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者們
- 人間我來過
- 那多
- 17637字
- 2021-10-15 14:08:22
1
“那個時候我還在警犬隊。有一天我跟著隊長,帶兩條狗出警。寶山一家工廠死了個人,木棍打死的,兇器在現場,人逃了,讓狗去聞一下。兩個人兩條狗一輛車,狗在后座,乖得不得了。地方很偏,我和隊長都不認路,導航版本又老,小路上來來回回地開錯,跟鬼打墻似的。”
輕風透進半開的窗,把一晚上熏了兩包煙的車內空氣稍稍攪和了一下,連煙匣里的灰都沒吹起半分,就消失不見。大劉起了個故事的頭,把腿盤到駕駛座上,左右扭動著肩背。
歪在副駕的小黃一下坐正身子:“你說的是搶哨兵槍那個案子?”
大劉笑笑,接著說:“我們足足繞了兩個小時路才找到地方,太陽都落山了。可我們車停在廠門口不敢進,因為地上倒了兩個人。狗在車里拼命叫,隊長讓我下去看情況。我跑過去,兩個人都是仰天躺的,這里……”
大劉拿手在自己胸腹間畫了一大塊。
“這里全都是爛的。肉、骨頭、內臟混在一塊兒泡在血壇子里,死得不能再死了。這是近距離吃了霰彈槍子。我沖去廠門口的保安室,保安也死在里面,一樣的情況。這個場面沖擊力太強了,我們是因為木棍敲頭案過來的,怎么能想到要面對這種情況?我們馬上打給平臺,打電話的時候還聽見廠區里有槍聲,平臺讓我們先在外面等著。后來的情況你也知道的,廠區里做現場鑒識的兩車文職正撞見那家伙,殘了一個,一等功,還有兩個二等功。那家伙如果不是槍正好卡殼,其實那隊兄弟一個都活不下來。其實我講這個案子,不是說我當時看到死的三個人有多害怕,那更多的是震驚。這事兒是后怕啊,我和隊長討論過,如果我們沒有迷路,早點到了,正和那家伙撞上會怎么樣?我們都沒有攜槍,那家伙身上三把槍,兇多吉少啊。從那事兒以后,我就有點信命。”
“一個人死還是活,都靠的是命嗎?那我們警察是干什么的呢?”小黃說著把視線投向那幢農民樓,依然沒有異常。
“我們嗎,也是命的一部分咯。就好比說啊,我們要是把許峰逮住,他伏法了,會不會覺得冥冥間自有因果報應?我們既算是這人間世法律的代表,不也是他命運里的一環嗎?”
“盯了那么多天都沒動靜。”小黃撇撇嘴,打了個呵欠。
“輪到你說了,說自己的啊,聽來的就沒意思了。”
小黃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什么,臉上的倦意轉眼間就褪盡了。她把自己這一側的玻璃放下來,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
“楊那一次……”
剛開口大劉就一震,她說的是上海近10年來最戳心的殺警案子。
“你在現場?”他吃驚地問。
小黃沒回答,繼續說下去。
“那時我在寫材料,聽見外面走廊里有動靜,還沒反應過來門就被推開了。辦公室里兩個人,我離門近,老張坐在我后面。他手里舉著刀,刀和身上都是血,已經殺了人了。”
“不說了,行了。”大劉想打斷她。
“他看看我,說他不殺女人,讓我走。我就走了。”小黃艱澀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擋在門口,我貼著邊蹭著墻,他把刀讓讓,我就彎著腰矮著脖子出去了,把老張留在里面。我沒去老張的追悼會。我打了兩次報告,要求不當文職,轉到一線。所以我現在在這里。”
大劉伸手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照你的說法,老張是他的命咯,那我呢,是命里的一環?”小黃問。
“吃餅哦。”一個塑料袋從車窗外遞進來。
“吃餅吃餅。”大劉一把接過來,分出一個塞給小黃。
后車門打開,路小威貓腰坐進來。
“來這么早,交班還有半個多鐘頭呢。”大劉說。
“想著早班就睡不踏實,醒得早就過來了。”路小威笑笑。
“干咱這一行得隨時能醒隨時能睡才行呀。”大劉咬下一塊金黃色的蔥油餅皮,滿足地嚼著,還不忘伸出舌頭舔掉嘴角的芝麻。他瞧瞧小黃,又說:“人得夠皮實,心得夠大。”
小黃低頭吃餅。
“這家好吃,皮脆里韌,油不多不少。還有現磨豆漿。”路小威把豆漿拿給他們,然后問有沒有新情況。
“許峰沒回來過,他老婆也沒出過門。”
路小威往車外探了探頭,眺望目標屋外晾曬的衣物。
“昨天晚飯前米蓮晾出來的,都是女人衣服。”小黃說。
“我來了你們就早點收工唄。”路小威縮回腦袋說。
“一班兩個人,光你早到有什么用。來,你講個故事給咱們解解乏。說自個兒碰到的嚇人的事情,我們剛才一人講了一個,挺提神。”大劉說。
“我這人膽子挺大的,沒遇見過啥。”
“你膽大嗎?”大劉看看路小威那張娃娃臉。
路小威笑笑,或許因為臉型,看起來總覺得靦腆。
“你是入行淺,否則膽子再大,也有寒心的時候。”大劉說。
前輩這么講,路小威當然連聲稱是。
“非要說的話,倒有那么一件,里頭被嚇得最慘的不是我,是個貨車司機。當時夜里兩三點,那司機開夜路,看到前面晃悠悠騎過來一輛三輪車,安全起見就按了一聲喇叭提醒。好家伙這一喇叭下去,車后頭翻下來一個長發披臉的女人,跳到貨車前面喊救命,大半夜的險些把司機嚇出精神病。三輪車當時就跑了,女人到派出所里報案,我……”
篤篤篤,有人叩響了車窗。
“喲老大!
“老大,你咋來了?”
“都在干嗎呢,才看見我,這能盯住些啥?”
幾個人都有些尷尬,好在李節不為已甚,揮了揮手,說:“行了,任務結束。”
“抓到許峰了?”路小威問。
“我是說監視任務結束,五天都等不到他人,多半是收到風聲了,人手耗在這兒不是個事兒。”
“老大你專門來通知這個?一個電話不就行了?”
