巧妙很俏皮,但在他的聲音和動作里,我發現他有點兒躊躇,而且像孩子般膽怯。這種神態由于他身材矮小而特別令人感動。高雅的觀眾仍舊站在燈火輝煌的陽臺上和窗口,穿著盛裝艷服,那景象依然十分好看;有幾個彬彬有禮地談論著那伸手站在他們面前的歌手,有幾個好奇地仔細打量著這個穿黑衣服的矮小的人,從一個陽臺上傳出一位年輕姑娘清脆快樂的笑聲。下面的人群中,說話聲和笑聲越來越響。歌手第三次重復他那句話,聲音更加微弱,甚至不等說完,就又伸出拿帽子的手,但立刻又縮了回去。而那百來個衣飾華麗的聽眾,還是沒有人扔給他一個子兒。人群冷酷無情地哈哈笑起來。矮小的歌手——我覺得他更矮小了——一只手拿著吉他,另一只手把帽子舉到頭上揚了揚說:“諸位先生,諸位太太,謝謝你們,祝你們晚安。”然后他戴上帽子。人群高興得哈哈大笑。漂亮的紳士和淑女悠閑地交談著,漸漸從陽臺上離去。林蔭道上又有許多人在散步。在歌唱時一度寂靜的街道又熱鬧起來,有幾個人沒有走近,只遠遠地望著歌手發笑。我聽見那矮小的人嘴里嘀咕著,轉過身——他的身子顯得更矮小了——快步向城里走去。快樂的游人還是和他保持一段距離,眼睛瞧著他,跟在他后面笑……
我惘然若失,弄不懂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站在那兒,茫然凝望那大步向城里走去、在黑暗中逐漸消失的渺小的人,凝望那些跟在他后面嘻嘻哈哈笑著的行人。我感到痛苦、悲哀和羞恥,主要是羞恥。我替那個渺小的人,替人群,也替我自己感到羞恥,仿佛是我向人家討錢,人家什么也沒給我,還要嘲笑我。我懷著揪心的痛楚,也不回頭張望,就快步向我住宿的瑞士旅館走去。我還捉摸不透我的感受,只覺得心頭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壓力,使我感到沉重。
在燈火輝煌的豪華旅館大門口,我遇見那彬彬有禮地讓開路的看門人和一家英國人。那個魁偉漂亮的男人留著英國式黑色絡腮胡子,頭戴黑呢帽,胳膊上搭著一條方格花毯,手里拿著一根貴重的手杖,挽著一位身穿絢麗絲綢連衣裙、頭戴緞帶發亮和花邊精致的女帽的太太,目空一切地懶洋洋走來。旁邊走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頭戴一頂雅致的瑞士女帽,帽上像火槍手那樣斜插著一根羽毛,帽子下面白凈的臉蛋周圍垂著一綹綹柔軟、卷曲的淡褐色長發。他們前面連跳帶蹦地走著一個十歲模樣的小姑娘。她臉頰緋紅,精致的花邊下露出一雙渾圓的雪白膝蓋。
“夜色真美啊!”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聽到那位太太嬌聲嬌氣地說。
“嗬[7]!”那英國人懶洋洋地答應一聲。看上去,他在世界上過得那么稱心如意,連話都懶得說了。他們活在世界上,似乎個個都感到無憂無慮,輕松愉快;他們的一舉一動和臉上的表情都反映出對別人生活的極度冷漠;他們深信,看門人會給他們讓路和鞠躬,他們散步回來,會找到干凈的房間和床鋪;他們深信,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在這方面享有充分的權利。我情不自禁地拿他們同那又饑又累、忍辱逃避人們嘲笑的流浪歌手做比較。我恍然大悟,究竟是什么像一塊巨石似的壓住我的心。我對這些人感到有說不出的憤恨。我在這個英國人旁邊來回走了兩次,沒有給他讓路,還用臂肘撞他,感到很痛快,然后我走下臺階,在黑暗中朝那矮小的人消失的方向跑去。
我趕上三個同行的人,問他們歌手往哪兒去了。他們笑笑,指給我看他就在前面。他獨自快步走著,沒有人接近他,我仿佛覺得他還在氣憤地嘀咕著。我跑到他跟前,提議跟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喝杯酒。他還是匆匆走著,不高興地看了我一眼,但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站住了。
