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人與海
- (美)歐內斯特·海明威
- 4字
- 2021-09-01 19:16:10
老人與海
他是個老人,獨自駕一條小船在灣流[1]中捕魚,這回連續出海八十四天,一無所獲。頭四十天,有個男孩跟著他。不過,一連四十天都沒捕到魚,男孩的父母就對孩子說,這老頭如今晦氣到家了,真是倒霉透頂,于是,男孩照他們的吩咐上了另一條船,頭一個星期就捕到了三條很棒的魚。男孩見老人天天空船而歸,心里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來的釣線,或是魚鉤、魚叉,還有纏在桅桿上的船帆。那船帆用面粉袋打了幾個補丁,收攏起來真像是一面標志著永遠失敗的旗幟。
老人瘦骨嶙峋,頸背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他的兩頰有著褐色的斑塊,是陽光在熱帶海面上的反射造成的良性皮膚病變。褐斑從上到下布滿面頰的兩側,他的雙手由于常用釣線拖拽大魚,勒出了很深的疤痕。可是,這些傷疤沒有一處是新的,和沒有魚的沙漠里風雨侵蝕留下的痕跡一樣古老。
他渾身上下都顯得很蒼老,只有那雙眼睛,和大海是一樣的顏色,看上去生氣勃勃,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圣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男孩對他說,“我又能跟著你了。我們家掙到了一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男孩捕魚,男孩很敬重他。
“算了,”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走運的船,還是待下去吧。”
“不過,你總該記得,有一回你一連八十七天都沒捕到魚,后來連續三個星期,我們每天都捕到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吃不準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讓我走的。我是孩子,總得聽他的。”
“我明白,”老人說,“這很在理。”
“他不大有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對吧?”
“對,”男孩說,“我請你去露臺飯店喝杯啤酒,然后咱們把這些東西帶回家。”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的嘛。”
他們坐在露臺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并不氣惱。還有些上了年紀的漁夫望著他,為他感到難過,但他們并沒有表露出來,只是說些客套話,談談海流,說說釣線入水的深度,接連的好天氣,以及各自的見聞。當天有收獲的漁夫都已經回來了,他們把大馬林魚剖開,整個兒橫排在兩塊木板上,兩人各抬著木板的一頭,踉踉蹌蹌地一路走去送到收魚站,在那兒等著冷藏車把魚運往哈瓦那的市場。捕到鯊魚的已經把魚運到了海灣另一頭的鯊魚加工廠,吊在滑輪上,除去肝臟,割下魚鰭,剝掉外皮,把魚肉切成一條條的準備腌起來。
一刮東風,就會有一股腥味從鯊魚加工廠飄過海港,吹送到這里來;不過,今天只有淡淡的一絲,因為風轉為朝北吹,后來又漸漸停了,露臺上陽光煦暖,令人感到愜意。
“圣地亞哥。”男孩喚了一聲。
“哦。”老人應道。他正握著酒杯,回想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不要我去弄些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
“不用了。打棒球去吧。我還能劃得了船,羅赫可以幫忙撒網。”
“我想去。就算不能跟你一塊兒捕魚,我也想幫點兒忙。”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幾歲?”
“五歲,那天你差點兒就沒命了。我把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拖到船上,它險些把船撞個粉碎。你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一個勁兒地拼命拍打,坐板都被撞斷了,還有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猛地把我推到船頭,那兒擱著一卷一卷的釣線,濕淋淋的,我感到整條船都在顫抖,還聽見你在用棍子打魚,那聲音就跟砍樹一樣。我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一股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是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聽我說的?”
“打咱們頭一次一塊兒出海那時候起,什么事兒我都記得。”
老人用他那雙被陽光灼刺過的眼睛打量著他,目光堅定而又充滿慈愛。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就會帶你去碰碰運氣,”他說,“可你是你爸媽的孩子,而且你還搭上了一條走運的船。”
“我去弄些沙丁魚來吧?我還知道上哪兒能搞來四個魚餌。”
“我今天還有剩下的。腌在盒子里了。”
“我給你弄四個新鮮的吧。”
“一個吧。”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一刻也不曾喪失,此時在微風的吹拂下又鮮活地涌動起來。
“兩個。”男孩說。
“那就兩個吧,”老人同意了,“不會是偷來的吧。”
“我倒想去偷,”男孩說,“不過,這是我買來的。”
“謝謝你。”老人說。他的心思很簡單,壓根兒不去想自己從什么時候起變得如此謙卑。他知道自己變得謙卑起來,而且知道這并不丟臉,也無損于真正的自我尊嚴。
“看這海流,明天會是個好天氣。”他說。
“你要去哪兒?”男孩問。
“到好遠的地方,等到風向轉了再回來。我打算不等天亮就出海。”
“我想辦法讓船主到遠處打魚,”男孩說,“這樣,要是你捕到了一個很大的家伙,我們可以趕去幫忙。”
“他可不愿意在太遠的地方捕魚。”
“是啊,”男孩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到的東西,比方說一只正在捕魚的鳥兒,這樣我就能讓他去追蹤鲯鰍。”
“他的眼睛有那么糟嗎?”