“我找他老婆聊一下,看能挖出點什么不。”
李節沒走幾步,路小威趕上來。
“老大我和你一塊兒去,跟著學點。”
李節翻給他一個白眼:“我懷疑你小子在拍馬屁。”
2
早晨7點半,鎮上已經鮮活起來了。一扇扇窗戶推開,刷牙聲、鍋碗瓢盆聲、笑罵打趣聲從里面飄出來。還有各種各樣的招呼聲,如果是在街道上,那是鄰居間的;如果是在屋子里,那是租客間的—不同的方言或者不同口音的普通話。8點之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會從房子里走出來,去往附近的各家工廠上工,剩下女人和孩子度過他們自己的閑暇白日時光。這兒大概是上海本地人占比最少的地方之一了,因為近10年周邊建起的許多工廠,本地人靠房租就可以拿到比從前種地多幾倍的收入。
路小威落后李節半步,他們前方是一幢紅瓦褐墻的農民房,四層樓里租著五戶,安徽山東河南四川的都有。這片宅基地有小一畝,四層主樓外還建了副樓。副樓是間灰色平房,被一家人整租了,老公是浙江籍的電腦醫生兼電器維修員許峰,江蘇籍的太太不工作,名叫米蓮。
屋前一片荒泥地,從前也許種過菜,還有個塌了一角的小木棚,經過的時候味道頗不好聞,應該養過雞鴨。一個夾著包的男人從主樓里出來,迎面撞見李節和路小威,也不打招呼,徑自從兩人身邊匆匆過去。
“是三樓的租客。”路小威對李節說,“但是這些天沒怎么見到米蓮和主樓里的租客互動,看上去不太來往。”
“鎮子上像這種整租的不多,租金得貴一些。這要是心里有鬼,肯定不愿意和別人靠得太近。”李節說。
兩個人走到副樓前,沒有門鈴,李節叩了幾次門都沒有回應。他瞧瞧路小威,路小威很肯定地說人在里面。
兩個人繞著屋子走,旁邊窗戶開著,看進去像是客廳,靠窗一張方桌,米色桌布上擺了個梅瓶,里頭插了花,紅色的花配了幾枝不知名的枝葉,似乎精心修剪過,客廳遠角有沙發茶幾和電視機柜,并沒有人。走到副樓東頭,窗戶關著窗紗拉起,應該是臥室了,薄紗中間有空隙,看進去床上好像沒人,但也看不太清楚。趴在別人家窗前太久總是不像樣,兩人便繼續往屋后繞。廚房的窗戶開著,遠遠就聞到一股香,灶臺前一個女人用勺子從鍋里舀著什么。屋里比外面高,她一勺把餛飩撈起來,看見窗戶外面伸了個男人腦袋,嚇了一跳。餛飩跌回鍋里,濺起的滾水落進旁邊的小火油鍋里,嗞啦啦一陣響,她趕緊往后跳開。
“你們是誰?”她遠遠地問。
李節臉上也濺了幾滴餛飩湯,咧著嘴抹掉,拿出警官證,從窗戶伸進去。
“警察。找你了解些情況,麻煩開下門。”
米蓮等油鍋平了,先把餛飩盛出來,再往舉在蒸騰白霧里好一會兒的手上瞅了一眼。
“不好意思哦,我來給你們開門。”
走回去的路上,路小威指著李節的臉說:“老大,你額頭都紅了,燙到啦?”
“沒事兒,這餛飩倒是夠香。”
“怎么像是雞湯香?”路小威抽著鼻頭說。
屋子的門打開了,圍著圍兜戴著袖套的長發女子站在門前,雙手無措地交握,對著兩位警官說:“是要跟你們走嗎?”
“不用不用,屋里聊幾句就行。”
米蓮把兩人領進屋,剛盛起的餛飩擺在餐桌上。她早飯正做到一半,問過兩人不著急,就自去廚房把早飯繼續做完。路小威眼尖,瞥見那碗餛飩的模樣,湯上漂了一層亮晶晶的油,還撒了點點的蔥花,實在是誘人極了。那股子香一整個屋子都能聞見,絲絲縷縷繞著鼻子打圈,要不是剛吃過餅墊了肚子,可真受不了。
“老大,這碗餛飩不得了啊。”他低聲對李節說。
“怎么講?”
“這味兒,還真就是老母雞湯下的餛飩,奢侈。”他吞著口水說。
“瞧你這點出息。”李節批評完,也不禁咽了口口水。
嗞啦啦的油鍋聲從廚房里傳過來,不知道米蓮在燒什么。怎么會有人把早飯弄到這么復雜,一碗雞湯餛飩還不夠嗎?
沒多久米蓮就端了個碟子從廚房里出來,里面是炸到焦黃的豬排和一片炸年糕。
路小威咂舌。
米蓮看看桌上擺好的餛飩、豬排和年糕,又看看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便衣,覺得有些難辦。
“警察同志,你們吃過早飯了嗎?”她只好問。
“吃過了。”那還能怎么回答?
“要不,你們先問,我過會兒再吃?”
那怎么行?餛飩皮要糊豬排要涼的,路小威想,但這兒輪不到他說話。
“您先吃,沒事兒。這樣,我們去外面抽支煙,一會兒再進來。”李節說。
兩人出門又多走了幾步,李節把煙分給路小威一支,點上抽一口,沖路小威揚揚下巴,說:“有什么感覺?”
“好在是出來了,否則看著她吃太遭罪。老大你猜猜餛飩是啥餡兒的?”
“沒發現你小子這么貧。”
“欸欸,這真是我最深的感受了啊。一個人給自己做這樣的早餐,挺少見的。這算是個特異點,對吧?”
“這點特殊又能代表什么呢?”
“只有特別愛吃的人才會這樣吧。”
“我看你也挺愛吃的,你會這樣嗎?”李節問。
路小威搖頭:“這也太麻煩了。嗯,所以不光是要愛吃,還得是對生活講究的人才能這樣。”
“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覺是什么嗎?”李節說,“我覺得像是一個特別賢惠的妻子給丈夫準備的早飯。”
“有道理啊,這么說來的話,她,她……”
路小威停了下來,煙夾在指間顧不上吸。他眼前浮現起米蓮的模樣,忽然間一拍巴掌,把煙都甩了出去。他連忙把煙撿回來,擦擦煙屁股塞進嘴里猛嗦一口,然后說:“她化妝了。”
“化妝了?這我倒沒注意,就覺得這女的怪好看的,只是有點憔悴。”
“很淡的妝,打了層粉底,也畫了眉毛,比較自然的那種。還有口紅,她抹口紅了!”
“有嗎?”李節狐疑地問。
路小威重重點頭:“有的,不是血血紅的那種口紅,接近正常嘴唇顏色,就是看起來更飽滿有光澤。她這個算素顏妝,乍一看像是沒化過,其實該有的都有。不過你說得對,她確實有點兒憔悴,這點淡妝遮不住,眼睛里也有紅血絲,晚上沒睡好的樣子。”
“你小子倒挺會看女人。”
路小威嘿嘿笑了兩聲,說:“老大,這么說她不會真是在等許峰吧,許峰和她約好了今天要回家吃早飯的嗎?咱們不會是……不會是有點兒打草驚蛇了吧?”