“好吧,既然您一番好意,我就不客氣了,”他說,“這兒有家小咖啡館,可以去坐坐,是個普普通通的地方。”他補充說,指指那家還在營業的小酒店。
他說“普普通通的”這個詞,不由得使我想到不該到那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館去,而應該上那家有人聽過他歌唱的瑞士旅館。盡管他膽怯而興奮地說瑞士旅館太奢侈,謝絕到那兒去,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于是他就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快樂地揮動吉他,跟著我沿湖濱街走去。我剛走到歌手跟前,就有幾個悠閑地散步的人走近來聽我說話。接著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跟著我們走到旅館門口,大概是希望那提羅爾人再演唱些什么。
我在門廊里遇見一個侍者,向他要了一瓶葡萄酒。那侍者含笑對我們瞧瞧,就一言不發地跑開了。我也向領班提出同樣的要求。他認真地聽了我的話,從腳到頭打量了一下怯生生的矮小歌手,嚴厲地叫看門人把我們領到左邊那個廳里。左邊那個廳是接待普通顧客的酒吧間。屋角有個駝背女工在洗碗碟,里面只有幾張簡樸的木桌和板凳。招待我們的侍者露出溫和的嘲笑,對我們瞧瞧,雙手插在口袋里,同那駝背女工交談了幾句。他顯然很想讓我們明白,盡管他的社會地位和身份比歌手高得多,他伺候我們不僅不感到屈辱,甚至覺得很有趣。
“來普通葡萄酒嗎?”他懂事地說,暗指坐在我對面的人向我擠擠眼,同時把餐巾從這只胳膊搭到那只胳膊上。
“來瓶香檳,要最好的。”我說,竭力裝出傲慢和威嚴的神氣。但香檳也好,我那裝作傲慢和威嚴的神氣也好,對那侍者都不起作用。他冷笑了一下,站著瞧了我們一會兒,從容不迫地看看金表,這才悠閑地輕輕走出去。他很快拿了酒回來,后面跟著另外兩個侍者。那兩個侍者坐在洗碗碟女人旁邊,臉上現出快樂的神色和溫柔的微笑欣賞著我們,就像父母欣賞孩子做有趣的游戲那樣。只有那洗碗碟的駝背女人不是帶著嘲弄而是懷著同情看著我們。雖然在侍者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款待歌手并同他談話有點兒難堪,但我還是竭力做得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在燈光下,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體格勻稱,筋脈畢露,個兒很小,簡直像個侏儒,黑頭發硬得像鬃毛,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沒有睫毛,老是淚汪汪的,而他那張線條分明的小嘴則非常逗人喜愛。他留著短小的絡腮胡子,頭發不長,穿著寒磣。他外表邋遢,衣服襤褸,皮膚很黑,總之是一副勞動者的模樣。他與其說像個藝術家,不如說像個貧窮的小販。只有他那雙老是濕潤的亮晶晶的眼睛和抿著的小嘴很有特色,十分動人。看上去,他的年齡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間,其實他是三十八歲。
