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斷斷續續的爆炸聲傳來,一下子打破了河岸邊和營區的寧靜,自然也打斷了王永學的暢思漫想,他本能地、一骨碌地從石崖上站起身,向營區張望。當轟隆聲再次傳來時,他的頭腦已經清醒并恢復了此前的思緒,斷定這是一些戰士在連隊撤離前銷毀已經過期的手榴彈。
就在他坐上岸邊石崖不久,有幾個戰士抬著幾箱手榴彈從他身邊經過,說代理中隊長牛幸娃讓他們去山谷銷毀手榴彈。申力明等幾個戰士笑呵呵的,這下可過過投彈的癮了。王永學交代他們要注意安全,目送著他們上了去北大河對岸的吊橋。吊橋在戰士們的腳下晃悠著,如像他們此時的心情。那些爆炸聲就是從河對岸的山谷中傳來的。
王永學自然是凝思不下去了,他站在石崖上,看著波濤,就像一個檢閱士兵的將軍。又一陣爆炸聲傳來,灌進王永學的耳朵,他有些后悔起來:為什么不同戰士們一起去銷毀手榴彈,過過投彈的癮?說來自己也是當兵的,但一想到自己的軍事素質就心虛臉紅。基建工程兵部隊的宗旨是“勞武結合、能工能戰、以工為主”,既然“以工為主”,軍事訓練就沒有野戰部隊那么嚴格。自己當兵新訓才一個月時間,雖然也很艱苦,但畢竟時間短,學會了軍人基本動作,打了一次靶,投擲了一次手榴彈,成績也還可以,但與經過更長時間嚴格訓練、軍事動作過硬、軍事技術熟練的軍人相比,自然是差一些火候。這自然也成了他的短處和“軟肋”,他新訓時的班長、現任代理中隊長牛幸娃,就常常因此嘲笑他,這使他非常難堪。牛幸娃是1966年入伍的第一批義務兵,參軍后蘭州部隊派人來實施軍訓,之后還被送到軍區參加集訓,使他受到嚴格訓練,其軍姿優美、軍容嚴整、軍事技能過硬,成了團里的軍事訓練標兵。在他眼里,王永學就是一個不合格的“游擊兵”,話里話外常拿這個敲打他。王永學雖然心里有氣,也不能不服氣,兩人產生矛盾,這是一個原因,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
王永學的思緒轉到和牛幸娃的關系上。兩人本是很要好的戰友,牛幸娃還是新兵訓練時王永學的老班長,關系怎么就出現了裂痕呢?此時的王永學,很想把這個關系理一理。此時,他的頭腦中蹦出了“邯鄲學步”這個成語,怎么會想到這個成語?原來到部隊后,王永學是跟牛幸娃學走路開始的。鏡鐵山海拔高,從山下走到山上,沒有一點兒功夫是不行的。牛幸娃個子不高,但是非常干練,嗓門洪亮,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連長讓他帶新兵們爬山,在“之”字形崎嶇不平的羊腸小道上,他雙手背后,一陣風似的把王永學等新戰士落下了近百米。新戰士們剛走出十多米就個個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地大口喘氣。牛幸娃告訴大家,不要大張嘴,要閉上嘴巴用鼻子呼吸。這樣就不會很累。全程兩公里的山路,新戰士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當爬到3200米平臺處時,牛幸娃已經在目的地等候他們一個多小時了。下山時新兵們個個都在想,這下我們可以把牛幸娃落下了,誰承想朝前小跑幾步膝蓋關節痛得夠嗆。牛幸娃耐心地告訴王永學等新兵,下山時千萬不要性急,一定要腳尖先著地,用力不要太猛。王永學學著他的樣子,亦步亦趨,才沒有出洋相。有的新戰士不聽他的話,一路小跑下來,有腰酸腿疼的,有腳腕抽筋的,有的如同爛泥一樣,一頭栽倒在床上不想動彈。王永學不僅跟牛幸娃學會走路,還學會了吃飯。吃飯還用學?新戰士對牛幸娃提出的這個問題覺得很可笑,但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午飯時不僅吃不下飯,而且晚飯吃幾口就吐了,有的戰士流鼻血頭疼頭暈。牛幸娃告訴他們這是典型的高原反應,大家一下子從內地來到祁連山,有高原反應是必然的。吃飯時一定不要著急,慢慢吃,吐了再吃,再吐再吃,四五天就習慣了。按牛幸娃的指點,新戰士們硬著頭皮去吃飯,吐了之后,多么難受也都忍著。幾天下來,個個都瘦了好幾公斤,臉上脫皮了,嘴唇裂口了,也一直堅持著。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新戰士們都會吃飯了,而且很能吃飯,身體也強壯起來。
