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上王駕崩以來,上王私宅首次將各類悼念物取下,恢復了日常的模樣。
宅中人等,上至王太后、好公主,中至管家、家臣、私兵,仍著白衣白裳,但可點綴少量色彩素雅的飾物,于肅穆中增添一份活力。至于仆役、奴隸,本無什么華服,自然更無約束。
數日前,王太后在與好公主閑聊時談到,上王有一位王后、數位妃子,生子八人。長子子晞、六子子昭為王太后親生,其余諸位王子分別出自幾位后妃。作為母儀天下的王后,她恪守大商法度,將這幾位王子一律視同己出,將他們的子女作為自己的孫輩。上王去世后,她一個孤老婆子更感孤獨,也更相信那些可愛的小家伙們……
于是,便有了這場王族聚會。通過管家明人的努力,王太后的孫輩全數被請了過來,好公主還專程請來了王后美玉。
王太后是個愛熱鬧的人,對于干女兒更是言聽計從。這樣的安排,令她十分滿意。
殷歷的八、九月間,正是一年中生機最為蓬勃的時節,上王私宅庭院中綠樹婆娑、花香四溢,茵茵草坪上鋪了許多布毯,供來賓席地而坐。
透過繁密的樹蓋,投射下片片點點細碎的陽光,隨意地投射在各處,又隨著日影的推移而依次緩緩掠過院內各物,連綿成一道道蝸涎般的時光線。
王太后的長孫子陽最先到達。他和母親小王妃一進入現場,便被好公主安排在王太后身邊位置。小王妃大驚,連連推辭,好公主好說歹說,反復申明這是王太后特意關照的,才勉強坐下。
其他王孫們陸陸續續到來。有父母陪同的,也有下人送來的。各人的進府方式,體現了各自的想法,受到的款待卻是一致的:用荷葉包裹的一份牛肉脯和一份杏仁蜜餞。牛肉脯來自商王昭登基禮上獻祭的雪山神牛,杏仁則來自上王親手種下的一株杏樹。
“我的小孫孫們,”王太后興致勃勃地道,“奶奶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著你們了,奶奶想你們吶!”
王太后話音未落,王孫們報以熱烈的回應。只是祖孫間平時相聚機會少而又少,王孫們的回應雖然熱烈,語氣語調卻是例行公事。
“奶奶平時關心你們不夠,你們這一向來,過得還好嗎?”王太后說到動情處,不覺有些哽咽。
“好——”王孫們照例是在應付,回答完畢,又忙不迭地享用雪山神牛脯和杏仁蜜餞。
場面正自熱鬧,王太后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原來是長孫子陽正在自己身邊默默流淚。
“陽兒寶貝,你咋啦?”王太后關切地問道。
好公主、王后美玉也都注意到,湊過來,關切地望著這祖孫二人。
子陽抽泣道:“陽兒一直想來看望祖母,但母妃一直不讓。陽兒想奶奶了……”
一句話沒說完,竟把王太后說得一陣心酸,不覺摟住子陽,邊流淚,邊埋怨小王妃道:“你為什么不答應我大孫子來看我?”
一旁小王妃也不覺流淚道:“小王是有罪之身,我們家是有罪之家,上王、王太后能夠原諒我們,不加責備,我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哪里還敢讓陽兒到您老人家面前露面,招您老人家心煩?”
