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如果說其他作家用文字書寫傳奇,那么海倫·凱勒就是在親身展示傳奇。平心而論,她的文字并沒有大文豪指點江山的激越與昂揚,也沒有女作家們常有的細致與婉轉,她毫無遮掩地向讀者展示著她的憤怒、她的渴望、她的掙扎、她的努力,甚至她對自己成就的炫耀。正是這種對自我直接而真實的表達,加之她盲聾的遭遇,使她的文字獲得了奇特的力量,其人其文至今為世界各國的人們所推崇與熱愛。她以小小的女子之身,以失明失聰的缺憾之身,向世界錚錚有聲地展示了人類精神力量的強大,令全世界仰望。
到底海倫·凱勒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海倫·凱勒對自己的描述是“我身體強壯、活潑好動、做事情不計后果。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總是隨心所欲地行事,即使為此竭盡全力、斗爭到底也在所不惜”。莎莉文老師初見海倫時這樣描述她:“海倫可是個大塊兒頭,身體強壯,紅光滿面,像一匹壯碩的小馬一樣無拘無束。”由此,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海倫的模樣與性格:強壯、活潑、堅韌、好強。她的文字也同樣體現出同樣的特點,她對自己的失明雖然有憤怒與不甘,卻從未表示過哀怨。她的作品給予讀者的不僅是文本意義與藝術價值,更多的是她文字中的生命力量與生命啟示。
本書共收錄海倫·凱勒的三部作品,選擇與安排可謂獨具匠心。首先是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這篇文章雖然不長,但堪稱是海倫·凱勒畢生心血與靈魂的凝結之作,是與海倫·凱勒的名字共同傳世的重要經典。其次是海倫·凱勒的自傳作品《我的人生故事》,它詳細記錄了海倫·凱勒的成長歷程與生命體驗。最后是她較為深刻的論述性作品《三論樂觀》,這部作品可以看作海倫·凱勒的生命宣言,是決定她一生的價值體系的一種總結性呈現。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書以莎莉文老師的信件作為附錄,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海倫·凱勒的成長歷程,同時也使我們對海倫的這位老師有更詳盡和更親近的了解——可以說沒有莎莉文老師就沒有海倫·凱勒的成長與成功。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是海倫·凱勒的標簽式作品,是她人生經歷與核心思想的精華。這篇文章的標題其實只有兩個關鍵詞,即“三天”(Three Days)和“看”(to See)。這兩個詞正是觸及讀者心靈的兩把利劍,因為對于視力正常的人來說,三天看世界的時間簡直平常到不值一提;而對于海倫,這卻是一生求而不得的夢想,最后只能在文字中運用想象的力量達成。海倫把這三天進行了非常有體系的規劃,第一天看親人和家庭環境;第二天通過博物館和劇院遙看世界;第三天在紐約看世間繁華。這種強烈的“看”的欲望足以使擁有視力的正常人為之震動,因為她要看的這些是我們日日所見、時時所看而并不在意的一切。海倫的人生缺憾儼然成為我們的人生余額,當我們恍然意識到擁有的這種巨大財富時,自然會形成對人生的深刻反思。
因此,這篇文章第一個讓我們值得反思的是,到底什么才是財富。普遍的財富定義自然是金錢與物質,追求數量和品質不斷提高的財富占有是當今社會許多人持有的價值觀。人從未出生起便被身外的物質財富所綁架,人生所有的精力被物質財富獲取的快感和物質財富求而不得的焦慮所占據,至于觸目可及的尋常事物,人人都能看到,不能據為己有,那便毫無追求的價值。什么也看不到的海倫的訴求卻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使任何讀到她的作品的人突然意識到,原來能看到世界本身已經是一種巨大的財富,已經是人生值得慰藉的一種永恒的擁有。海倫在文章的最后提醒世人,不僅視覺,正常人所擁有的任何感官都是一種財富。