在新兵連時,王永學和牛幸娃的關系是密切的。牛幸娃作為班長,對新兵們要求嚴格,同時也無微不至地關心。王永學因為是那時少有的初中生,被任命為副班長,他帶頭刻苦訓練,積極配合班長工作,兩人關系融洽和諧。兩人一起到了老連隊,牛幸娃和王永學是正副班長,怎么干著干著就出現裂痕了呢?王永學隱約感到兩人關系最早出現問題,是自己成為學習毛著積極分子,不久被提拔為副排長,成為牛幸娃的上級之后。因為文化程度高,會寫文章,又有一些口才,王永學受到了中隊領導的器重。中隊長段新虎是全大隊有名的優秀中隊長,是參加過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的戰斗英雄,是從新疆野戰部隊調來的,管理部隊從難從嚴,以身作則,處處帶頭,是一位非常干練的好帶頭人。他因為文化程度不高,就特別喜歡初中畢業的王永學。到了連隊不久,段新虎就讓王永學代表新兵寫一篇表決心的廣播稿。王永學激動萬分,使出渾身本領寫好這篇稿。段新虎看了后表示滿意,讓他在連廣播室現場播出。段新虎留了心眼,怕第一遍播不好,沒讓開擴音器,等確定效果不錯,才讓王永學第二次播出。從此王永學在全連出了名,被評為學習毛著積極分子,還被調到中隊部當了文書,成了重點培養對象。1970年開展建礦大會戰時,王永學被任命為一排副排長,成了老班長牛幸娃的上級。難道是牛幸娃對這個任命不滿?對王永學成為自己的領導不滿,從而引發了兩人矛盾?事情似乎也不那么簡單。
這里必須介紹一下牛幸娃其人,因為了解了這個人,才能知道他們為什么發生的矛盾,沖突源自哪里。
牛幸娃1966年9月入伍參加酒鋼建設,是基建工程兵第一批義務兵。那一年,19歲的牛幸娃乘坐軍列從溫暖如春的四川省瀘州來到嘉峪關酒鋼建設基地。至今他還記得新兵娃子們一下火車,就看到嘉峪關市組織的群眾隊伍熱烈歡迎的場面。對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來說,受到城里人這樣熱烈的歡迎,在心中留下的印象終生難忘:鑼鼓喧天,彩旗飄揚,歡迎的人群,有的穿著少數民族服裝,有的腰上扎著紅綢子跳著秧歌舞。一幅紅布橫額上貼著紙剪的白色大字:“熱烈歡迎基建工程兵部隊參加酒泉鋼鐵基地建設。”聽部隊干部解釋后,牛幸娃才明白我國新建的這個巨大的鋼鐵基地,雖然名稱叫作“酒泉鋼鐵公司”,但實際上坐落在嘉峪關這座城市里。在部隊經過一段軍事訓練和政治學習的新兵生活,他很快了解了自己所在部隊的基本情況。他們這支新成立的部隊就是為建設酒鋼建立的,自己這一批新兵補入后,將被分配到高爐建設區、鏡鐵山鐵礦、西溝石灰石礦所在的各個中隊去參加施工。建高爐及其附屬物是進行廠區建設,建鏡鐵山礦是采出礦石保證煉鐵的需要,西溝石灰石礦開采,也是煉鋼必備的,因為沒有石灰石,鐵水與礦渣無法分離。新兵分到哪個連隊,那要根據訓練表現和部隊建設需要而定。牛幸娃了解了這一切,肩上有了責任感,堅定了要在部隊干出一番事業的堅定決心。
牛幸娃是“幸運”的,他這“幸運”的名字還是村里老支書給他取的。他生于1947年,在萬惡的舊社會,因遭受到剝削,家里極其貧困,父母沒有趕上新中國成立就暴病而亡了。而他則是幸運的,趕上建國后的新生活,老支書收養了他,他是吃村里百家飯長大的。懂得感恩的他,年紀不大就給生產隊放牛,小名“牛娃兒”。老支書給他起了“牛幸娃”的大號,至此他的命運大為改觀,幸運的事一樁接一樁到來。就像有人所言,運氣來了,想擋都擋不住。