“瞎說!”王太后真的生氣了,“誰說過,晞兒死了還是罪人?誰說過,你們一家是有罪之家?誰說過,我見到陽兒會生氣?我的王孫,我個個喜歡還來不及,誰都不許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
王太后越說越激動,聲音漸漸高起來,引起全場所有人的注意。場面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屏息凝神,緊張地注視著主位的動態。
“大嫂真的不必過慮,”好公主打圓場道,“都是王太后的親孫子,太后老人家個個都歡喜得不得了,哪會分什么親疏?這不,子陽是長孫,王太后專門關照,要他坐在她老人家身邊……”
經過一番勸說,小王妃終于被說服,連連向王太后告罪,承認自己是多慮了,破壞了今日的快樂氛圍。
雖然經過了這一番小小的波折,當日的聚會總體還是圓滿的。上王私宅為王孫們準備了豐盛的菜肴,每位王孫都恭恭敬敬地向王太后獻上一番祝福的話語。
用餐結束,王后美玉親自主持,考察王孫們在國學研習經典的成果,重點是考察學習先王們的訓誥之辭的收獲。
諸王孫學識雖淺,卻都精神抖擻,令王太后喜不自勝。
聚會結束,王后美玉與好公主陪著王太后,送諸王孫一一離開。
夕陽無限好,王太后興致尚高,提出要美玉與好公主陪自己走出私宅,到周圍山坡上轉轉。
明人不敢阻攔,忙招呼私宅護衛盡數列隊,共有數十人之多,頗為壯觀。王太后笑道:“出去散個步,要這么緊張嗎?”
明人道:“局勢多變,大邑商不太平,不可不加防范。”
王太后道:“上王在時,我們倆出門散步,也不過帶十人左右。如今,只剩下我孤老婆子一個,倒要運用這么多人馬,你不怕我擔上僭越的罪名嗎?”
明人正自猶豫,好公主道:“太后是關心下人,不想他們受累。”
“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明人急道。
“放心,有我在!”好公主說著,令一名護衛解下身上佩劍,戴到自己身上,又點了六名精干護衛,隨同王太后出行。
王太后笑對明人:“以后記住,我這閨女,抵得上你手下二十名護衛。只要有她在,我就是安全的。”
“記住了!公主娘娘抵得上二十名護衛!”
上王私宅在大邑商正東方向,位于一片平原之上。靠近私宅,有一個小小的山坡,凸起在平原上,頗為令人注目。坡頂有一個小小的瞭望臺,常駐著幾名卿士寮所轄的軍士,對于護衛上王私宅,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王太后攜王后美玉、好公主在前行走。好公主腰佩寶劍,一只手輕輕按住劍柄。六名全副武裝的私宅護衛,兩名在前開路,四名在后警戒,將三位貴人團團護住。
王太后道:“今日聚會,王孫們的表現,真的令我喜歡呀!”
美玉道:“畢竟是王族血統,身上流著上王和母后的血,個個都是聰明絕頂……”
王太后興致更高:“我看這些小家伙,比他們爹小時候,都要更勝一籌。”
好公主道:“王孫們個個優秀倒是實情,但要想超過他們的父輩,還需好好培養、好好觀察。就比如當今王上,年紀輕輕,經過了那么多事情,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擬的。”
王太后眼眶濕潤,感嘆道:“當今王上,他可是上天賜予我大商的。別說其他人了,就是我這個當媽的,也沒有機會教導他。他能活下來,能成為大商天子,真的是全憑天意呀!他的見識,他的性情,他的能耐,可都是上蒼賜予的呀!咱的這些個小孫孫們,個個既富且貴,從未吃過苦頭,要跟他們的六叔、六伯比,有得要努力了!”
美玉道:“母后說得對!王孫們要趕上當今王上,還要好好地努力一番呢!”
王太后道:“今日我留心觀察了,王孫們中間,真正有點當今王上風范的,還得算是我的大孫子子陽。他的那份孝心,他的那份謹慎,無不讓我想起我那可憐的晞兒……”
好公主忙勸導道:“母后不要過于傷心,大王兄雖已離去,好在他留下了子陽這根血脈。希望有朝一日,等他長大了,能比大哥更加英明武勇。”
2
王孫們在上王私宅聚會的第二日,宰豐突然接到通知,王太后請他去一趟。
宰豐不覺有些愕然。
自打上王國喪以來,身為宮中總管的宰豐,還從未踏入過上王私宅。王上不在宮中,冢宰之職愈加繁忙,固然是理由之一,但何至于忙到連去一次的時間都沒有?歸根到底,是他覺得,上王私寬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然而,自從好公主代表上王私宅,參加議事大會后,他開始感受到了上王私宅的壓力。以己方力量比之甘盤方力量,雖占一定優勢,但上王私宅的女子們如此銳利,卻是他始料未及的,足以直接決定了太平的方向。
王孫聚會的消息傳來,煩擾得宰豐大半夜沒睡著覺。他反復掂量著王太后搞這次聚會的真實意圖,正心煩意亂中,就接到了上王私宅的通知。
“也好!”在趕往上王私宅的路上,宰豐盤算著,“是該探一探上王私宅的虛實了。”
畢竟是宰豐,好公主親自在私宅門口迎接他。
宰豐見到好公主,心中滿不是滋味,口上卻不敢隨意,客套道:“有勞公主娘娘親自迎接,老夫愧不敢當!”
