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卒于唐代宗大歷五年(770)。他的祖籍是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出生于鞏縣(今河南鞏義)。他的遠祖杜預,是西晉著名軍事家和歷史學家。祖父杜審言是初唐著名詩人,唐中宗時官至修文館直學士。父親杜閑只作過兗州司馬、奉天令等官職。杜甫出生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杜甫《進雕賦表》)、有良好文化傳統的家庭,他自己曾自豪地宣稱:“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自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游》),年輕時便表露出優異的文學才華。
杜甫的生平經歷大致分為四個階段。三十五歲以前,是他讀書和游歷的時期。從二十歲起,他開始了十年左右的漫游。南至吳越,北達齊趙,其間曾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二十四歲時回洛陽參加進士考試,但未考中。這一時期,他結交了李白、高適等著名詩人,度過了一段“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壯游》)的生活。
玄宗天寶五載(746)杜甫三十五歲時來到長安,自此開始了十年的困守長安生活。天寶六載(747)他參加了一次特科考試,結果主持者李林甫以“野無遺賢”為辭黜落了所有參考者。此后杜甫四處干謁投贈,乞求汲引,有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慘痛遭遇。天寶十載(751),他又直接向皇帝進獻《三大禮賦》,得到賞識,獲得“送隸有司,參列選序”(《進封西岳賦表》)的資格。但待選的過程十分漫長,直到天寶十四載(755)才授官河西縣尉,后改官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其間,杜甫一家難以維持生計,不得不送家人寄居奉先縣,乃至發生“幼子饑已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慘劇。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這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重要分界。此后三年,杜甫經歷了陷賊與為官階段。戰亂爆發后,杜甫先是攜家人避難鄜州。他自己只身奔赴靈武肅宗即位所在,途中被叛軍虜往淪陷的長安,八個月后才脫身逃出,于肅宗至德二載(757)五月抵達鳳翔。其后在肅宗朝任左拾遺,由于上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于當年閏八月墨制放往鄜州探家。還朝后終因房琯事件影響,于乾元元年(758)六月出為華州司功參軍。
乾元二年(759)秋關中饑饉,杜甫棄官西去,抵秦州,再往同谷,十二月動身入蜀,抵成都,從此開始了漂泊西南的生活。杜甫在成都營建草堂,有一段相對平靜的生活。代宗寶應元年(762)七月,成都尹嚴武被召還朝。少尹徐知道作亂,杜甫避亂梓州、閬州。廣德二年(764)春,杜甫本已打算自閬州轉道渝州離蜀,但得到重任成都尹的嚴武邀請,于是重回成都,入嚴武幕府,授檢校工部員外郎職。永泰元年(765)四月嚴武病逝,杜甫失去依憑,五月離開成都,乘船經嘉州、渝州、忠州,因肺病和風痹之疾不得不在云安養病,半年后又遷往夔州,在夔州居住近兩年。大歷三年(768)春,杜甫放船出峽,到達荊州,又往公安,歲末再南去岳州。大歷四年(769)杜甫在潭州,因避湖南臧玠之亂又南下衡州。在經過一年多的漂泊之后,大歷五年(770)秋詩人病逝于由潭州北返的船上。
杜甫一生創作的詩歌保存下來的共一千四百馀首,其中讀書游歷時期保留下來的作品較少,是他創作的準備期。困守長安時期他的生活和思想發生很大變化,創作逐步走向成熟。安史之亂中,杜甫創作了大量直接記錄時代變化和個人命運的作品,奠定了杜詩“詩史”性創作的基本面貌。成都和夔州生活時期,杜詩的創作數量最多,題材、風格日趨多樣豐富。
在杜甫創作中始終貫穿著兩條線索,一條線索是國家命運和時代變化,另一條線索是個人遭遇和思想發展。杜甫的思想起點應當說與盛唐其他士人大體相同,李白等精神前輩對他的影響尤為明顯。他經歷了壯游、縱酒、求仙訪道等等生活,為求進身也不得不投贈干謁,多方僥幸。盡管他有過“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之類表達宰輔夢的夸張言談,但在實際求仕中他為自己規定的切實目標是:“沉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進雕賦表》)。然而,困守長安使他的基本愿望落空,生活每況愈下更使他對現實痛感失望,發出“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醉時歌》)的強烈質疑。這不是詩人一時的憤激之詞,而是真實反映了作為舉子進身之階的“儒術”在現實生活中的命運。
但重要的是,杜甫的思想發展并未止步于此。個人生活挫折使他比其他人更深切地觀察到唐玄宗后期的政治黑暗和社會矛盾的尖銳,而當深刻感覺到儒家社會理想圖景與社會現實的強烈反差后,他便從對“儒術”作用的質疑轉變為依據儒家思想對現實展開批判,在困守長安時期寫作了《兵車行》、《麗人行》等揭露現實的作品。當自己家庭也陷入生活困境時,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作品中真切展示了自己如何因幼子之卒,而念及“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這正是儒家先賢所講的“仁者愛人”的情感發現過程。正是這種在更高精神層次上對儒家倫理原則的認同,使得杜甫在對唐王朝社會危機有著清醒認識并展開全面批判的同時,在詩歌創作中也開始有意識地恢復和強調“忠君”觀念,以表達他維護王朝穩固和儒家理想秩序的自覺意愿。