第一樁幸運事自然是參軍。參軍原來并沒有他的份。“文革”中老支書被批斗,靠邊兒站了,沒人替他說話,他也自以為自己文化程度太低,在農村打算一輩子傍牛腿算了。雖然也報名了,體檢了,卻沒有什么指望。這天,他趕著牛犁田,臉上、腿上、胳膊上都是泥,沒承想,公社武裝部干事和一個接兵干部來到田邊,一遍一遍地招呼他。原來,新兵集合后在公社院里跑操,準備出發時,其中一名新兵突發癲癇病,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帶兵的人緊急磋商,決定由牛幸娃代替發病的那位青年入伍。牛幸娃在水田里洗洗臉,洗洗胳膊洗洗腳,沒有回家就直奔公社穿軍裝入伍了。直到坐上軍列,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一直到了軍營,才確認真的是美夢成了真。
第二件幸運事是,在基建工程兵第二支隊成立的授旗大會上,他被挑出來當了護旗手。1969年10月15日,正好是牛幸娃穿上軍裝剛滿一個月的日子,接到通知,全體指戰員集合參加部隊授軍旗大會。按照要求,戰士們背起背包,排隊集合,徒步行軍,來到5公里外的大會會場。會場的位置正好在城區與嘉峪關城樓之間的戈壁灘上。頭頂著湛藍的萬里晴空,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西面能夠看見萬里長城第一關的雄姿。艷陽高照,彩旗飄揚。會場的主席臺用原木、木板和高粱稈席子搭建而成。會場上集合著兩萬多人,綠壓壓一片,規模宏大,場面震撼。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后,蘭州軍區副司令員徐國珍代表中央軍委宣讀關于成立基建工程兵第二支隊的命令和賀信,而后為第二支隊及下屬的八個大隊(團)授旗。在為第十一大隊授旗時,牛幸娃作為一名護旗手守護軍旗,他胸前端著一支沖鋒槍,戴著白手套,精神抖擻,英姿颯爽,護著軍旗行進。這一刻是自己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刻,牛幸娃終生都不會忘記,并成為自己的力量源泉。
更大的幸運還在后頭。他沒想到自己訓練的新兵蛋子王永學,因為文化程度高,會講用耍嘴皮子,竟躥到自己這個老班長頭上。但時來運轉,他卻比王永學先提了干。一天在施工現場,班長牛幸娃帶領兩名戰士埋炸藥,一共三處,三根導火索點燃后,只聽到兩聲炮響,還有一炮沒有響,等了十幾分鐘還是沒有響,肯定出現了啞炮。牛幸娃讓兩個戰士退后,自己一人爬到斜坡上把那根沒有響的導火索拔了下來,把炸藥刨了出來,排除了一起可能發生的事故。副排長王永學目睹了這一幕,他和排長商量后,決定把這件事報到連里,連里又把這件事上報到團宣傳股。當時大隊里剛剛發生四中隊十班班長孟志敏舍身救戰友事跡。因為礦車掉軌,在礦車上倒渣的戰士吳澤祥被撞下斜長700多米深、坡度為60多度的渣場。看到這一幕的孟志敏跳下渣車救戰友,他從三米高的石崖上猛然跳了下去,跟著小吳向下滾,一直滾落到300多米深的地方,兩人才被一塊大石頭擋住。孟志敏忍著全身傷痛掙扎著爬起來,攙扶著吳澤祥脫離險境。基建工程兵兵辦為孟志敏記了一等功,在全部隊開展學習孟志敏舍身救戰友的活動。大隊領導認為牛幸娃是學英雄見行動,總結了他的事跡在全大隊宣傳。牛幸娃一下子受到上下關注,被大隊里樹為先進典型,支隊給他記了二等功。這樣一來,牛幸娃和王永學的提拔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錯位。據大隊里一位領導講,原一排排長沈省身調到團大隊組織股當干事后,原擬提王永學當排長,但因為牛幸娃立了二等功,成了英雄人物,上級點名提拔他當排長,而王永學仍然當副排長,成了牛幸娃的副手。