“不會的,許峰這幾天都沒開過手機,米蓮的手機也監控著,你們又一直在這兒蹲守,他們肯定沒聯系過。就算他們早先就約好了,也不可能精確到幾點幾分。如果這頓早飯是給許峰做的,怎么也得等他到家了才下餛飩吧,可我們進屋的時候米蓮就已經在下了。這下好的餛飩,差幾分鐘就不好吃了,整了那么一頓精細早飯的人,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所以這飯一定是她自己吃的。”
“可又是餛飩,又是豬排的,吃完她這口紅不就白畫了嗎?”
“女人嘛,只要好看不怕麻煩的。”李節說,“不過她這妝算是化給誰看的呢?”
“會不會她覺得許峰隨時會回來,但又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回來,所以一直化著妝?”路小威說。
“你老婆在家一直帶著妝?”
“老大,我沒老婆……”
“我和你說這老婆和女朋友可不一樣。你見女朋友都是在外面,嗯你沒和女朋友住一起吧?”
路小威想說自己沒女朋友,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對啊,你在外面約會女朋友的時候她都是化好了妝的,可是女人在家里又不會化妝,但凡臉上多點什么也只可能是面膜。”
“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始終要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給老公看,所以在等著老公的時候,哪怕在家里也一直帶著妝。哈哈老大你這是什么表情,這是羨慕嗎?嫂子她嘿嘿……”
“我沒老婆。”
沒老婆先前說得這么熱鬧?路小威在心里嘀咕。
“但我有過老婆。”
路小威不知該怎么接,索性不接。
“米蓮這樣算是夢想老婆了吧,”路小威說,“許峰舍得扔在家里不聞不問?我看他們兩個多半還是有約定的,說不定再蹲個幾天就能逮到人了呢。”
“這可是殺人案子,逮到就是死緩起,還忍不了這幾天?唉,之前去掛坡村測DNA的那組人太不小心,肯定是泄露了。”李節猛吸了最后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
“如果米蓮真覺得許峰隨時會回來,那她應該是不知情的吧?”
“一般來說,不知情是大概率。被害人也是個姑娘,年紀輕輕被掐死了,米蓮要是知道了能不怕?還能這樣素手調羹?可是看她這個憔悴模樣,是不是在為許峰擔心?那樣的話她會不會知道些什么呢?就算她不知情,也不代表不能提供線索。而且干我們這一行,往往就是大海里撈針,很多時候看著沒什么線索,伸手攪一攪,指不定能蹦出個啥來。”
“老大,這些話,該不是你入行的時候,老前輩和你說的吧?那個時候沒有天眼監控,也沒有DNA鑒定吧?現在破案子,還真就不是大海撈針了呢。”
路小威笑嘻嘻地和李節犟嘴,后腦勺挨了一巴掌。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技術手段不是萬能的。走了,進去了。”
米蓮已經吃完早飯,她請兩位警官坐雙人沙發,先前他們就坐在那兒,可這次李節卻堅決不同意,硬是讓米蓮坐沙發。客廳空間有限,李節向主人打過招呼,挪開小茶幾,搬來兩張餐椅和路小威一起坐到米蓮對面,彼此相距不到一米—對陌生人而言是極具壓迫感的距離。沙發寬大柔軟,坐在沙發上的人卻被逼迫得不能放松。無所適從之下,有什么問題也容易暴露出來。
路小威坐在餐椅上,發現這椅子比沙發高得多,對著米蓮頗有些居高臨下之感,心想姜還是老的辣。
米蓮屁股沾一沾沙發又站起來,說要去給他們泡茶。
“不用了,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
米蓮的緊張溢于言表,但目前這代表不了什么,老公至少5天沒回家,大清早被警察找上門,緊張是正常反應。
“其實我們要找的是許峰。他是你丈夫吧?”
米蓮點點頭。
“他今天什么時候回來?”李節明知故問。
“我不知道他今天回不回來,他走了好些天了。”
“哪天走的?走的時候說什么了?這些天你們聯系過嗎?”
米蓮坐得畢恭畢敬,雙手十指緊扣,李節問什么她就答什么。她說許峰兩周多前走的,說要出個長差,什么時候回來不一定。其間他們沒有聯系過,起先是許峰不接電話,后來是打不通電話。
“據我們了解,許峰是個電器維修員,有時候也修電腦,對吧?”李節說的時候身體略略前傾,和米蓮又近了幾分。
“他的客戶就是附近居民,對他來說,超過10公里就算長差了吧,干什么活要出去那么多天,你不奇怪嗎?”
沒等米蓮回答,李節又說:“我要是出差,我老婆一天能打我三個電話。”
李節明顯感覺到了路小威的側目,但他毫不在乎地往下說:“許峰離家那么多天,居然電話還聯系不上了,你不覺得不正常嗎?”
把這些問題砸出去的時候,李節緊緊盯著米蓮,見她臉上勉強維持的鎮定開始動搖,眉宇間的掙扎越來越明顯,便又加了一句。
“到現在他電話索性關機了,作為妻子,你不擔心你丈夫嗎?”
這句話沒問完,米蓮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擔心啊,怎么能不擔心呢。我也想找到他,我也想他快點回來啊。”米蓮垂下頭,用手背拭去淚水。
李節有些失望。他覺得只差一口氣了,但居然沒有擊破米蓮的心防。他敢打賭面前這位不到30歲的美麗女子心里是藏著東西的,她甚至都沒有回應許峰出差的不合理之處。女人的韌性就是比男人強,從哭泣到徹底崩潰失守之間的距離,比男人要遠得多。不過這只是開場,他還沒拿出真家伙呢。
“你知道我們為什么要找許峰嗎?”
米蓮的身體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飽含著某種情緒的淚水不停地從眼眶里分泌出來,緩慢而堅定。她沒有抬頭看李節,保持著擦淚的動作,噙著嘴角,搖了搖頭。
李節取出一張對折的A4紙,遞給米蓮。
“你看看,認得嗎?”