他誠摯地講了他的身世。他是阿爾高維人,從小失去父母,沒有親戚,也從沒有過財產。他跟一個細木匠學過手藝,但二十二年前一只手得了骨疽,從此不能干活。他從小愛唱歌,就唱起歌來,外國人偶爾給他一點兒錢。他買了一把吉他,以賣唱為生,十八年來跑遍了瑞士和意大利,在旅館前面賣唱。他的全部行裝是一把吉他和一個錢袋,錢袋里現在只有一個半法郎,他今晚就得靠這些錢宿夜吃飯。他每年(今年是第十八年)都要跑遍瑞士的旅游勝地:蘇黎世、盧塞恩、英脫拉根、沙摩尼等地;經圣伯爾拿到意大利,然后經圣·哥特德或薩伏伊回來。如今他漸漸感到走路吃力,兩腿因受風寒酸痛——他自認為是風濕痛——一年比一年厲害,視力和嗓子也一年不如一年。盡管這樣,他還是要到英脫拉根和亞興雷邦,然后經圣伯爾拿到他特別喜歡的意大利去。總的看來,他對他的生活是心滿意足的。我問他為什么要回家,家里有沒有親人,有沒有房地產。聽了這話,他樂得嘴都合不攏來,含笑回答說:“是啊,糖是好東西,孩子們最喜歡!”他說完,對侍者們擠擠眼。
我摸不著頭腦,但那幾個侍者都笑了。
“我什么也沒有,要不然我會那么東奔西跑嗎?”他向我解釋道,“至于回家,那是因為故鄉對我總還有點兒吸引力。”
于是他又調皮而自得地重復說:“是啊,糖是好東西。”接著又純樸地笑起來。侍者都很開心,也哈哈大笑,只有洗碗碟的駝背女人用她那雙善良的大眼睛嚴肅地瞧瞧矮小的歌手,給他拾起他在談話時從凳子上掉下的帽子。我發現凡是流浪歌手、雜技演員,甚至變戲法的,都喜歡自稱為藝術家,因此我在同矮小歌手談話時幾次暗示他是個藝術家,但他絕不承認他有這方面的稟賦,他只是把他的行當看作謀生的手段罷了。我問他唱的歌是不是他自己創作的。他聽了這種古怪的問題感到驚奇,回答說他怎么會呢,那都是古老的提羅爾民歌。
“那么里奇民歌呢?我看那不是一支古代民歌吧?”我問道。
“是的,這支歌是十五六年前作的。巴塞爾有個德國人,絕頂聰明,這支歌是他作的。這支歌真美!您瞧,他這是為旅行家作的。”
于是他就把里奇民歌譯成法語,念給我聽,顯然他很喜歡這支歌:
如果你要去里奇,
到維吉斯一段不用走路,
那里有輪船航行。
從維吉斯出發得拿根棍子,
手里再挽一位姑娘,
臨走可喝上一杯紅酒。
只是別喝得太多,
因為誰想喝酒,
誰得先建立功勞……
“哦,這支歌真美!”他結束說。
侍者們大概也認為這支歌很美,都走攏來聽。
“那么,曲子是誰作的呢?”我問。
“沒有誰作曲,就這么隨便唱唱。要唱給外國人聽,就得換點兒新鮮花樣。”
侍者給我們送來了冰塊,我給我的客人倒了一杯香檳。他顯然有點兒窘,回頭望望侍者們,坐在板凳上扭動身子。我們碰杯祝藝術家們健康。他喝了半杯,似乎有什么事要沉思一番,緊緊地皺起眉頭。
“我好久沒喝這樣的好酒了。這話我只跟您說說。在意大利,阿斯提酒不錯,但還比不上這酒。哦,意大利!意大利可真是個好地方!”他補充說。
“是啊,那里的人重視音樂,重視藝術家。”我說,想引他談談當晚在瑞士旅館門口演出的失利。
“不,”他回答說,“在那兒我不能用音樂給誰帶來快樂。意大利人是天底下最出色的音樂家;不過我只唱些提羅爾歌曲。這種歌對他們來說還是新鮮的。”
“怎么樣,那兒的老爺們是不是慷慨些?”我繼續說,想引他像我一樣憤恨瑞士旅館的旅客,“那兒總不會像這兒這樣,大旅館里住的都是闊佬,聽音樂家唱歌的有百來個人,可是大家什么也不給……”
我的問題完全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他根本沒想到生他們的氣;相反,他還以為我這話是在責怪他才氣不足,沒有獲得獎賞,就竭力在我面前替自己辯護。
“不是每次都能得到許多報酬的,”他回答,“有時候嗓子都唱啞了,累得很。不瞞您說,我今天跑了九個鐘頭,差不多唱了一整天。真吃力。可那些貴族老爺,他們有時候連提羅爾歌曲都不愛聽。”
“不管怎么說,他們總不能什么也不給啊。”我重復說。
他沒有理解我的話。
“問題不在這兒,”他說,“這兒主要是警察局限制太嚴,問題就在這兒。根據這兒的共和國法律,他們不讓你唱,可是在意大利,你到處都可以唱,誰也不會說一句話。在這兒,他們高興讓你唱,就讓你唱;不高興,就叫你坐牢。”
“哦,真有這樣的事嗎?”
