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
- 李蘭妮
- 2044字
- 2021-09-02 13:51:38
引子
我不是瘋子。我要去住精神病院。
閨蜜說:“太危險。”她給我講了一件真人真事。
北京攝影家×××住過精神病院。半夜驚醒,看見一張猙獰的臉,有瘋子來掐他脖子。他狂呼:“救命啊——”
攝影圈的朋友聞訊,急忙趕去精神病院。大費周折,把他撈了出來。撈他的人里,就有這位李閨蜜。
我倉惶護住自己的細脖子。去住精神病院的勇氣直往下跌。
見到“尚善基金”的毛董事長。她的獨子因抑郁癥病逝。這位母親創立了公益基金會。面向大學生以及失獨家長群體,專做“關愛精神健康,共筑生命藍天”的公益活動。我隨尚善做過公益,我很關注大學生群體的抑郁。
我跟她說起想去住精神病院。毛董沉默片刻,直言相勸。
你真要慎重。我認識一個失獨母親,兒子住過精神病院。沒住多久就要求出院。出院不久,這孩子自殺了。
什么原因?
沒敢問。可能受了什么刺激。大概覺得……沒有尊嚴。不能接受那樣一種……對待?不清楚。
我的強迫思維又霸占腦海。這個孩子在精神病院遭遇了什么刺激?尊嚴受過怎樣的傷害?在民間,精神專科醫院俗稱瘋人院。老百姓認為,瘋子才住瘋人院。二十一世紀,文明進步。過去人們口中的“殘廢人”,改稱“殘疾人”,如今稱其“殘障人士”。明面上,人們將“瘋子”改叫“精神病”。如今醫學用語稱其“精神障礙。”暗地里,人們不想假裝斯文。
某一天,單位辦公室轉達信息,說深圳“殘聯”要聯系我。很納悶。我跟殘聯隔老遠,有啥需要聯系的?見到殘聯理事長才知道,如今心理殘障、精神殘障人士,遠比肢體殘障人士多。這部分人所造成的家庭沖突、經濟損失更嚴重。殘聯便想到了我。
若是我非要住進精神病院,會不會遭遇精神重創?算不算自己找死?
害怕歸害怕。我要去住精神病院。
藥物療法治了十二年。每一天吃抗抑郁藥。每一天繼續抑郁。幾乎每一天都會閃現自殺念頭。國外醫書上說:約有百分之十的人,吃藥也治不好。建議這一類人試試物理療法,比如去做電休克。
網上能搜到的精神病院信息,多是災難式吐槽,比監獄恐怖。想找有關物理療法的成功案例,沒找到。
機緣巧合,認識了一位胡博士,深圳康寧醫院專家。意外得知他看過《曠野無人》[1],還建議同事看。多年前,胡博士研究文學創作和心理活動之關系,碩士論文與此有關。
加了微信。請教。直奔主題。
胡博士說,深圳康寧醫院目前床位僅三百張,資源太緊張。住院患者要避開三四月份高峰期。
住院給不給用電腦?
不行。手機、電腦統統不行。規矩很嚴。
如果是住院體驗生活呢?
那不行。精神病院跟其他醫院不一樣。住院還要親屬簽字同意噢……
網搜北上廣深精神病院資料——
北京安定醫院,始建于1914年仲秋,原名“北洋政府京師警察廳瘋人收容所”。不久,改名“北平市瘋人院”。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1935年由上海慈善家陸伯鴻集資所建。原名“普慈療養院”,專門收治精神病患者。
廣州市精神病院,創辦人嘉約翰先生1854年來廣州行醫和教學,于1898年建成“惠愛醫癲院”。
深圳市康寧醫院,始建于1982年。
中山大學研究生院請我做公益講座,聽眾是輔導員及學生心理中心老師。這事我拖延了兩年。
撕開傷口會流血,會化膿,會感染加重病情。做公益、說抑郁,屢遭歧視。有人說,她就是一瘋子。寫書也瘋瘋癲癲。有人說,她腦子有病,自己都想自殺,還說要救人。真TM可笑。
我沒把自己救出來,怎么去救別人?拿什么去救別人?
總要有人站出來呼吁。哪怕中槍,招人唾罵是瘋子。我站在講臺上,說病恥感——自救——傳遞愛。
中山大學主辦方收集了我的公益活動資料,多媒體屏幕上,滾動播出視頻,PPT的標題是:“往光亮處看”。
對話環節,一個女輔導員站起來提問:
有個學生,重度抑郁想自殺,怎么也不肯住院。學院請他父母來校商量,當爹媽的說,孩子沒有病,就是想偷懶。孩子在學校就該老師管。該打你就打,該罵你就罵。他們甩手走——啦。如果這學生真的自殺了,責任誰來負?你說說,出事算誰的責任?
輔導員哽咽。各學院都有類似難題。現場散發出強烈的焦慮氣息。
我被問住了。按理說當吃藥吃藥,該住院住院。可是,吃藥十幾年,我不還是抑郁嗎?我沒有住過精神病院,怎敢大言不慚說“該住院住院”?
我結巴了,答:萬一出事,家長……要負主要責任。當父母的不懂抑郁癥常識,嚴重失職。學生自己……也、也有責任。二十一世紀大學生……常識啊。當然,老師也要……
女教師大聲說:謝謝你的回答!
又一老師提問:老師抑郁誰來管?誰來關心我們啊?!
于公于私,我要去住精神病院。哪怕只是探探路。
再三請教胡博士。
一般住一到三個月。病床很緊。其實你不需要住院……
我想住院!
進去不一定適合你,環境、病人什么的,很難說……
我不怕。
怎么說呢,你《曠野無人》寫的那些自殺、自殘太……站在天臺……自己放血……
我住院不會。絕對不會。
住院要有家人陪同。二十四小時陪同。
家人沒空。我父母、先生、弟弟都在廣州。
廣州醫院床位多。
哦?
你考慮一下廣州。
要做足功課。不打無準備之戰。
二十一世紀,每個人風險意識必須升級。一要懂得面對腫瘤醫院;二要懂得面對精神病院;三要早早寫好遺囑提前善后。
[1] 本書作者李蘭妮著《曠野無人——一個抑郁病患者的精神檔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