茶幾上有紙巾盒,路小威抽了幾張遞給米蓮。米蓮說了聲謝謝,擦過手和臉,這才把A4紙接過來打開。
這是一幅打印出來的長發女子肖像,介于素描和照片之間,也許是畫完再用電腦加工處理過的。畫的是女子正面,鵝蛋臉大眼睛小翹鼻,應該是個美人吧,卻畫得工整而無神。無神是正常的,因為沒人見過她活著的樣子,如果畫出神韻,那就失之主觀了。
肖像從米蓮手中跌落,她重新撿起來,放在面前端詳。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抖了抖紙,像是上面有灰似的,遞還給李節。
“不認得,沒見過。”
如果真的完全陌生,又或者是極熟悉的人,那么掃一眼就知道了,只有似曾相識,才需要認真分辨。李節把這點記在心里,此刻暫且放一放。
李節沒有接畫,擺擺手說:“這個放在你這里吧,如果你能想起來什么,哪怕是一點點印象,也請告訴我們。目前我們對她了解得太少了,我們知道的,是她穿著一身紅衣,被人掐死后埋在坑里。”
米蓮明顯地抖了一下。
然而李節的話還沒有說完。
“相信她在被害前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因為我們在她的指甲縫里提取到了另一個人的DNA。”
他再一次把身體狠狠前傾,說:“是你丈夫的DNA,許峰的DNA。現在你知道,我們為什么要找他了。”
李節的話像一記兇猛的勾拳,米蓮情不自禁地向后仰。自然是無處可逃的,她坐在沙發外沿,靠背離得太遠,連依靠也尋不到一個。
“怎么,這,許峰……”米蓮發出一連串細碎的無意義的呢喃,她舉起手擋在面前,腰塌了下來,仿佛要把自己蜷縮起來。
其實李節沒說實話,到目前為止,還不能說這就一定是許峰的DNA。警方提取到了不屬于被害人的皮膚組織,這必然是與兇手搏斗時撓下的。正巧有一個因盜竊被捕的犯人,驗完DNA后發現和兇手有著極其相近的Y染色體,也就是說從生物學角度,這兩個人在比較相近的代系中有共同的父系祖先,是同姓同族。警方把這一支許姓家族上溯三代全捋了一遍,所有有犯案嫌疑的人都測了DNA,一一排除,現在只差許峰了。而且,被害人死在上海,相同時間段,許峰也在上海,所以多半就是他了。但沒測過就是沒測過,邏輯推斷不能代替事實證據,要是在法庭上這樣說會被對方律師駁得體無完膚。可現在又不是上法庭,為了給米蓮足夠的壓力,李節就這么說了。
“許峰這個出差很反常,我希望你不要包庇他,把所有的情況都和我們,和公安機關坦白清楚。”
李節以為這下肯定可以擊破米蓮的心防,讓她交代出一些有用的線索,卻沒想到只猜中了一半。許峰是謀殺犯這件事對她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她從震驚中掙扎出來以后,卻還是堅持說自己并沒有包庇許峰,也沒有許峰的行蹤消息。許峰出差顯然不合理,他沒解釋,米蓮也沒有追問,背后的原因,卻是這對夫妻最近正處在特殊狀態中。
“我知道他就是隨便找了個理由,但是我不敢多問。”
“你明明知道他外面有女人,這個出差很可能就是……都不問?”
“我怕一問,把事情挑明了,他索性就不回來了。”
“那你結這個婚圖啥?”李節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也沒法兒再多說什么,他不是來解決家庭矛盾的,也不負責疏導女性心理。說到底,他并不是無法理解米蓮,在男女關系中這種鴕鳥心態很常見:明明已經失去,卻還要假裝一切正常來拼命維系關系。他只是氣米蓮出于這樣的原因,無法給警方提供線索。
“你要知道,如果你們婚姻中真的存在這樣一個第三者,我們通過調取許峰的通信記錄,是很容易把這個人查出來的。希望這不是你為了包庇許峰而杜撰的。”
米蓮搖搖頭,說:“你們去查吧。”
李節卻不甘心就此止步。鴕鳥心態固然常見,可是一個妻子明知道丈夫在和其他女人鬼混,還每天把自己精心打扮起來等丈夫回家,這份委屈受得也未免太大,簡直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了。他還有一招可以試試,不過在使出來之前,最好把許峰在米蓮心里的形象摧毀得更干凈些。得讓她知道受害人有多慘,知道她的枕邊人有多兇殘。當然這需要透露更多的案件細節,但這種“小錯誤”李節也不止犯過一次兩次了。
“其實我給你看的畫像也未必很準確,畢竟是通過頭骨復原的五官。你是不知道,尸體被臺風從土里翻出來的時候樣子有多嚇人。”
“臺風?”
“是啊,一棵樹被臺風連根拔出來,結果底下有具尸體。”
李節開始描述尸體腐爛后的慘狀,說因為沒有查明女孩身份,她的父母家人肯定還在苦等她歸來,說她骨齡測出來只有20歲,還沒體會世界的美好就被許峰扼殺。米蓮低著頭沉默,她甚至有些呆滯,一定是被震懾到了,李節這么認為。他覺得是時候放大招了,然而突然之間,米蓮放聲痛哭。
米蓮是在一瞬間涕淚橫流的,她憋了很長時間,此時徹底崩塌,不顧忌所有的形象。她甚至都沒有把臉遮起來,雙手向前微微伸出,十指撐開,想要在虛幻中抓住什么,咧開嘴用最大的力氣號哭。這哭聲撕心裂肺,哭得簡直要把身體里所有東西都吐出來,把一切都掏空掏干。
李節只見過有人死了至親時才這樣哭,那是萬念俱灰,哪怕世界傾覆于她都無所謂了。他不禁回想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到底是哪一句把米蓮擊潰到這種程度的?
米蓮已經很久沒有倒頭就著、睜眼天亮的日子了,她總是在天色迷蒙時醒來,離睡下去并不太久。許峰還在的時候,她醒了也不動,甚至不睜眼睛,只是聽著自己的心跳和枕邊的呼吸,那呼吸常常過于輕柔,這讓米蓮知道,他也是醒著的。兩個人誰都不說話,直至窗外鳥雀聲漸起。許峰走了以后,米蓮一個人在床上熬,覺得時間漫長得毫無指望,只好起來,開始一天。
她對著鏡子化一個多小時的妝,腦子里什么都不想,木木地一寸一寸打磨自己。梳頭時她偶爾會覺悟,原來梳著的不是自己的頭發,是接起的別人的青絲……假裝那是真的。她把長發梳成馬尾,別一個細巧的蝴蝶簪,穿起粉色的針織衫配過膝裙,出門蹬8厘米高的細高跟鞋,一邊放張國榮的歌一邊重讀三毛的書,用美寶蓮亞光06色號的口紅,擁抱時吻他左臉頰……所有的一切重歸舊時規制,假裝她不曾有過自己的想法,不曾改變過,不曾有過那個夜晚。
可是他終究還是走了。
“我要出個差。”那天早晨他說。
米蓮僵在那里,她一直不敢去想會有這一天,但當它到來的時候卻像面對一個等待已久的噩耗,無力掙扎。那晚她在坑外說,可不可以重新開始,可不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許峰答應她了,坑里躺著的那個答應了嗎?
