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慷慨的游蹤
到京師居了兩年,出了一件最不幸的事,并且是抱恨終天的一件不幸事啊!
當他在京忽然聽得一個最不好的消息。原來他慈愛的母親,竟拋棄了她十三歲的兒子陽明,而瞑目長逝了。
這是多么悲慘的一個消息,當他初聽知這個噩耗的時候,幾于心膽俱裂,肝腑俱摧。他此時傷痛,幾已達到了極點。
從此,他才覺得“死”是人生第一悲痛的事,而且是沒有法子可以避免這個死字的。因為演了這一幕悲劇之后,他漸漸感覺得人生的可厭;于是,就起了修道學佛的念頭。因為“道”與“佛”,是能不死不滅的。他的人生觀,和他的思想,已趨向消極態度一途了。
因母親的死,幾乎使我們這位大哲學家,跑到佛、道兩條路上去,永遠不到儒家的這條路上來。還好,他的消極態度、悲觀思想,不過一時的為情感、意志、環境所沖動;故不久,仍舊恢復原來的思想、態度。
陽明在京又住了許久;于是拋卻一切悲觀消極的思想、態度,想作慷慨的游歷了。
游歷出發的目的,是在居庸關外。因為此時,國內正盜賊蜂起,國外又邊患迭生。他很想借此到關外去,研究一個御邊之策。原因是:國內的盜賊,比較上易于剿平,不致為什么大患;最堪憂虞的,是邊寇猖狂,以致大好神州,有淪于夷狄之隱患;所以便要想法子去抵御它。這是陽明眼光遠大、見識精到的地方;也是他將來政治上極有名的主張。
到了居庸關,便至許多夷人所在的種落,窺察邊地形勢,又歷詢諸夷人的情況,于是邊情利害之處,了然已有成算,早以得著御邊之策。后上疏所陳《邊務八事》,就是此次游歷考察的心得。也算沒有辜負這次游歷的本衷和目的了。
他又知道,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僅僅曉得握管作文,是不能為國紓憂、經略四方的。便在關外,跟隨著胡人學習騎射,練得很為純熟,胡人也不敢稍為侮犯他。他要練習騎射的宗旨,是要為國效勞,抗御外侮;從此,我們可知他真是意氣卓越、一個愛國好男兒呀!
因愛國思想,久縈腦際;于是,思起古時一個愛國家、御外侮的馬伏波將軍來了。他很企慕馬伏波,能立功異域,為國爭光,是青年一個最好的模范!他因企慕馬伏波太切,故有一次,曾夢謁馬伏波廟,他還作了一首詩。詩道: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陽明這首詩的隱意,便是想繼伏波之風,立功異域。可惜他雖有伏波之志,但因環境與伏波所處者不同,只好仍讓伏波專美。一個負有絕大軍事學識之愛國者,僅僅只在國內作剿賊平逆之用;不能如伏波一樣,立功異域,這是多么可為陽明惋惜的事啊!
他因天下沸亂,很想將自己研究的心得,上策朝廷,藉供采擇;但是被祖父阻止了,并斥他太狂妄。雖然此時被祖父所阻,可是后來他還是陳了《邊務八事》的疏,究竟將他的心得,貢獻于朝廷了。
第二節 新婚
陽明的婚事,是從小由他父親作主,替他訂的。這次在江西,要舉行婚禮。因新婚,而在新婚那天,就鬧出一件極有趣味的笑話。這個笑話,至今還留在后人的口中,永遠永遠地不會忘記。
他的外舅,姓諸名養和,是江西布政司參議。聞知陽明已由京回歸余姚,又知他已有十七歲,而自己的女兒,也已成人,正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時候。于是命人到余姚去請陽明,親到江西來迎娶。若是依陽明的意思,似乎還可以再過幾年也不為遲;無奈祖父母抱孫的心太切,只好依從。原來他心里,總蘊藏一種修道的觀念,沒有拋棄,故此對于婚事,卻倒是非常冷淡。
到了江西,就到外舅的官署里委禽。新婚合巹的那天,自然花燭輝煌,非常熱鬧。在這熱鬧的時候,那位新郎王陽明,卻不見了。于是四處尋覓,結果渺無蹤跡。把諸家驚駭疑慮得不知怎樣才好,尤其是一般賀喜的賓客,更弄得莫名其妙,都紛紛詫異猜疑不止。聰明的讀者,請暫時掩卷,莫看下文,來猜一猜,這位新郎為什么事不見了?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這真是一個極有趣味的啞謎呀。
原來這一天,因太熱鬧了,這位好靜的新郎,實在很厭惡這樣,所以乘人不備的時候,便私自出了官署,往外面閑游。不知不覺的,卻走到了鐵柱宮,進去看見一個精神健旺的道士,在榻上跌坐,陽明是個極想修道的,今見道士,正好借此問修道養生的道理,于是便同道士談論養生問題起來。道士音如洪鐘,滔滔不絕地往下談,陽明也津津有味地往下聽;最后相坐對談,更覺投機。陽明此時,已聽得入迷,把身外一切的事都忘了。什么洞房花燭,什么百年大事,他一古腦兒都不知忘在什么地方了。他已忘記自己還是一個將要飲合巹酒的新郎;更忘記還有一位新娘子,在那里冷冷清清、孤孤凄凄地等候哩。
就是這樣同著道士相坐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被諸家的人找著。這時,他方才記起來了。記起昨天,原來是他的新婚佳期,被自己糊里糊涂的同道士談忘記了。只好重又回來,補行婚禮。這樣健忘的故事,真是古今少有。陽明個性之奇特,于此也就可以想見了。