而海倫正是由于視覺與聽覺的喪失,前所未有地將這種普遍但卻珍貴的官能展現在聚光燈下,使普通人得以再發現它的無上價值,也使海倫自己因這種特別的呈現成為焦點,被世人尊敬與銘記。從這個角度來看,生命的豐富性再一次得到了印證。失明與否并不是判斷生命悲喜的證據,相反,海倫的失明失聰使她成為另一種生命體驗的實踐者,這種實踐又使她卓然于眾人之上。她的身體缺陷從某種意義上說成就了她的人生。從這個角度觀人生,會發現人類所有的經歷與體驗都有積極的一面,人類的生命從來不能被任何外在形式所制約,人類生命的價值也并不能被任何外在的價值體系所衡量。生命的意義在于面對不同的生命內容,都能認真與細膩地去體驗,而這種體驗正是賦予生命價值的核心源泉。
另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是,何為光明?首先需要說明一下,該文的題目中并沒有“光明”一詞,但是將“Three Days to See”譯為《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確恰當,在符合漢語表達習慣的同時,它將“看”的功能與對象做了具有哲學深度的提升。沒有視力便意味著生活在永恒的黑暗中,“看”的功能必然指向“光明”的世界。表面意義上的“光明”即明亮的世界,即任何有視力的人均能獲得的感受。而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光明”指的是人的精神與靈魂獲得啟迪。在西方的文明史上,啟蒙主義(enlightenment)的詞根便是光明,而啟蒙所指的光明即人類的思想與精神擺脫專制主義、宗教愚昧和特權主義,用理性之光驅散黑暗。海倫·凱勒的文字恰恰體現了光明的這兩層含義。她渴望獲得“看”的能力,首先要看的有自然萬物的光明世界。更重要的是,她渴望看到更深刻的光明,即人類思想的光明。事實上,她在文章中已經提及了她對希臘羅馬文化、西方繪畫和西方文學的全面了解,這充分證明,她的眼睛雖然看不到現實的亮光,但她的精神已經被光明照耀。
可以說,海倫·凱勒的故事講述了光明的真正實質,擁有視力的人因為無力得到啟迪,那么便等同于生活在黑暗之中;相反,沒有視力的人如果擁有了知識,那他便在精神與靈魂層面得到了光明。因此,人類肉身的任何缺陷都不能、也不應成為任何自甘墮落的借口,人類的生存尊嚴在于其精神上對光明的永恒追求。
《我的人生故事》
該書寫成于1922年,海倫·凱勒二十二歲時。相較于《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的人生故事》更加細碎和生動,海倫·凱勒將其生命中的重要事件一一進行了呈現。這些故事包括從她記事以來直到大學畢業期間幾乎所有值得記錄的事情。作為一個在一歲時便因疾病而失明失聰的人,她的文字卻令人驚訝地沒有任何消沉哀怨的氣息,彌漫在整個故事中的是一種洪亮的憤怒之聲:“我不要這樣的命運!”她從始至終保持著這種憤怒,用自己強有力的憤怒直接粗暴地表達著對命運的抗拒與不甘。她不僅有時將憤怒發泄到他人身上,對自己同樣毫不手軟。
她的老師莎莉文小姐說她一開始就像個小怪獸,在家中碰到的任何妨礙到她的東西,她一律拿起來摔到地上,對待自己的洋娃娃也不例外。她像個暴君一樣對家人頤指氣使,除了她的哥哥詹姆斯偶爾敢理會她之外,所有人都從不違拗她的意愿。她對待常跟她一起玩耍的黑人小姑娘也是以高高在上的模樣出現,讓她服從她所有的安排。就連終日陪伴她的狗都怕她,因為她表達愛的方式就是抱著狗的脖子一頓猛烈的揉搓。她用失明失聰的有缺陷的身體,在家里橫沖直撞,為所欲為,行動總是像閃電一樣迅速,“永遠都停不下來,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哪里都是她的身影”。她從未因自己的缺陷而自卑怯懦,相反,她用身體與靈魂中的所有力量對抗命運的安排,用最激烈的方式表達著對命運的憤怒。她的確有缺陷,但她絕不柔弱;她的行動力也許有偏頗之處,但正因為她極強的行動能力,不自卑、不猶疑,她才在受到莎莉文小姐的正確疏導之后,將憤怒轉化為積極向上的不竭源泉,轉化為一步步走向夢想的堅定動力。