安史之亂的暴發,使杜詩的創作主題發生重大變化,由對社會危機的揭露轉而表現唐王朝及其人民與叛亂者的生死斗爭,在詩歌中勸勉人民全力支持平叛戰爭,并以政論形式直接就戰局變化和平叛戰略發表政見,先后寫作了《悲陳陶》、《哀江頭》、《洗兵馬》等重要作品。杜詩的“忠君憂國”主題也因此在這一特定歷史階段得以持續深化,具有了更為直接的現實意義。與此同時,詩人還用大量篇幅來描寫戰亂之中的人倫之情,表現對妻子和孩子的愛,對親友的思念,以及與朋友的患難之情,乃至鄰里之間、普通人民之間的親切感情。在與動亂殺伐相對立的意義上,詩人傾情歌頌贊美這種樸素而普泛的人類道德情感,寫出了《月夜》、《彭衙行》、《贈衛八處士》、《羌村三首》等優秀作品。政治主題和人倫主題在杜甫這一時期的創作中緊密關聯,互為補充,往鄜州探家時所作長篇《北征》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隨著戰亂的持續,杜詩所揭示的社會內容愈趨深廣。在“三吏三別”等作品中,他在勸勉人民支持唐王朝與叛軍斗爭的同時,也揭示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展現了兩種不同性質的社會矛盾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局面,達到了空前的歷史真實。
漂泊西南時期,杜甫盡管遠離政治中心,并逐漸斷絕了返朝從政的希望,但他仍時刻關注政局,所到之處繼續用詩歌記錄耳聞目睹的社會動亂和人民生活困苦。如《草堂》詩記述成都之亂,《負薪行》、《最能行》記錄夔州土風,《歲晏行》等作品反映賦稅沉重、錢法大壞。在不承擔任何直接政治責任、“流落饑寒,終身不用”的情況下,杜甫關愛民生的情懷更為寬廣深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作品尤為充分地體現了他的這種博愛精神。
杜甫對儒家道德精神的重新發現和實踐,使他成為士人倫理自覺和唐代儒學復興的精神先驅。同時,他在詩歌中一方面表現自傳性的個人經歷,另一方面展現時代和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進一步發展了中國文人詩歌的言志抒情傳統,使杜詩具有一種新的“詩史”性內涵。唐代元稹作《杜工部墓系銘》,稱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宋人推杜甫為詩歌“集大成者”(見秦觀《韓愈論》、陳師道《后山詩話》引蘇軾語),“圣于詩者”(楊萬里《江西宗派詩序》)。后人遂稱杜甫為“詩圣”(見楊慎《升庵詩話》等),與“詩仙”李白、“詩佛”王維等稱謂相并列。
杜甫擅長各類詩體和題材的創作,其中有幾類創作具有獨特的創造性,最值得重視。一類是以記述個人思想經歷為主的長篇五古和五言長篇排律。這類創作具有“自我剖析式”詩歌的特點,通過詳述個人遭遇,剖析揭示思想矛盾和痛苦,同時反映社會環境和政治時事。這類作品的代表作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等。另一類是敘事型作品,用故事或紀事形式直接反映社會現實,其中包括用七言歌行體寫作的《兵車行》、《麗人行》等作品,這些作品采用了樂府詩體形式,但卻屬于由杜甫首創、“即事名篇,無復依傍”(元稹《樂府古題序》)的“新題”樂府。此外,還包括“三吏三別”等用五古詩體寫作的作品。以上兩類創作體現了杜詩反映社會現實的深度和廣度,同時也是體現杜詩思想內涵和歷史內涵的重要創作領域。
此外,杜甫還在律體詩、尤其是七言律體寫作上傾注了極大精力。杜甫自謂:“晚節漸于詩律細”(《遣悶呈路十九曹長》),愈到晚年愈喜愛在這種律則要求十分細密而謹嚴的詩體中尋求創造性的發揮。成都時期和夔州時期,杜甫寫作的七律最多。他所作的七律,超過了同時代其他詩人作品的總和。他除用這種詩體寫景言懷、贈別酬唱外,還寫作了《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等各類題材的七律組詩,此外還有意突破格律,寫作了一批拗體律詩。正是在他的努力下,七律詩體在風格和表現手法上才臻于完美,“杜律”也成為后代文人創作極力效法的典范。
杜詩由于其思想內涵和藝術形式方面的典范意義,自宋代以來成為文人寫作取則效法的對象,也引起注釋家和研究者的極大興趣,出現了眾多注本,形成了所謂“杜詩學”。宋人曾有“千家注杜”之說,據統計,流傳下來比較完整的杜詩注本有一百馀種。清代學者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在杜詩注釋和研究中取得的成績尤其令人矚目。其中,錢謙益《杜詩箋》(《錢注杜詩》)、仇兆鰲《杜詩詳注》、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等注本,影響較大。但由于杜詩牽涉問題廣泛,校勘異文眾多,理解歧異隨處可見,舊注中又往往有任意穿鑿、比附史實的情況,杜詩注釋中的曲解誤說也相當普遍。錢謙益就曾列舉出前代注本中“偽造故事”、“傅會前史”、“顛倒事實”、“錯亂地理”等諸種錯訛。其實,錢注本身片面以詩附史,穿鑿之處也很多。此外,前人由于所見校勘資料不全、對唐代語言不了解,在杜詩注釋中也留下很多空白。二十世紀以來,杜詩研究和注釋新作層出不窮,在校勘、史實、語言和思想藝術研究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但由于思想和學術條件所限,也出現過一些曾經影響一時的謬說。在選注本中,馮至、浦江清等先生的《杜甫詩選》,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鄧魁英、聶石樵先生的《杜甫選集》,都曾產生較大影響。本書的編選,參酌以上所舉清代及近人注本,選目力求包括杜甫最為傳誦、最有代表性的名篇,注釋較簡,但力求穩妥可據,解讀參取各家,運以己意,希望對讀者理解原作有所幫助。對本書的缺失錯誤,敬祈讀者專家指正。
2005年元宵節后于清華園荷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