結了婚之后,在外舅的官署里,閑著沒有事情可做,看見官署里藏蓄的紙很多,便天天臨池學書。許多篋里的紙,都被他臨寫已完,由是書法大有進步。他曾自己說過,他臨帖學書的心得道:“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在以前宋朝時候,有個東萊呂祖謙先生,也是在新婚蜜月里,著了一部文學杰構,叫作《東萊博議》;而這位陽明先生,在新婚后臨帖學字,書法大進。這都是我國文壇上,兩個最有名的佳話。
第三節 學生生活
無論什么人,要想成一個偉大人物,必須先要從名師受業。翻開中國偉人的歷史來看,哪一個不是受了名師的陶镕、指授,才能成就他的大功業、大學識,我們的陽明,自然也不能逃出例外。他有兩個先生,一個是教授文的,一個是教授武的,現在來分別說之。
(一)婁一齋——教文的 婁一齋,名諒,上饒人,是個大學問家。對于理學——就是哲學,有深切的研究,那時正在廣信講學。陽明在江西結了婚之后,便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同歸余姚。舟至廣信地方過,聞知婁一齋在此講學,他素來聽說一齋學問非常之好,他就很為欽慕,苦于沒有機會去見晤一次。這回恰好路過此地,便舍舟上岸,前去訪謁。一齋見了陽明,異常喜愛,于是對陽明談了許多宋儒“格物”之學。并又說:“圣人是可以學得到、做得到的。”這一次的談話,使陽明得了不少的益處。婁一齋是個大理學家,所說的話,都是極有價值的。陽明想研究哲學的動機,便在這時開始了。后來能夠發明“知行合一”的學說,在中國哲學史上,創辟一新境域,也得力于這次一齋談話影響的不少。所以一齋就是陽明的第一個先生。
(二)許璋——教武的 許璋,字半圭,上虞人,是個大軍事學家。凡天文、地理,及孫、吳韜略,奇門九遁之術,無不精曉。陽明的軍事學識,多半受之于半圭。我們只看這樣會用兵的陽明,就可以推測他的先生半圭的學問了。半圭是個淡于名祿,而又愛講修道的。陽明在陽明洞養病時,也常同他的先生半圭,共參道妙。及陽明大功告成之后,送半圭一些金帛,半圭絲毫不肯受;陽明又想薦之于朝,半圭反說道:“爵賞非我所愿要的,你又何必以這些東西來相強呢!”后來活到七十多歲才死。陽明以文哭之,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
這兩個先生,真可說是陽明的兩位益師。學說上的成就,得力于教哲學的先生婁一齋;功業上的成就,得力于教軍事學的先生許璋。要是沒有這兩位先生,陽明無論怎樣,不能成就這樣的偉大,然這正是陽明之幸啊!
在這年,龍山公因丁外艱,回歸余姚,于是命陽明和從弟冕階、宮同著妹婿牧相等,在一處研究八股文,講經析義,預備應試科舉之用。人多一點,也無非是取其易收切磋之效。陽明白天里,對于課業,倒不十分用功去練習;可是每天晚上,候其余的人都入睡鄉之后,他反而搜求經、史、子、集,殫精窮思地研究起來。
他為什么要這樣呢?原來他另抱了一個宗旨。他覺得學習八股文,無非徒供獵取功名仕祿之用,此外就毫無用處;至如經、史、子、集,是人終身受用不盡的。而且是每個人,都得應當研究的。所以,略于八股,而獨特別致力于經、史、子、集了。
過后,他的三位長輩同學,冕階、宮、牧相,都覺得陽明所作的文字,大有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之勢,愈做愈佳,竟無半點瑕疵可尋,均皆自愧不如。及知陽明在每天晚上,另又用功于經、史、子、集,于是都贊嘆著說:“他原來在學八股文之外,又另去用功于經、史,那我們怎能及得他呢?”
可憐的他們,只知以仕祿為目的去研究八股文,哪知世上還另有大學問、大道理,亟需研究的。他們要不是因附著陽明的一點關系,恐怕他們的名字,我們都莫能知道,他們只有寂寂無聞,同草木一般腐朽了。由此可見,人去研究學問,也須要放開遠大眼光,立定高尚宗旨,不誤入歧途才對呀!
陽明因多讀書,氣質也一天一天地變化了。他先前有一最不好的習慣——少年最容易犯的壞習慣,就是善謔;換句話來講罷,就是他先前很喜作輕薄語。這當然是件不好的毛病,他自從研究圣賢書籍之后,已覺得這是很不好的習慣,非得速改不可。他悔了,他悔以前這許多的過失了。
他立志改過之后,由是不蹈先前的覆轍了。氣質陡然一變,大眾都很驚異起來。他們驚異陽明,忽然去了淳子髠、曼倩的謔態,卻驀地戴上一副晦庵、伊川的理學面孔了。于是都來詰問他,為什么這樣?他回答說:“我先前愛放逸善謔,現在我已悔悟,那都是過失,我決定立志改去不再犯了。”大眾雖是聽著他這樣說,可是還不敢十分相信他能毅然勇于改過。等待過了許多時,方才證明他的改過,并不是欺人之談。大眾不由得不對陽明肅然斂容,發生敬重之心,再也不敢同他來戲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