在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她同樣帶著強烈的情緒,她的學習歷程本質上可以解釋為憤怒情緒的積極轉化過程。她在學穿珠、學單詞、學拼寫等各個方面都投入了全部的力量和熱情,這種巨大到令人驚異的激情可以看作是憤怒情緒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海倫·凱勒第一次接觸大海時,一頭扎進大海中,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直到海浪把她卷起來來回拍打,她才有些害怕的感覺。她在回憶這次經歷時這樣寫道:“我用力伸出雙手,想抓住什么能夠支撐我的東西。可我能抓到的卻只有海水和隨波浪漂到我面前的海草。我發狂一般的努力都成了無用功。”“發狂一般的努力”正是她整個學習經歷的生動寫照,無論做什么她都將全部力量投入其中,從未有過任何擔心和畏懼之情。她的數學不算好,她說:“我在數學方面沒有天賦,因為我總是無法吃透那些知識點的真正奧秘。幾何圖形就更令我惱火了。”“惱火”是她對待自己無力掌控的事物時的首要情緒,甚至是唯一情緒。正是這種對待學習全身心投入的態度,才使得海倫·凱勒獲得了非凡的成就:她成功進入哈佛大學學習,并且順利畢業,之后更是筆耕不輟,同時積極投身社會工作,為黑人、殘疾人的權利付出極大心血和熱情。她的一生似乎都像閃電,總在迅速地行動著,全力地工作著。著名作家馬克·吐溫曾說:“十九世紀出現了兩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個是拿破侖,一個就是海倫·凱勒。”也許他們最相似的一點都是決不認命、決不服輸的態度吧。他們將對命運的不滿與憤怒情緒全部轉化為奮斗的渴望與行動,永遠不會被外界任何力量與逆境所征服,永遠是逼視世界與命運的強者。1953年美國上映的關于海倫·凱勒生活和工作的紀錄片《不可征服的人》,也許正是這種精神的最好注腳。
在受到莎莉文老師的疏導之前,海倫·凱勒的憤怒也許表現為一種毀壞的力量,而這種力量一旦走向正軌,產生的能量是巨大的。海倫的毀壞傾向、霸道性格并沒有使莎莉文小姐退卻和放棄,而是積極思考應對之策。她在充分而全面地了解到海倫這樣做的具體根源之后,果斷提出要讓海倫與她單獨居住,離開因她的身體缺陷而無原則溺寵她的家人。她明白要教育海倫,首先要讓她服從,而讓她服從的前提條件卻是要“贏得這個小學生的愛和信任”。她沒有以暴制暴,而是通過關愛與呵護建立起信任和友情,最終建立了良好的教育通道。其次,她教授語言的方式也極具指導和啟示意義。她是寓教于樂的積極實踐者,總能及時抓住生活中一切最為合適的機會教海倫語言和知識。圣誕節時會傳授與圣誕相關的課程,下雪時則在游戲中講解與雪有關的詞匯和知識。她認為語言教學一定要在自然而然的交流中進行,使交流與會話都具備實際的溝通意義。
莎莉文小姐對海倫·凱勒的成長至關重要,沒有她就沒有海倫·凱勒的任何成就。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比海倫·凱勒更加偉大,或者可以這樣說,海倫·凱勒是莎莉文小姐杰出的教育成果。莎莉文小姐以極大的耐心和愛心守護了海倫一生,直到1936年去世。她不為名利、不圖回報,她為海倫打開了心靈的窗戶,給海倫的靈魂帶來了光明,而她最后也因為用眼過度而失明。是她帶著海倫擺脫了最初的蒙昧與粗糲;是她為海倫打開了心靈之眼;是她使海倫獲得了知識的翅膀;是她使海倫飛到了夢想與幸福的彼岸;是她以燃燒自己的方式成就了海倫的輝煌人生。海倫是她的學生,唯一的學生,更是她唯一的成果。海倫是奇跡,而她是創造奇跡的人。
《三論樂觀》
海倫·凱勒的《三論樂觀》是其作品中較為深刻的一篇文章,共分為三個部分,分別為“內在樂觀”“外在樂觀”和“踐行樂觀”。海倫·凱勒深刻的樂觀思想的確令人震驚,就像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一樣——雖然現實生活給予他的是連續不斷的重擊,雖然他一生并未享受到物質世界的美好舒適,但他的作品卻幽默風趣——盡管海倫·凱勒的生活從表面上看似乎應該充滿痛苦,但她卻以執著的樂觀思想示人,再一次彰顯了精神力量的偉大。
