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一個鹽瓶給餐盤里的湯加了點鹽,耳邊仿佛響起了這樣的歌聲:
“桃粉紅的鹽巴
神女的面紗
越過九十九座山
跨過九十九個海子
趕著我的黑牦牛和老山羊
手持木鏟的阿帕巴啦
不要只鏟上層的鹽
木架下的冰掛掛
才是神女的發簪”
在升騰的熱氣中,我給柴灶加了把柴火,用嘴巴往里吹氣;向陽花在炒細沙,她唱著一首歌謠,鍋里的溫度一直在上升。
這是炒青稞的前戲:
先用大炒鍋把沙子炒燙,向陽花抓起一捧洗凈的生青稞,放進炒鍋細沙堆里,兩手持木柄,端起鍋,用力顛著炒鍋。剎那間,滾燙的沙子與青稞相碰撞,發出劈劈叭叭的聲音,就像過年放鞭炮,脆生生此起彼伏,多次顛炒后,聲音小了,她迅速將這一鍋倒入篩子里,將沙子篩回炒鍋,篩里剩下一堆咧著嘴“笑”的熟青稞。
我試著想學會這個技術,她放手讓我學,一會兒不是燙了手,就是炒糊了,只好都丟給小黑吃了。
我把炒好的青稞,放在木桶里,送到村里的水磨房,磨成糌粑。
水磨房在河邊,藍色的房頂上插著五彩風馬旗;上面掛著清脆的鈴,叮叮鐺鐺響,水磨出來的就是新鮮的糌耙。
將它與酥油混合著吃,清香無比,這飽含著豐富營養的食物,給了我們初冬季節全部熱量。
我問向陽花:
“雪域人家最珍貴的東西是什么?”
她指了指灶臺上掛著的一排擦得錚亮的銅鍋、銅勺等廚具,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她堅定地點點頭。
她理解為家庭中最急需的餐具了。
我又問:
“雪域人家中最稀罕的是什么東西?”
“桃粉紅的鹽巴”。
她的回答者是與生存有關的物質資源。
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在雪域吐蕃王朝之前,鹽的確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生活必須品,向陽花説的桃粉紅色的鹽,只產于瀾滄江上游,十分珍貴,是鹽中的愛瑪仕,去往采鹽的路上,途中千山萬壑,只有羊腸小道可以通過,山路臨著懸崖絕壁行路,寬度只容一人通過,膽小的馬,只要看一眼山下的懸崖就會腿軟而翻到山下。
因而鹽井就成了兵家必爭的戰略物資。
鹽田之爭在雪域的歷史中十分常見,最有名的就是格薩爾王與納西王羌巴之間的“羌嶺之戰”。
可見向陽花回答的并不錯。
在她的眼中,父親的活計是多么的重要。
“一年有四個季節
別人家的阿帕巴啦出去背鹽
留下了兩個季節在家
但我的阿帕的鹽怎么也背不完。”
每每說到父親,她的臉上露出神圣的光芒,仿佛背鹽是一件特別重要的大事。
“桃粉紅的鹽巴
只喂我的小花馬,
羊羔也可以舔一口
出發的牦牛
才能在路上舔舔鹽袋
可憐的老山羊
駝著它剛到家就倒下。”
看來桃粉紅的鹽巴是深受牧民喜歡的鹽,能讓牲畜變得更強壯。
向陽花的歌謠還一直停留在童年時期的記憶里。
我讓小孫當翻譯,我把這些歌謠寫下來,寄給了BJ民院的老師,讓他指出這里面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有價值的東西,我想如果有線索,一定會在歌謠中出現。
我收到了第一封信是拂曉寫來的,致以同事般的問候,知道我的去處安了心,并告訴我韋凌云經過中醫的治療恢復迅速,應該很快會好起來,可能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原來的記憶,這個消息讓我振奮。
我把這個消息趕緊告訴張乎,也讓他催一下民院老師對這批歌謠的分析,我在信中的結尾署名是詩人宋明,告訴他千萬不要透露我的身份,就當我在當地采風,免得影響老師的判斷力。
不久民院老師給了回信,在信中大大夸我做了件好事,收集了幾近湮滅的馱鹽歌謠,但是又奇怪地問,一般馱鹽女子是不能參加的,為何一個女子知道那么多?
當然他們不知道向陽花識字,一直住在寺院中,每每她的父親回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哼唱起這些歌,對于一個思念父親的女兒來説,肯定會用心記下來父親的歌謠。
接下來老師給出的答案讓我不淡定了:
一般馱鹽人只有兩季外出,為何歌謠里的父親四季都在馱鹽?這個馱鹽人不同尋常。
我一邊干活一邊問向陽花:
“為啥阿帕巴啦四季都外出馱鹽,丟下孤苦的你?難道他不是一看才出去馱兩次,像其它人一樣?”
“粉紅色的鹽啦,它是最珍貴的啦。”向陽花答非所問,回避我的問題,這證明了我的判斷:
她知道通道在哪,并知道心中最珍貴的粉紅色的鹽是什么。
我給拂曉又發了一封信,寫下了我聽向陽花唱的歌謠,我想我現在作為一位游吟詩人,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品味到詩的真諦,它是真,是善,是美,是語言的鹽,也向她表明:我正是草原上創作,讓她安心。
不久,關于我對卡城草原馱鹽歌謠的思考,拂曉給發了一整版,不僅在縣里的報紙,在w市報的副刊,包括其它的能有副刊的平面媒體,拂曉都替我轉發了,一時間稿費匯款單像雪花一樣飛到了達娃的手里,他驚訝地發現:
卡城草原上來了一位偉大的游吟詩人。
我感激拂曉的推薦,我真的太需要這些錢。我把它們全部轉給老朱訂了春茶,本來這筆錢是想從龍龍這兒取的。
老朱説廣東的老板追加了明年的茶葉訂量,如果我的預付資金跟得上,這是一筆大買賣,我回答説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會有錢的,讓他穩住后山的茶農,只是他不理解,我為何跑到老大遠的,一邊寫詩,一邊收款,很多年后,他説從沒想到我白天做商人,晚上是詩人。
達娃次仁等到我后,先讓我讀著報紙上的我寫的詩,一邊聽一邊點頭,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在對我的詩歌崇敬中,達娃次仁沒有坐在家中看守著郵包和電話,他騎著一匹老馬上路了,小店由他的女人接過來看著。
在藏民眼中,一片寫字的紙都是神圣的,如果在路上發現了,都要撿起來帶回家收好,何況我送了他十多張報紙上我寫的文章呢,僅管他看不懂。
我問女人,達娃沿著哪條路走的?
她指著高高的格聶雪山上的道路説:
“茶馬古道”。
在更早的年代,這條道路是一直通往前藏的茶馬古道,從雅安等地馱來的茶葉,在這兒打尖,然后再去往LS,達娃家就是當年的驛站,為過往的商旅提供糧草,送達信件。
數百年來,百年藏寨是這條交通大通道上的重鎮。
因此我確信,他一定會找到瑪吉阿米,以他的百年驛站世家為保證。
想到這,我對龍龍説:
“快了,最多一個月,達娃就能找到她,放心,她會跟著我們回香格里拉。我們現在做好回家的準備吧。”
我想象著未來的某一天,龍龍騎著白馬帶著瑪吉阿米,我帶著向陽花和小孫,我們像一個大家庭從布達拉朝圣回來一樣,重返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