“是的。要是他們警告過你一次,而你還要唱,他們就會叫你坐牢。我已坐過三個月牢了。”他笑著說,仿佛這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回憶。
“哦,這真是太可怕了!”我說,“這究竟是為什么呀?”
“這是根據他們共和國的新法律[8],”他興奮起來,繼續說,“他們不肯想想,也得讓窮人活下去。我要不是得了殘疾,我也愿意工作。至于我唱唱歌,那又會損害什么人?富人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活,可像我這樣的窮小子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共和國法律究竟算什么呀?要是這樣,那我們還要共和國干什么呀?先生,您說是嗎?我們不要共和國……我們只要……我們只要……”他遲疑了一下,“我們寧可要自然法。”
我又給他斟了一杯酒。
他端起杯子,對我鞠了一躬。
“我知道您要干什么,”他瞇縫著眼睛,用手指指我說,“您要灌醉我,瞧我的好看;哼,不行,這您辦不到。”
“我干嗎要把您灌醉呢?”我說,“我只不過想使您高興高興罷了。”
他誤解了我的用意,大概有點兒后悔,感到很窘,就欠起身來,捏捏我的臂肘。
“不,不,”他用那雙濕潤的眼睛懇求似的瞧著我說,“我這只是開開玩笑,開開玩笑。”
接著他又說了些顛三倒四、莫名其妙的話,大意是我畢竟是個好人。
“這話我只對您說說!”他最后說。
就這樣,我繼續跟歌手喝酒談天,侍者們仍舊肆無忌憚地瞧著我們,看來還在取笑我們。盡管我們談得津津有味,我還是留意著他們,而且說實在的,對他們越來越生氣。有個侍者站起來,走到歌手跟前,仔細察看他的頭頂,笑了。我對瑞士旅館的住客已積了一肚子氣,還沒有機會發泄。這會兒,說實在的,那一伙侍者實在弄得我忍無可忍。看門人沒有摘下帽子,走進屋里,一屁股坐在我旁邊,雙臂支在桌上。這最后的一幕觸犯了我的自尊心或者說虛榮心,惹得我按捺不住,使我心里憋了一晚上的怒氣頓時爆發了。為什么當我一個人走到大門口時,他卑躬屈膝地向我鞠躬,如今我同一名流浪歌手坐在一起,他就蠻不講理地坐到我旁邊來呢?我心頭的怒火熊熊燃燒,但我反而覺得快慰,甚至興奮,因為它刺激了我,使我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暫時感到舒暢、振奮和有力。
我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笑什么?”我對那侍者大聲喝道,感到自己臉色發白,嘴唇直打哆嗦。
“我沒有笑,我就是這樣。”那侍者一面回答,一面后退。
“不,你取笑這位先生。這兒有客人,你有什么權利上這兒來,還要坐下?不許坐!”我大聲喝道。
看門人嘴里嘀咕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這位先生是客人,你是侍者,你有什么權利取笑他,還要坐到他旁邊來?為什么今晚吃飯的時候你不取笑我,不坐到我旁邊來呢?是不是因為他穿得寒磣而且在街頭賣唱呢?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我卻穿著闊氣的衣服。他人雖然窮,但我相信他的品德比你高尚萬倍。因為他沒有侮辱誰,你卻侮辱他。”
“我什么也沒做,您何必這樣呢,”我所痛恨的那個侍者怯生生地回答,“他坐在這兒,我又沒打攪他。”