“幾天,也可能幾周。”許峰接著說。
“會回來嗎?”米蓮原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坐在床沿目送許峰離開,忽然又燃起希望。
“嗯。”
曾經,米蓮在家是不化妝的,許峰走后,她就開始化妝。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被各種各樣的物質覆蓋,從而獲得一種虛幻之美,一種明知是偽裝的期待。米蓮當然希望自己更美麗,可化妝并不能讓她有自信,她會這么做,更多是因為精致妝容很花時間。
一個人在家,浸沒在無邊無際的時間里。米蓮必須填滿每個時間角落,一旦空出一絲一毫,她就禁不住要去思考:那個女人是誰?許峰為什么要殺她?許峰干什么去了?許峰真的會回來嗎?這個家還有未來嗎?不,不不,完全不可以去想這些。
米蓮大概會在六七點的時候化好妝,然后花上一兩個小時去做早飯,吃不完就倒掉,不留到下一頓。吃完飯,她從廚房開始做所有的清潔,然后買菜,做午飯。吃完得要下午1點了,再次清理廚房,晾洗衣服,插花,讀書,修指甲或做其他雜事,然后做晚飯。在這期間如果困了,就去床上昏睡,不脫衣服,直挺挺往被子上一倒,讓柔軟包裹自己一小時。天黑以后是最難熬的時間,夜晚會讓她想到許多東西,她強迫自己待在電視前面,免得到處找酒喝。
這天早上米蓮5點半燉上雞湯開始化妝,7點進廚房把豬排先錘后腌,剁完餡兒包餛飩,再把雞撈出來把餛飩下進鍋里。做這一連串事情的時候她照舊心不在焉,所以對她來說,李節是一瞬間出現在窗口的。她嚇了一跳,但這倒像是身體做出的自然反應,沒真的嚇進心里去,因為她的魂本來就不在。直到一張證件伸進窗戶,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說他是警察。
那晚之后,米蓮當然不可能沒想過這種情況,但她不會細想,臨到門前就繞開;倒是和許峰相關的事情,盡管米蓮也不敢想,每次只是蜻蜓點水,可是點一下點一下,心湖上漣漪不斷。不是說許峰那些事兒更重要,恰恰相反,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這是天大的事情,米蓮壓根兒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是在她認知之外的,哪怕在事情發生前的一分鐘,她都想象不到自己將進入一場怎樣的絕境。關于她和許峰,可以想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許峰的心為什么不在了,自己有哪些地方做錯了,所以她要控制自己不去深想;可關于那個至今仍不知姓名的女人的死,說得更赤裸一點,關于謀殺,她是無法可想,那是一個不可觸摸的黑洞。
然而在這個早晨,在雞湯餛飩的霧靄中,黑洞被一張警官證推到了她的眼前。米蓮無路可逃,就像是那個夜晚,同樣沒有任何預兆,轉瞬間被逼入絕境。是的,她又想到了那個夜晚,她甚至看見了,在白霧中浮現出來了,那垂下床沿的頭發,那蒼白的面孔,那雙睜開了的眼睛。她忽然感到一陣惡心,深深吸氣,低下頭開始盛起餛飩。等一碗餛飩出鍋,米蓮掩飾好表情,才能和警察答話,把他們請進屋里。
盡管告訴了自己要鎮定,但一開門,米蓮還是覺得手腳都沒處放,掌心都是細汗。她借著做早飯的理由逃回廚房,想有個對策,腦子里卻一團亂麻,回過神才發現豬排炸過了頭。好在兩位警官給了她獨自吃早飯的時間,其實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但總得要有力氣應付這個局面。她強迫自己嚼了三個餛飩,咬了兩口年糕,豬排是實在吃不動了。她本還有一些渺茫的指望,可是警察劈頭就問許峰的下落。
米蓮對著警察撒不了謊,心跳得厲害。她勉強招架著,許峰的確說自己去出差,她的確不知道許峰什么時候回,也的確聯系不上許峰,都是真話。當然,有些事情她不會講。李警官問擔不擔心許峰,米蓮擔心的可不只是許峰,她的心頭壓了一座山。她并不是因為憂心而流淚的,也不覺得自己在哭,她只是一顆被壓出了汁液的爛果子。
然后李警官就遞過來一張紙。
米蓮本不知道紙上是什么,一打開就像被電到。一幅長發女人的肖像。這還沒什么,但她拿反了。她看見的是一張倒著的女人的臉。
畫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趁警察看不見的時候大口喘氣。然后她把畫舉在面前,擋住自己的臉,擋住兩位警官的視線。畫得和真人并不完全一致,但米蓮當然知道這是誰。米蓮覺得自己面對的境況真是殘酷之極,那晚的經歷不可直視,但她現在不得不把這不可直視之物舉著,離鼻尖幾厘米遠,一切的細節都清清楚楚展現出來了:黑色的頭發,慘白的臉,尖銳的吸氣聲,耳邊的求救聲……她承受不住,覺得下一刻舉著畫的手就要發起抖來了,連忙甩甩紙遮掩過去,把畫還回,兩只手塞到大腿下面,說不認得畫中人。
接下來的時間更是煎熬,她聽著警察重復著她知道的事情:紅色壽衣、掐死、埋尸坑,然后她聽見了一個指向許峰的鐵證—DNA。
我不想聽這些了,米蓮想,我想昏睡過去,想喝醉,或者索性把我抓走槍斃掉,別叫我再面對這些。
但是她一定要說些什么,否則怎么解釋許峰的突然離開?所以她說了懷疑許峰有小三的事。反正畫像都有了,DNA也驗出來了,警察遲早會查到她的身份,她和許峰的關系瞞不住,米蓮半放棄地想。或許兩個人不是情人那么簡單,否則許峰為什么要殺她?總之警察會查出來的,都交給警察吧。
然而兩名警官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許峰在哪里,這句話米蓮說了好幾遍,似乎警察并不很確信。讓這一切趕緊過去吧,她在心里祈禱著。忽然,她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詞。
臺風?
剛才面前的李警官好像在說,尸體被臺風從土里刮出來?
驚訝之間,她不禁問出聲來。
“是啊,一棵樹被臺風連根拔出來,結果底下有具尸體。”
可是哪里來的臺風?