“差不多全瞎了。”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來沒捕過海龜,那才毀眼睛呢。”
“可你在莫斯基托海岸捕了好多年海龜,眼睛照樣好好的。”
“我是個不一般的老頭兒。”
“你還有力氣對付一條非常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我還有不少竅門兒呢。”
“咱們把這些東西帶回去吧。”男孩說,“這樣我就可以拿漁網去捕沙丁魚了。”
他們從船上拿下捕魚的家什。老人肩上扛著桅桿,男孩提著木盒,里面裝著一卷卷編織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線,還有手鉤和帶柄的魚叉。盛魚餌的盒子放在船尾,邊上有根木棍,用來制服被拖到船邊的大魚。沒人會偷老人這些家什。不過,船帆和沉甸甸的釣線最好還是拿回家,露水對它們可不大好。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人不會來偷,可還是覺得,把手鉤和魚叉留在船上,讓人產生非分之想,大可不必。
兩人順著大路來到老人的棚屋前,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裹著船帆的桅桿靠在墻上,男孩把盒子和其他用具擱在旁邊。那桅桿跟這個單間的棚屋差不多一樣長。棚屋是用王棕[2]的堅韌苞殼蓋成的,當地人稱之為棕櫚。棚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還有一塊地方可以用木炭燒火做飯。棕褐色的墻面是用纖維結實的棕櫚葉子壓扁、層疊而成,上面有一幅彩色的《耶穌圣心圖》,還有一幅《科伯圣母圖》,都是他妻子的遺物。原先,墻上還掛著一幅他妻子的著色照片,因為一瞧見那照片就讓他感到孤單,他就取下來,放在屋角的擱板上自己那件干凈的襯衫底下。
“有什么吃的?”男孩問。
“一鍋黃米飯和魚。你想吃點兒嗎?”
“不了,我回家去吃。要我幫忙生火嗎?”
“不用。等會兒我自己來。也許就吃冷飯了。”
“我把漁網拿走好嗎?”
“當然嘍。”
其實根本沒有漁網,男孩還記得他們是什么時候把漁網給賣掉的。不過,他們每天都要裝模作樣地走一遍過場。一鍋黃米飯和魚也是編出來的,男孩心里也明白。
“八十五是個幸運數字,”老人說,“你想不想看我帶回來一條魚,去掉內臟凈重還有一千多磅?”
“我去拿漁網捕沙丁魚。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昨天的報紙,可以看看棒球的消息。”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否也是純屬編造。不過,老人真的從床下拿出了報紙。
“佩里科在酒館[3]里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沙丁魚就回來。我把你的和我的放在一起,用冰鎮著,明天早上分著用。等我回來,你可以給我說說棒球的消息。”
“揚基隊不會輸的。”
“可我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對揚基隊要有信心,孩子。別忘了大名鼎鼎的迪馬吉奧。”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和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獲勝。”
“當心點兒,要不然,你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襪隊都要擔心啦。”
“你好好看吧,等我回來給我講講。”
“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去買張末尾是85的彩票?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行倒是行。”男孩說,“可你的偉大紀錄是八十七天,這怎么說?”
“不會有第二次了。你看能搞到一張末尾是85的彩票嗎?”
“我能訂一張。”
“一張,要兩塊五,能向誰借到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兩塊五我總能借到手。”
“我覺得沒準兒我也能借得到。不過,我盡量不借錢。先借錢,后討飯。”
“穿得暖和點兒,老爺子,”男孩說,“別忘了,這可是九月份。”
“正是大魚上鉤的時候,”老人說,“五月份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
“我現在去捉沙丁魚了。”男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