那侍者沒懂得我的意思,我的德國話白說了。態度粗暴的看門人想幫那侍者說話,但被我狠狠地罵了一通,他也就裝作聽不懂我的話,擺了擺手。洗碗碟的駝背女人察覺我的憤激情緒,怕鬧出事來,也許是因為同意我的意見,站在我一邊,竭力替我和看門人調解,勸他別作聲,并說我是對的,懇求我別激動。“先生說得對,您說得對。”[9]她肯定地用德語說。歌手現出可憐巴巴的恐懼神色,顯然不明白我為什么發火,我要干什么,就要求我趕快離開這地方。可是我的火氣越來越大,氣話也越說越多。我念念不忘那嘲笑他的人群和分文不給的聽眾,我怎么也無法平息心頭的怒火。我想,要不是那侍者和看門人表示讓步,我準會跟他們大干一場,或者用手杖敲敲那手無寸鐵的英國小姐的腦袋。當時我要是在塞瓦斯托波爾,就準會沖進英軍塹壕,向他們猛砍猛殺。[10]
“你們為什么把我和這位先生領到這個廳里而不領到那個廳里?啊?”我揪住看門人的胳膊不讓他走,責問道,“你們有什么權利可以決定,這位先生只能進這個廳而不能進那個廳?進旅館,只要付錢,不是應該人人平等嗎?這規矩不僅適用于這個共和國,在全世界都適用。你們的共和國真是糟透了!這就是你們的平等!那些英國人白聽這位先生唱歌,等于每人從他身上剝奪了應該給他的幾個生丁,可你們就是不敢把英國人領到這個廳里來。你們怎么敢叫我們坐到這個廳里來呢?”
“那個廳關著。”看門人回答。
“不,”我嚷道,“胡說,那個廳沒關。”
“那您知道得比我們清楚啰。”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撒謊。”
看門人側身從我身邊走開去。
“唉,有什么可說的!”他嘀咕著。
“哼,別來‘有什么可說的’這一套,”我大聲叫道,“馬上把我領到那個廳里去。”
我不管駝背女人的勸告和歌手回家的要求,堅決要領班過來,自己就帶著客人向那個廳走去。領班聽見我那憤怒的聲音,看到我那激動的神情,沒同我爭辯,只是輕蔑而恭敬地說,我高興上哪兒,就可以上哪兒。我沒來得及揭穿看門人的謊言,因為不等我走進那個廳,他已溜走了。
那個廳確實開著,里面燈火通明,一個英國紳士和太太正坐在里面吃飯。盡管侍者把我們領到一張獨用的桌上,我和骯臟的歌手偏偏緊挨著那英國人坐下,并吩咐侍者把我們沒喝完的半瓶酒拿來。
這對英國夫婦先是大吃一驚,然后惡狠狠地瞧瞧呆坐在我旁邊的矮小歌手。他們交談了兩句,那英國太太把盤子一推,站起來,弄得衣衫窸窣發響,接著兩人走掉了。隔著玻璃門,我看見那英國紳士怒氣沖沖地對侍者說著些什么,一只手不斷地指著我們。侍者把頭探進門來瞧瞧。我欣然等著他們來攆我們出去,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怒氣往他們身上傾瀉。但總算他們走運,沒有來干涉我們。這使我有點兒失望。
歌手起初不肯喝酒,這會兒卻匆匆把瓶里剩下的酒都喝光,想盡快離開這地方。我發覺他對我的款待表現出真誠的感謝。他那雙淚汪汪亮晶晶的眼睛變得更濕潤更明亮了。他又對我說了一句非常古怪難懂的話表示感激。它的大意是,要是人人都像我這樣尊重藝術家,那他就快活了。他還祝我萬事如意。不論怎么說,他的話還是使我高興。我和他一起走到前廳。那些侍者和我所憎恨的看門人都站在那兒。那看門人仿佛在向他們說我的壞話。他們瞧我的那副神氣,好像我是個瘋子。我要讓他們看到,矮小的歌手同大家地位平等,就盡量現出恭敬的態度,摘下帽子,緊握著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所有的侍者都裝作根本沒有看到我的樣子,只有一個人發出惡毒的嘲笑。