現在是5月初,而上海每年要到7月份才會有臺風。
米蓮的世界靜默下來。
……
……
……
米蓮的心臟在收縮,整個人在收縮,她不是坐在沙發上,而是身處浩渺的空虛中。所有的聲音暫時消失了,她往某個方向急跌,在那兒有一個念頭,關乎一個真相,前一刻似乎還處于不可抵達的另一端,突然之間閃現到面前,把她整個心靈撐得滿滿當當,沒有任何一個角落能夠逃脫。
轟然炸響,那是她心臟瞬間泵出的血液,是她難以置信的情感,是她被粉碎的理智,一起拍擊在臉上。
不是今年!
而那個夜晚只過去了一個多月,日子她記得清清楚楚—3月16日凌晨。
那張肖像就放在米蓮身側的沙發上,畫中人與記憶里刻骨銘心的臉并不完全相同。并非是面部復原的誤差,而是這壓根兒就不是同一個人!
她說服自己,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把那個夜晚抹去,讓生活重新開始,重回舊時軌跡。她覺得許峰要殺人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有罪孽,那么就兩個人一起擔著,死后一起下地獄吧。于是她不說不問不想,貪戀塵世時光,沉醉夢幻泡影。
然而許峰竟不是第一次,他早就殺掉了一個人。所有的自我欺騙在這刻被擊得粉碎,一切努力和犧牲變得如此可笑,更可笑的是,她剛才竟然還覺得看畫像是件很殘酷的事。在米蓮的心中,許峰的形象曾經是不可動搖的,是仰望之天是承載之地,所以哪怕發現他謀殺一個陌生女人,米蓮也會想,也許是女人的錯,那是一個惡人,許峰是不得已,被逼到了墻角吧。可是他還不得已殺了另一個人嗎?兩個都是那么年輕的女孩子!
一個多月來支撐著米蓮的—對自己和對丈夫的認知、給生活戴上的假面、對未來的幻想,甚至是對過往歲月的回憶,在此刻炸成一團飛灰。米蓮忘了警察,忘了自己身處何方,崩潰痛哭。哭許峰,哭自己,哭這個世界。她到底活了些什么玩意兒啊。
兩名警官有點被嚇到,一個人把自己掏空似的哭,哪怕是他們也很少見到,簡直五臟六腑都要翻出來了。李節猶豫了好幾次,還是站起來輕輕拍米蓮的背,幫她舒緩情緒。米蓮把身子折在膝蓋上對地干嘔,大口喘息,耗盡了所有力氣,動靜終于慢慢小下來。路小威把一團紙巾塞到她手里,米蓮握住紙巾,把臉在里面埋了一會兒,踉踉蹌蹌站起來去衛生間。
米蓮再出來的時候面色慘白,妝當然是都不見了,鬢邊的頭發濕漉漉地貼著。
“還有什么問題嗎?”她在沙發上坐下,往靠背上一倚,活死人似的問警察。那些情緒如洪流在她心頭沖刷而過,帶走生機和氣力,留下鴻溝般的痕跡。她并不解釋剛才的失控,隨便警察怎么想吧。
兩名警察互相看看,一直主導問話的李節率先站起來,說感謝你的配合,如果有許峰的消息要第一時間通知警方。他又問是否可以取走許峰常用的梳子和鞋做化驗用,米蓮同意了。她沒有細想為什么警方確認了DNA還需要化驗,此時一切于她都無意義,警察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米蓮坐在沙發上一動都不想動,她給警察指了梳子和鞋,看著他們裝進密封袋后告辭離開,甚至都沒有禮貌性地送一送。
警察走時沒帶門,陽光從半開的房門照進來,在地上曬出慘淡的白影。米蓮呆了很久,才慢慢站起來,拖著步子去把門關上。
她握住門把向回收,卻沒有拉動,有一股力在與她相持。她愣住,還沒等她想明白,那力猛一拉,把門從她手中奪了過去,反方向拉得大開,露出站在后面的李節。
“不好意思還有一件事想問,”李節滿臉笑容,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米蓮,“桂府你去過嗎?”
“沒有。”米蓮搖頭。
“徐匯濱江那兒的一個小區。許峰有提過那兒嗎?”李節提醒她。
“我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小區。”
李節點點頭,說:“那打擾了。”
“李警官。”這一次,卻是米蓮喊住了他。
李節回頭,臉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你給我看的那個畫像,那個女孩子,她是什么時候……遇害的?”
“應該在2008年的6月。”
9年前,米蓮想。那時,她還沒遇見許峰。
米蓮崩潰痛哭的時候,路小威一動都動不了。他像過電一樣,指尖是麻的,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就對了,他想,這就是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8年前的那個夜晚,18歲的實習警路小威被報案的女孩緊緊抱著哭,尷尬得像只受驚的鵪鶉。當時他警校還沒畢業,哪見過這場面,站在那兒僵成木頭,任由警服上被蹭滿了眼淚和鼻涕。這無著無落的哭聲,穿透8年的時間,在這時重現。
米蓮真的只是因為自己嫁給了一個殺人犯而哭嗎?這哭來得突然,仿佛所有的情緒醞釀發酵過,再擰成一股爆發出來。這好一場哭之后,米蓮沒有做任何解釋,似只是為哭而哭。8年前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在大哭一場后,也放棄了報案,就此消失在路小威面前。相似的哭聲,相似的結束,好像龐大的能量宣泄過后,再也無力他顧。路小威知道這只是錯覺,他能猜到8年前的報案女孩為什么最后放棄,而米蓮則肯定有她另外的故事。之所以有這樣的錯覺,是因為這兩個相隔8年的不同女子之間,有著神秘的共振。這感覺是沒有邏輯的,但米蓮的哭的確讓路小威切身接觸到了這種共振。作為刑警,路小威明白不能依賴直覺,他主動向李節申請,加入這起就算偵破了也是技偵拿首功的重啟冷案,就是因為這個案子,和耿耿于懷了8年的夜半報案女孩之間,有著讓他無法忽略的線索聯系。
女孩當時是被貨車司機送來派出所的,那陣子警力特別緊張,除非是什么重大案情,一般的打架斗毆或家庭糾紛,都是讓他這個值了一個多月夜班的實習警頂在前面。那是二月份,女孩穿了件特別奇怪的大紅色中式單衣,發著抖被司機扶進派出所,臉白得像一朵雨中的茉莉花。剛進接警室,女孩還是驚魂未定的樣子,路小威怕嚇到她,輕聲細語問她發生了什么事,結果女孩一下子撲到他身上放聲大哭。這一哭就是大半個小時,其間女孩對他的問題基本無法回答,在斷續的接近自言自語的呢喃中,刨開“太可怕了”“媽媽”“想回家”這些無意義的話,他只聽見“差點死掉了”“他掐我”這兩個可能涉及暴力刑事犯罪的信息。路小威推不開女孩,只好紅著臉任她抱著,強作鎮定問司機發生了什么。司機說三更半夜自己的車正開在路上,迎面三輪車的后廂翻下來這個女孩子求救,三輪車跑了,女孩求他陪來派出所。騎三輪的是個穿深色衣服的年輕男人,具體樣子沒看清楚。