海倫·凱勒樂觀思想的邏輯起點是將失明這樣的厄運視為樂觀的基礎。她認為,“一味地關注善而忽略惡,這是錯誤的態度。忽略了惡的存在,惡便會乘虛而入,招致禍殃。對惡的無知和淡漠是非常危險的樂觀”。有了厄運做樂觀的基礎,樂觀才經得起考驗,才能轉化為力量。真、善、美是因為惡的襯托而具有價值,因此她將失明的痛苦經歷轉化為樂觀與幸福的必要前提。有了惡作為基礎,樂觀便不會是純理想主義的虛幻樂觀,而是真實可信的真正樂觀。海倫·凱勒將厄運視為樂觀必然條件的觀點體現了她認識的豐富性與辯證性,也體現了她對待自身缺陷的積極態度。
除了厄運與邪惡作為樂觀的基礎,海倫·凱勒還認為實現樂觀的路徑是工作與勞動。海倫·凱勒對于想象至上、浪漫至上的盲目樂觀是持反對意見的,她認為戰勝邪惡、保持樂觀的唯一手段是像卡萊爾那樣務實。腳踏實地地勞作,擯棄不切實際的所有想象。她自己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從她自己堅韌不拔的學習,到為殘疾人、黑人權益和世界和平的不懈奔波,再到后期的社會主義思想轉變,她將精力全部用在具體的行動和工作中,務實與樂觀精神貫穿了其一生。
除了闡釋自己的樂觀主義邏輯,她還引經據典,以談古論今的方式對樂觀主義的表現進行了全方位的闡釋,這個闡釋過程既可見她閱讀之廣、知識之豐富。她對文學、宗教、歷史領域內表現出樂觀思想的眾多人物進行了并不算深刻的闡釋,雖然這種做法有些炫耀的成分,但對于一個失明失聰的人來說,其閱讀量與理解力也的確令人驚嘆。曾經有一位哈佛大學的博士生對海倫的學識提出質疑,后來二人在嚴格的時間規定和其他教師的監督之下進行了比試,結果博士生輸到心服口服,把自己的博士帽恭恭敬敬地戴在海倫的頭上。以盲聾之身習得五種語言,出版了十四部作品的海倫·凱勒,的確值得世人的尊敬與贊美。她在文章中信手拈來的文、史、哲的知識體量與深刻認知,更是她多年來艱苦學習的生動證據與成果展示。
值得注意的是,該文寫于1903年,海倫·凱勒二十三歲時,如此年輕的她對樂觀的闡釋偶有邏輯難以自洽之處——尤其是她自己受惠于社會教育的人生經歷,使她對自己身處的社會的維護和推崇帶有較強的個人情緒色彩,這難免有所偏狹——但其傳達出的積極向上的精神強烈而深刻,的確值得所有讀者深思。
海倫·凱勒以失明失聰的缺陷之身,成就了舉世驚異的人生奇跡。她一生獲得了諸多榮譽。1955年,海倫榮獲哈佛大學榮譽學位;1959年,聯合國發起“海倫·凱勒”世界運動;1960年,美國海外盲人基金會頒布“海倫·凱勒”獎金;1964年,海倫被授予“總統自由勛章”;1965年,她被評為“世界十大杰出婦女”之一,如此等等。可以說,海倫·凱勒和莎莉文老師一起,在人類文明史上寫下了華美的篇章,將人類的精神尊嚴和智慧力量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她用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向命運發起挑戰,并成功地將命運扳倒,展現了人類精神力量的無限偉大。她就像永遠把巨石推向山頂的西西弗斯一樣,雖然艱難、雖然無望,但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命運,于是便以全部的熱情和積極的樂觀精神永不停歇地勞作下去,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她的身體缺陷就是她身上的巨石,當多少人因為不堪這種重負屈服投降時,她卻用人類最堅定的精神力量將重負變為自己幸福的踏板。她一生與命運勇敢地廝殺,為了內心的光明堅定地奮斗,她不僅得到了永恒的光明,甚至她自身也轉化為光明之源,照亮了萬千眾生。因此,她的故事將會被永遠傳誦,永遠銘記。
劉春芳
2019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