歌手鞠了個躬,在黑暗中漸漸消失了,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想睡個覺來擺脫這些印象和突然襲上心頭的幼稚愚蠢的憎恨。但我感到自己激動得無法入睡,就又上街溜達,直到心里平靜下來。不過,說實在的,除此以外,我還朦朦朧朧地希望有機會碰到那看門人、那侍者或者那英國人,同他們干一場,好讓他們認識認識他們的殘酷,尤其是他們的不公平。可是,除了那個一看見我就轉過臉去的看門人以外,我沒遇見任何人,只好獨自沿著湖濱街踱步。
“哦,這就是詩歌的奇怪遭遇,”我稍微冷靜點兒,尋思著,“人人都喜愛詩歌,找尋它,追求它,可是誰也不承認它的力量,誰也不珍惜這世上最大的幸福,誰也不看重和感激把這種幸福獻給人類的人。你不妨問問瑞士旅館隨便哪個旅客:什么是世上最大的幸福?所有的人,也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露出嘲弄的微笑對你說,世上最大的幸福就是金錢。‘這種想法你也許不喜歡,或者和你那崇高的理想格格不入,’他會這樣說,‘但人類的生活就是這樣安排的,只有金錢能給人幸福,那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不能不理智地去看待世界,也就是看待現實。’唉,你的理智實在可憐,你所追求的幸福也實在可憐,你是個連自己需要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憐蟲……為什么你們拋下祖國、親人、事業和財產,聚集到這個瑞士小城盧塞恩來呢?為什么你們今晚都擁到陽臺上,肅靜地傾聽那矮小乞丐的歌唱呢?再說,他要是肯再唱下去,你們還會默默地聽下去。難道金錢,哪怕是幾百萬,能驅使你們拋下祖國,聚集在盧塞恩這個小天地里嗎?金錢能使你們集中到陽臺上,一動不動地默默站上半小時嗎?不!只有一樣東西能迫使你們行動,而且永遠比生活中其他動力更強大,那就是對詩歌的需要,這一點你們不承認,但你們會感覺到,只要你們身上還有一點兒人性,你們就永遠都會感覺到。你們覺得‘詩歌’這個名詞很可笑,你們以嘲弄挖苦的語氣使用這個名詞。你們容許天真的少男少女給愛情帶上詩意,但你們卻取笑他們。其實你們需要的是積極的東西。孩子們看待生活是健康的,他們熱愛并且知道人應該愛什么,什么會給人帶來幸福,可是生活弄得你們顛三倒四,腐化墮落,你們嘲笑你們所愛的東西,你們追求你們所憎恨并使你們不幸的東西。你們實在是昏了頭,不懂得對那個給你們帶來純潔快樂的窮提羅爾人盡應盡的義務,同時卻認為應該在一位勛爵面前卑躬屈膝,犧牲自己的安寧和舒適,既沒有獲得什么好處,也沒有享到什么歡樂。這真是荒唐,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事!不過今晚最使我吃驚的倒不是這件事。這種對給人以幸福的東西的無知,這種對詩歌的樂趣的麻木不仁,我在生活中常常遇到,已經習慣了,差不多也能理解;人群的粗暴和不自覺的殘酷對我也并不新奇;不管那些為群眾心理辯護的人怎樣解釋,人群雖是許多好人的集合體,但他們只接觸獸性的卑下方面,因此只表現出人性的弱點和殘忍。可是你們這些講究人性的自由民族的兒女,你們這些基督徒,你們這些被稱為人的人,怎么能用冷酷和嘲弄來回報一個不幸的求乞者給予你們的純潔的快樂呢?可不是嗎,在你們的祖國沒有乞丐收容所。事實上,乞討的人是沒有的,世界上也不應該有乞討的人,也不應該存在對乞討的同情心。但那個提羅爾歌手可是付出過勞動的呀,他給了你們歡樂,他央求你們為他的勞動給他一點兒你們多余的東西。