司機還要趕路,在派出所待了半小時,留下聯系方式就走了。女孩抽噎的頻率慢慢降低,也已經不撲在路小威身上了。路小威以為女孩心情平復之后可以把事情說清楚,沒想到女孩忽然說要走,不報案了。她特別堅決,不留名字不留電話,拒絕警車送她回家,卻問路小威借了100塊打車錢。此后,路小威再也沒見過她。
哪怕路小威當年還是個沒什么經驗的警校生,也能明顯感覺到,這個有著小鹿般無辜雙眼的美麗女孩一定是遇上了極可怕的事情。她剛進派出所時的強烈恐懼感、劫后余生般的哭泣,給路小威留下了深刻印象,路小威甚至覺得,直到女孩離開派出所,她心中的恐懼都還沒有驅除干凈。
第二天路小威下午放班,沒直接回家補覺,反而根據司機提供的地址,去了前夜救下女孩的地點。他并不指望能發現什么,純粹是因為女孩的模樣在眼前縈繞不去,心頭不安,想要做些什么。
那是一段雙向單車道公路,事發時貨車由南往北行駛,三輪車對向而來。路小威沿著三輪車的方向走過事發地,再往前是個十字路口,過路口道左一片荒地,幾個小孩大呼小叫地追逐玩耍。應該是某種槍戰把戲,三個男孩拿著水槍對著一叢灌木集火,然后里頭跳出一個男孩反擊起來。路小威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那點灌木分明藏不下這個男孩。他走得近些,這才發現灌木后面有一個土跡新鮮的長方形大坑。那坑躺進一個人綽綽有余,甚至更大。他問了幾個孩子,得知前兩天他們來玩時還沒有這個坑。這個坑和前晚的事情有聯系嗎?路小威不知道,但總是忍不住打著寒戰把它們連在一起想。不過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發現了。過了幾個月,路小威參加一個葬禮,當他對著棺木鞠躬時,突然意識到三姑婆穿著的壽衣和女孩那晚的紅衣是如此相似,再一次毛骨悚然。
路小威忘不掉那個茉莉花般蒼白的女孩。雖然她穿著紅衣服,但在路小威的心中,她卻是白色的,一種透明的、慘淡的、顫抖的、褪色的白。她遭遇了什么,是誰要傷害她,后來怎么樣了?曾經路小威不明白她為什么報案報到一半突然決定放棄,直到那年冬天,他在另一間派出所實習,和前輩民警聊起,對方朝他笑笑,說自己也遇見過。
“半夜兩點多,一個女的跑派出所報案,說有人掐她脖子,可能是要搶她錢吧。給她做筆錄吧,問她具體情況,叫什么名字、什么工作、對方是誰、案發經過等等,一概支支吾吾講不清楚,然后忽然說算了算了不報案了,就這么走了。”
路小威聽愣了,這和茉莉女孩有著相當高的一致性,連忙問女孩長什么模樣。那位前輩說你想見她啊,那簡單,正好第二天有行動,到時候你跟著。第二天派出所出了三輛車在轄區內掃黃,端掉一串發廊,前輩把其中一個發廊妹指給路小威看。
“那晚就是她了。”
不是路小威的茉莉女孩。
“那天晚上,她多半是碰到黑吃黑的嫖客了,剛開始被嚇到,跑來派出所報案,等到心情平靜下來,又被我問得細了,才想起來自己干的也不是合法生意,別報案報到自己也被抓進來,所以就跑咯。我看你碰到的,多半也是類似情況吧。”
“那天晚上她穿的什么衣服?”
“這哪想得起來。”
“紅衣服?”
前輩聳聳肩。
如果真是穿了壽衣似的紅衣服,前輩一定不會忘記的,路小威想。他估計這女孩和茉莉女孩碰到的不是同樣的狀況,但還是想問問她。女孩填的名字是馮飄飄,才22歲的年紀就一臉老江湖相,斜著眼睛不配合,說不記得了。這次沒抓到她現行,她也知道在派出所里關不了多久,頂多是遣送回原籍,多半還是關一兩天就放了,壓根兒不怵。
茉莉女孩可能是賣淫小姐,這個結論并沒有讓路小威產生幻滅感。在基層派出所里輪轉了這么些日子,他早已經明白,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苦難,光鮮者有自己的卑微處,卑微者也會有自己的堅持與光彩。茉莉女孩的灰色身份,讓她連警察的保護都不敢奢求,這是何等的無助。
后來路小威進市刑隊成了一名刑警,接觸了大大小小許多案子,有的兇惡可怖,有的令人唏噓。相比之下,夜半的茉莉女孩似乎算不得什么,但那是路小威始終忘不掉的遺憾。他甚至好幾次夢見他沒有放任茉莉女孩離開,而是把她留了下來,讓她說出了自己的遭遇……遭遇了什么,他醒來卻總是記不得。
不久前,七一三埋尸案的嫌疑人DNA突然有了新進展,案件重啟,路小威也接觸到了七一三案的情況。當他看到被害人系被掐死、被埋在挖得頗方正的大坑中、發現時身著紅衣這幾條案件細節時,心里被重重一擊。再看案發時間是2008年的7月13日,死亡時間推定為同年的6月25日,才放下心來。這是茉莉女孩出現的半年前,死的是另一個女孩。
路小威找到李節要求加入專案組的時候,并沒有提茉莉女孩的事情。茉莉女孩已經找不到了,甚至第二天發現的大坑,都沒有切實關聯的證據。當時沒立案,也就不存在所謂并案調查的可能性,真要一本正經拿出來和同事討論,路小威自己都會覺得過于幼稚。這是他自己心底的記掛,每個警察在退休的時候,都會有那么幾樁類似的案子,如果有撥開迷霧的機會,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會錯過。
米蓮痛哭的時候,路小威其實不知道自己的戰栗感到底從何而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他監控米蓮,看清楚米蓮長相的時候。他可以肯定此前并沒有見過米蓮,就算曾經見過,也不該是這種過電炸毛的感覺。他瞥見米蓮寬袖下面手臂的結痂傷痕,像是擦傷。有點奇怪,但也和戰栗感無關,也許是因為線索還沒多到讓潛意識浮現的程度吧。
跟著李節真是能學到不少,太賊了,尤其是他發現場面失控后,把要問的關鍵問題生生壓住,離開后不關門,制造出一個突襲的機會,重新拿回主動權后再發問。
只不過……
“我看她是真不知道桂府的事情。”路小威說。他知道李節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技偵調取了許峰的行動軌跡,在他還使用手機的最后一段時間,尤其是最后一周—差不多就是米蓮口中“出差”的第一周,他經常在這個地方活動。
李節點點頭:“看來是不知道。好在拿到了梳子和鞋,如果能提取出許峰的生物樣本比對,也不算白跑這一回。”
“老大,你覺得米蓮這人,還有什么疑點嗎?”