而牛幸娃最大的幸運,則是躲開了“罐籠事故”,沒有和那一“罐”戰友一道犧牲,撿回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本來,他也是要坐這一罐籠上班的,卻因為突患腸炎拉稀,沒有趕上罐籠起降。當他匆忙趕到井口時,罐籠剛上去,他氣得在井口直跺腳,為沒跟上上班而懊惱。罐籠是在運行到頂部時發生事故突然下墜的,牛幸娃要是趕上“罐籠”,肯定和那11位戰友一道“光榮”了。就像有飛機航班失事,某個乘客因有事耽擱沒能趕上航班一樣。牛幸娃幸運至極。他的幸運在全團傳開,有四川老鄉開玩笑說:“這龜兒子名字硬是取得好,仙人板板,好事都讓他撞上了喲。”其實人們不知他內心的痛苦,戰友們犧牲了,他自己卻活著,好像臨陣脫逃似的,他為此內疚了很久。從此他干活更加賣力,不怕苦、不怕死,反正差點兒死一回,死也沒什么可怕。他帶領全排戰士敢打敢沖,提出了“要鐵不要命”的口號。那時他是排長,王永學是副排長,王永學不同意“要鐵不要命”這個口號,說這是蠻干,不講施工安全。他則認為是王永學怕死。加上對王永學身上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看不慣,比如在沒有上級安排的情況下連上兩個班,是出風頭,是置戰友們生死疲勞于不顧。那時,王永學是副排長,牛幸娃是班長,王永學堅持自己意見,牛幸娃只好服從。從那時開始,牛幸娃就認為王永學為人不踏實,從內心里對他產生了看法。自己當排長后提出“要鐵不要命”的口號,你王永學不認同,還提什么意見,這是找碴,是對以前“不滿”的回報。
盡管王永學不認可“要鐵不要命”的提法,但上級對牛幸娃革命加拼命的精神還是贊揚的。認為他不怕死亡威脅,帶著戰士敢打敢拼,是“敢與困難爭高下,不向魔鬼讓寸分”,在連隊發生重大傷亡事故后,需要提倡這種精神。牛幸娃帶著一排沖在前面,顯示了大無畏精神,給受到重創的中隊又帶來了希望。時間不長,上級就任命牛幸娃為代理中隊長,成了中隊的主要領導。王永學接替牛幸娃當了排長。
王永學不贊成牛幸娃“要鐵不要命”的提法,是從安全第一的角度考慮的,但對牛幸娃的魄力干勁,他是佩服的。尤其欣賞牛幸娃那種拼命三郎的勁頭。他擔任排長之后,繼續發揚牛幸娃倡導的精神,把任何艱難困苦都踩在腳下,巷道掘進進度在全中隊排在第一,還打破了全大隊的記錄。兩年后,上級任命王永學擔任副指導員,配合牛幸娃工作,加上一個副中隊長、一個技術員、一個司務長,基本健全了中隊領導班子,形成了基層中隊的領導核心。
在他們這一任班子之前,中隊領導班子在全大隊是一流的。段新虎人稱“段老虎”,典型的軍人作風,是個能打硬仗的主,中隊一成立就當中隊長,幾年時間把十一中隊帶成全大隊出名的鋼鐵中隊。指導員劉新風善于做思想工作,和段新虎配合默契,無奈身患胃疾不得不轉業到地方工作。“罐籠事件”后上級經過考察選拔,讓牛幸娃做了代理中隊長,王永學也官升一級成為副指導員,倆人又成了搭檔。
經過磨合,兩人的關系逐步融洽,但隔閡仍無法完全消除。典型的表現是兩人相處“比較客氣”。現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關系,一客氣就比較麻煩,說白了是透著“生分”。你想,真正的好朋友,哪個不是勾肩搭背?真正的好戰友,哪個不是你擂我一拳我擊你一掌?淘氣的孩子到別人家里亂跑亂竄,還不是因為兩家關系好?
明明知道兩人關系不融洽,各種緣由又說不清道不明,就像人們所言,挨個巴掌不知哪疼,心里很不敞亮。王永學幾次想找牛幸娃談談心,但都被自己否定了。作為副指導員,他是很擅長談心的,通過談心做通了不少戰士的思想工作。但一想到和牛幸娃這個老班長談心,王永學心里就打怵,幾次欲言又止,不僅沒談成心,心里的疙瘩還越聚越大了。惹不起躲得起,他決心離開牛幸娃,設法調到機關去,或調到其他中隊去,但目前十一中隊班子不健全,指導員沒有配,只有自己一個政工干部,開不了口。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明確提出調走,就把和牛幸娃的矛盾公開了。現在機會來了,中隊要隨大部隊撤離鏡鐵山,到新的地方去執行任務。聽說根據任務需要,要對現有中隊進行調整,也許還要成立新的中隊,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十一中隊,和牛幸娃“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