可你們卻從你們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里,帶著冷笑像觀賞稀有怪物那樣觀賞他,而在你們百來位幸福的闊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扔給他一點兒東西!他受了凌辱,從你們身邊走開了,可是那沒有頭腦的人群卻跟在后面取笑他,他們侮辱的不是你們而是他,因為你們冷淡、殘忍和無恥;因為你們白白享受了他向你們提供的歡樂,他因此受到了侮辱。”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盧塞恩那家頭等闊佬下榻的瑞士旅館門前,一個流浪的乞討歌手唱歌彈琴達半小時之久。百來個人聽他演唱。歌手三次要求施舍。沒有一人給他任何東西,有許多人還嘲笑他。
這不是虛構,而是確鑿無疑的事實。誰只要到瑞士旅館常住旅客那里去調查一下,或者通過報紙向七月七日在瑞士旅館住過的外國人打聽一下,誰就可以證實這件事。
是的,這件事當代歷史學家應該用不可磨滅的如火如荼的文字記錄下來。這件事比報章史冊所記載的那些事重大得多,嚴酷得多,具有更深刻的意義。什么英國人又槍殺了一千名中國人,因為他們不肯買英國貨,而英國一味想掠奪當當響的金幣啦;[11]什么法國人又殺死了一千名阿爾及利亞人,[12]因為在非洲莊稼長得好,而且經常打仗對訓練軍隊有益啦;什么土耳其駐那波里公使不可能是猶太人啦;[13]什么拿破侖皇帝在帕隆比列公園散步,[14]并且發表公告,他統治國家完全是秉承全體人民的意志啦——這些言論不是掩蓋就是宣布眾所周知的事實。然而七月七日在盧塞恩發生的這件事,我覺得新鮮而奇怪,它不涉及人性中永遠存在的缺點,而同社會發展的一定時期有關。這件事不屬于人類活動史的范疇,而屬于進步和文明史的范疇。
為什么這種慘無人道的事不可能發生在德國、法國或者意大利的任何一個鄉村,而發生在這兒,在這高度文明、自由和平等的地方,發生在這最文明國家的最文明旅游者集中的地方?為什么這些又有教養又講人道的紳士淑女一般也能講講公道,做些善事,如今面對一個不幸的人,卻缺乏人類的同情心呢?為什么這些紳士淑女在議會上或者其他集會上熱情關心在印度的未婚中國人的狀況[15],關心非洲基督教的傳布和教育的發展,關心改善全人類協會[16]的成立,卻不能在自己心里得到起碼的人對人的感情?難道他們真的沒有這種感情嗎?是不是這種感情已被在議會和各種集會上支配他們的虛榮心、名譽心和利欲心排斥了呢?難道理性和自私的結合體,即所謂文明的傳布就會消滅和否定人的本性和愛嗎?難道人們就是為了這樣的平等才流了那么多無辜的血、犯了那么多的罪嗎?難道各國人民空喊“平等”,就會像孩子一般感到幸福嗎?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嗎?難道人的生活都是在法律范圍內度過的嗎?其實人們的生活只有千分之一屬于法律范圍,其余都越出法律范圍,而在社會的習慣和觀點范圍內度過。在這個社會里,侍者穿得比歌手漂亮,他就可以侮辱歌手而不受懲罰。我穿得比侍者體面,就可以侮辱侍者而不受懲罰。看門人認為我比他高,歌手比他低;而當我和歌手在一起,他就自以為可以同我們平起平坐,因此變得蠻不講理。我對看門人粗暴無禮,看門人就自以為比我低。侍者對歌手粗暴無禮,歌手就自以為比他低。在一個國家里,一個公民,既沒有傷害任何人,也沒有妨礙任何人,他只做一種力所能及的事以免餓死,卻被送去坐牢。難道這樣的國家是自由的國家嗎?是被人們稱為絕對自由之國的國家嗎?