李節撓了撓下巴。
“她像是藏著點啥,但未必和案子有關系。”
“我還是想再盯盯她。”
“也行。”李節琢磨了一下說,“不過除非有切實進展,精力分配上別和主要任務沖突,最好多用業余時間。”
“沒問題。”
回城的路上,路小威還在腦子里一遍遍嚼著今天和米蓮的接觸。自己的悸動其實在米蓮哭泣前就有預兆,具體是什么時候呢?
是那幅畫像,米蓮接過去,然后沒拿穩,那頁紙飄飄蕩蕩,落在地上。
無名女尸、米蓮,還有茉莉女孩,這三個人之間,有什么關聯嗎?
路小威真想把自己的腦袋剖開,看看在潛意識里咕嘟咕嘟翻騰個不停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3
蜷得久了,米蓮把腿松開,慢慢翻了個身。
頭疼得很,睜開眼,房間里到處是光。米蓮趕緊把眼睛閉上,但是沒用,眼前換成了一片妖艷的紅。她想去拉上窗簾,恍惚一陣,決定還是再喝口酒,在床頭柜上摸了兩把,拿起酒瓶湊到嘴邊,才意識到是空的,想放回去,瓶子卻掉到床下,和另一個空瓶子撞在了一起。
家里沒酒了,米蓮想。不對,還有的,廚房里有做菜用的料酒。管它是什么酒,能讓她什么都不用想就行。出于對生命的指望,之前她還戒了陣子酒,太好笑了。米蓮爬下床,踉蹌撞出臥室,經過客廳的時候,在沙發上扶了一把,掃見那張肖像畫。是昨天的事,還是前天的事?她拒絕細想,跌跌撞撞闖進廚房,拽開好幾扇櫥門,才看見那半瓶黃酒,擰開蓋往嘴里倒,酒液在喉嚨口打著轉卻咽不下去。米蓮把瓶子咣當往臺面上一放,扒著水槽吐了起來。
其實吐不出多少東西,只是干嘔。米蓮喘著粗氣,接了水撲在臉上,濕漉漉把臉抬起來的時候,瞥見臺面上有移動的黑點。那是螞蟻,最常見的蟲子,但卻并不止一只,三三兩兩的。米蓮順著它們爬動的路徑看到了窗臺上,那兒不知什么時候擺了幾顆枇杷—米蓮花了點時間才認出來,因為表皮上滿是蠕動的小黑點,也許有上百只螞蟻。這才只是窗臺上螞蟻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圍住了旁邊的小塑料袋,里面像是兜了個蔥油餅,現在被密密麻麻的螞蟻圍住,并且向窗外延伸出幾道流動的黑線。
米蓮一陣惡心,接了一大鍋水潑出去把螞蟻沖走,枇杷也被沖得只留了一顆在窗臺上。做完這些,她的腦袋清醒了一點,開始想這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那顆枇杷小小的個頭,黃中帶青,還沒成熟到最佳狀態,表皮微微發皺,摘下有些時候了,她猜是昨天或者前天,反正這兩天她就沒進過廚房,窗戶一直開到現在。而那只被濕答答塑料袋裹著的蔥油餅,雖然沒有任何標識,但看起來覺得熟悉,應該就是前面路口左拐的早點攤子做的。那家刷進餅里的是自家熬的豬油,特別香,她和許峰都喜歡吃。至于枇杷,每年這個季節,許峰都會去摘一些,總是酸酸的,反倒是米蓮正經買回來的枇杷,許峰并不怎么愛吃。
是的,她想是許峰回來過了。
米蓮挨著碗櫥慢慢坐下來。她想起許峰走時,她問他會回來嗎,他說會。這就算回來了嗎?不怪他,因為有警察。可是為什么會有警察,為什么會有9年前的那宗案子,許峰你……是誰啊?
是啊,許峰這個人,米蓮現在已經不認得了。能想象嗎,一個結婚6年的丈夫,一個被她當作支柱來依靠來崇拜的男人,忽然之間崩散成一團不可捉摸的煙霧了,連同系在他身上如金如石的情感,都化為了煙霧中一陣陣的嬉笑聲。這不是一個妻子發現丈夫在家里和野女人滾床單的崩潰,不是發現了丈夫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每個人都是多面體,都有藏起來的另一面,就像那天晚上,米蓮以為發現了許峰的另一面,但她竭力維持現狀,因為她信賴這一面的許峰,她相信自己只是發現了陽光中巨石腳下的陰影。然而前天她知道了,沒有巨石。
所以她不能醒著,否則她就會不停地想許峰,想6年2000多天5萬小時億萬個瞬間里的許峰,每一個都是假的。
可是現在沒有酒了。她想過死,也許唯有這樣才能從生命的虛無感和命運的嘲弄聲中擺脫,但是許峰又出現了,以一個蔥油餅五顆枇杷幾百只螞蟻的方式出現了。櫥柜的兩個門把手戳在背上,像頂著一柄雙筒獵槍,提醒她,許峰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只是她從未認得過。
一股強烈的不甘從心底里生發出來。我已經試著逃過了,米蓮想,現在無路可逃、無處可躲,甚至容身之處都被拆了個精光,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但我想知道,許峰,你到底是誰,你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要做那樣的事,干什么要和我結6年的婚,許峰,你得讓我死個明白!
米蓮跑回房間找出手機打給許峰,還是關著機。她開始翻抽屜,翻許峰衣服的口袋,翻家里每一個角落,試著找出通向許峰真面目的線索,卻一無所獲。她想著是不是要去康橋那幢漂亮房子里看看,會有關于那個女孩子的身份線索留下來嗎?但又想起那晚過后,許峰曾經和她說過,不必擔心警察,他已經清理掉一切痕跡。
可警察還是來了,因為許峰在9年前殺掉的另一個人。前天清晨的一幕幕情景開始重新回到米蓮的腦中,那張警官證、那幅肖像畫、那場臺風……米蓮想到兩個警察離開后又折回,現在想來,那個問題應該不同尋常。
是叫桂府吧,所以在警察掌握的線索里,許峰和這個地方有關系。
米蓮的確不知道桂府,許峰從未提起過。如此說來,這是一條通往真實許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