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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五十八 ?白雪茫茫

  • 追蹤告密者
  • 秋賦
  • 2068字
  • 2021-10-05 20:36:23

這不是一生中,我最難做出的決定。

只有一次決定,讓我思量良久,到現在我仍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

那天我一直坐到天色漸明。

剛想到客房休息一下,只聽得樓下人聲喧沸,我從樓上的花窗探出身子:

只見鄉鄰們涌入院中,抬著花圈、提著白幡、瓦盆、紙錢、捧著白花、香燭、錫箔等,在院中布置白事的氛圍。

甘阿姨已不見了人影。

有人到廚房幫忙做早飯,每人兩個糖雞蛋和一塊油餅,

接著進來五位道士,帶著琴鐘鼓磬,坐在椅子上開始吹拉。

火盆點起來,前來吊唁的人皆行禮燒紙。

到了中午,甘阿姨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家一起進來,身后跟著她在當地的長子長媳外孫和一眾親屬。

老人家坐下后,對擁擠在院中的眾鄉鄰作揖:

“本族孫長媳甘氏懇請族長:允許將其女李明明重歸宗譜,以安亡靈。經族人議和同意,由眾鄉親見證,李明明重回宗族,是為大喜。擇日修訂族譜,書于譜內。并同意李明明與其夫韋凌云合葬在宗族墓地。”

鼓樂聲起,族長和甘阿姨起身,給神臺上香行禮。

她請出族長,就是要讓女兒重回宗族,以享哀榮。

眾禮畢。族長宣布,將李明明與其夫韋凌云合葬在宗族的墓地里,以安其身。

我站出來反對。

“是的,我反對。”面對各色異樣的目光,我面無血色。

族長和藹地問我:

“年青人,為何要反對?”

我拿出拂曉給我的遺書:

“今日李明明重歸宗譜,是為認祖歸宗,人雖亡,但血緣得以歸宗,不至于死后飄零,是為大喜。榮葬宗族墓地,本為至高榮耀,但她身前有愿,只愿孤身獨棲,愿友人韋凌云與其至愛合葬,乞求族長蒙恩應允。死者為大,愿尊其囑,其中原委,不足道。”

我雙手合一,垂淚請求。

族長看完拂曉的遺書,問甘氏:

“孫長媳可瞞了你女兒的意愿?韋氏與其友并非吾族人,如李明明生前立遺囑不愿合葬,定不能葬于宗族之地,只得由她孤身一人獨葬,即不違背她的心愿,又能得到祖先的蔭庇,這樣可好?”

甘阿姨大哭:

“我那可憐的女兒,剛剛進了族譜,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進祖墳啊。”

眾人都被這個意外震驚了:

一位女子,以一輩子的清白,陪著一個癡者,癡者死后留下遺書,卻不愿與她同穴,這是何等悲傷的事。

“可憐你生前無兒無女,誰來為你摔瓦?誰來為你引魂?”

一眾婦女悲悲戚戚地哭起來。

這是當地從未見過的白事,一干人立在院中,不知如何進行下去。

我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照壁上,青苔從墻根爬到了墻腰,被雨水和風沖刷的歲月,都留在這面照壁上。

想到拂曉對我的期待,我肩負著幫助韋凌云找到告密者和埋葬三人的重任,我上前一步,對族長説:

“我愿意為宗族盡力。”

事到如今,只能以此辦法,先葬了他們三人,結束這場人間悲劇。

我長伏于地。真情實意感動了眾人。

甘阿姨走上來和我擁抱。

眾族人守靈。

女人們在燭光中邊燒著紙邊唱:

“秋風起吹得那個棲惶,

誰家的親娘哭斷腸?

娘懷兒十月不敢大街走啊,

河邊洗衣也怕傷了你的肚腸

誰料想嬌兒生下來就是病秧秧

你夜夜啼哭愁斷娘的腸。”

出殯的那天到了。

沒想到李氏宗族在當地是一個顯赫的大家族,宗族中有輩份的老輩人,一早就來到院中。

吉時已到,族長大吼一聲:“起靈”。

我被兩位青壯年架著扶到瓦盆前,捧起瓦盆摔到地上,分成了四塊。

摔聲如號令,破碎聲和眾人的哭聲四起。

扛夫起杠,鼓手大作,在眾多扛夫的一聲“起”的號子里,送葬隊伍上路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鼓樂班。7人一組。背鼓敲鼓各1人,打鐃鈸的1人,吹尖的2人,吸笙2人組成。

鼓樂班后面是“擔漿水”隊。由鄉鄰擔當。

在走出院門時,有人在門口點起了一把稻草,像拱形的橋梁一樣,放在地上,至親從上面跨過,引導死者前往安身之地。

我和甘阿姨兩人跨過了大火熊熊的稻草。

明明的哥哥肩扛著幡排在前面開路,走出巷子口,引魂幡插到送靈車上,讓圍觀的眾人一看就知道死者無后,更增加了隊伍的悲情。

汽車啟動,甘阿姨的外孫手捧拂曉的黑白遺像站立在車頭前。

離開家的最后一個流程是:

在眾人的指點下,我把拂曉床上的兩個舊枕頭扯破,把里邊的蕎麥皮子和枕套一起當街燒掉。

車隊在李氏祠堂門口停下。

我像一個木偶,在眾人的指點下,腳踩著由稻谷裝著的麻袋高一腳低一腳走進祠堂,在眾長輩的見證下,完成了儀式,司儀手持毛筆與紅紙,口中念道:

“李氏宗族長孫女李明明回歸宗族,前往極樂之地,護佑宗族一脈永世昌盛。”

我象一具木偶,在各路人馬的調配下,或是紅事點煙敬酒,或是白事扶靈引幡,盡力配合著這里古老的民間風俗,只為讓她走得平安,在人世間得不到的幸福,去天堂享受吧,永不再受人間之苦。

等到人煙散去,我給拂曉的墓碑再拔一遍荒草,黑色的青石碑上按著宗族的規矩書寫:

先室李明明夫人之靈,落款為夫宋明。碑的反面,刻著我寫的詩《白楊》;她的身邊,空著一塊無字碑,那是給我準備的地方。

我想起第一天見到她,像一個中學生那樣,背著雙肩背的白色帆布包,敲開辦公室的門。

在李氏宗族眾多墓碑的圍繞下,也并不顯得孤單。

而在另一處李明明養父母買的墓地,一塊新碑也立起來,左邊寫著韋凌云君仁兄、右邊是龐紅梅嫂之靈,落款為友人:拂曉、宋明。

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遷往杭州。

拂曉是韋凌云給她起的名字,我也喜歡。

大雪落下,蓋住了黑色的墓碑。

人要看完生死,這一輩子也就無所畏懼。

接下來的人生,還有什么風雨不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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