一個人想積極解決各種問題,因而被投入善惡、事件、思想和矛盾的永遠動蕩的海洋,這真是不幸而可憐。多少世紀以來,人們為了分清善惡,不斷地拼搏和勞動。世紀不斷過去,凡是講公道的人,你不論在哪兒把他放到善惡的天平上,天平絕不會搖擺:一邊有多少善,另一邊就有多少惡。一個人要是能學會不判斷,不苦苦思索,不回答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那就好了!他要是能懂得一切思想都是真真假假的,那就好了!它之所以假,是因為人不可能掌握全部真理;它之所以真,是因為人有追求真理的一面。人們總是在這永遠運動著的善惡混雜的無邊海洋里進行分類,在想象中劃分這海洋的分界線,并指望海洋真的會一分為二,仿佛不可能從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方面做出其他無數種分法似的。不錯,多少世紀來人們不斷進行著新的分類,雖然已過去了許多世紀,今后還會有許多世紀到來。文明是善,野蠻是惡;自由是善,奴役是惡。正是這種虛假的知識撲滅了人性中最本能最幸福的對善的要求。誰能給我下個定義:什么叫自由,什么叫專制,什么叫文明,什么叫野蠻?兩者的分界線在哪里?誰心里有一個善惡的絕對標準,使他能衡量錯綜復雜、轉瞬即逝的眾多事件?誰有那么了不起的腦袋,使他能哪怕從不會再變化的往事中洞察和衡量各種事物?誰又看到過善惡不并存的情況?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看到這個比那個多,并不是因為我的觀點錯了?誰又能讓精神完全脫離生活而超然地觀察生活,哪怕只有一瞬間?我們有一個,只有一個,絕對正確的指導,那就是毫無例外地滲透在我們每一個人心靈中的世界精神。這種精神促使我們每一個人追求應該追求的東西;這種精神促使樹木向著太陽生長,促使花卉在秋天撒下種子,促使我們情不自禁地相親相愛。
而且,只有這種絕對的福音能壓倒文明發展的嘈雜噪音。誰更像個人,誰更像個野蠻人:是那個看見歌手的破爛衣服就惡狠狠地離開餐桌,不肯從自己的財產中拿出百萬分之一來酬勞他,此刻正吃得飽飽的坐在明亮寧靜的屋子里,悠閑地大談其中國形勢并認為在那兒屠殺平民是正義的那個英國勛爵呢,還是那個冒著坐牢的危險,二十年來走遍高山深谷,沒有損害過任何人而用歌唱來安慰人,可是受盡凌辱,今晚差點兒被人推出門去,口袋里只有一個半法郎,又餓又累又羞,此刻不知溜到哪堆爛麥稈上去睡覺的矮小歌手?
這時,從深夜死寂的城市里,遠遠地傳來矮小歌手的吉他聲和唱歌聲。
“不,”我不禁對自己說,“你沒有權利可憐他,也沒有權利為勛爵的闊綽而生氣。誰曾衡量過他們每個人心靈里的幸福呢?你瞧那歌手,他這會兒正坐在哪個骯臟的門檻上,抬頭望著月光溶溶的天空,在花香撲鼻的靜夜里快樂地唱著歌,他的心里沒有責備,沒有埋怨,也沒有悔恨。可是誰知道那些高樓大廈里的人此刻內心有些什么活動?誰知道他們每個人是不是也像矮小的歌手那樣,心里充滿無憂無慮的生之歡樂和與世無爭的滿足感呢?允許和規定這些矛盾同時存在的上帝,真是無限仁慈無限睿智!可是你這渺小的蟲子竟膽大妄為,膽敢探索上帝的法則和上帝的意旨,只有你才覺得存在著矛盾。上帝從他光輝的高處俯視著、欣賞著蕓蕓眾生在其中蠢動的無限和諧的大地。可是你卻妄自尊大,竟想擺脫這普遍法則。不行!你還對卑微的侍者們表示憤慨,要知道你也該對永恒的無限和諧負責啊……”
一八五七年七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