王太后選擇在已故上王的臥室接見宰豐。
上王駕薨后,根據王太后的懿旨,上王用過的床榻已經撤去。騰出來的空房經過一番重新布置,成為一處肅穆的休息區域。王太后每日無事,總愛在此獨自靜坐良久。在此接見臣下,尚屬首次。
宰豐何等極伶俐!步入上王臥室,見王太后正盤腿而坐、兀自出神,忙跪倒在地,匍匐叩首道:“老臣拜見太后娘娘!”
王太后并未立刻開口,稍候片刻,方緩緩道:“老大人休要多禮,近前來講話。”
“是!”宰豐應答著,在王太后對面跪坐下來。
王太后若有所思道:“上王仙逝后,老身這神志呀,總有些恍惚,常常感到,上王雖然肉身歸于王陵,靈魂升入上天,但總還有一部分神靈沒有散去,還在這屋里游蕩……”
宰豐一激靈,敷衍道:“上王與王太后相伴幾十年,夫婦情深,他是舍不得您吶!”
“上王是舍不得老身呀,還是舍不得大商的天下呢?”
“天下與太后,上王都舍不得。”
“上王是舍不得老身呀,還是舍不得他那幾個王妃呢?”
“能值得上王仙逝后神靈不散的,老臣以為,非太后莫屬。”
“老大人抬舉老身了。上王性情寬厚,雖對老身格外關愛,但對那幾位王妃,情義也不淺。老身早就不介意了,反而覺得他是個重情義的人。身為大商的王,婚姻大事從來不是個人的事,而是關系大商國運的大事……”
“太后娘娘母儀天下,識見高遠,老臣佩服至極!”
“身為王的女人,最重要就是認清這一點。入得宮來,不值得驕傲,也沒必要苦惱,更不需要整天琢磨些有的沒的事情。在宮中,你就守住自己的一方庭院、一口天井,善待你身邊的人,與自己的家族保持密切的聯系。一旦需要你出面代表大商,你就昂首挺胸,以大商為傲、以天下為己任。這樣的后宮,才是大商需要的后宮,也是能夠善待自己的女人……”
“謝太后教誨!”宰豐奉承著,順便幽默一句道,“可惜老臣不是一名女子,否則,聽了太后這一番千金難買的教誨,老臣也要立志進宮,做一名出色的后宮貴人了!”
王太后不禁一笑,順著宰豐的話道:“老身雖然早已不忌不妒,但像老大人這樣厲害的對手,老身也是不敢輕易引進宮來,免得給自己惹麻煩呀!”話鋒一轉道,“老身今日請老大人來,可不是為了吹噓自己的后宮之道,而是為著王上的后宮發愁,想請老大人過來商量商量。”
“王上的后宮?”宰豐半是自語道,腦海中接連閃過幾個窈窕的身影。
“可不是!”王太后道,“王上至孝,親自為上王守陵三年,可謂感動天下。對此,老身既不積極促成,也不反對。畢竟,大商的天下,還有老大人和甘盤大人可以托付。”
“老臣有辱使命!”
“你我就不要客套了。我早就看出來了,當今王上,是有心要中興我大商的。既是如此,安頓好后宮,就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老身的念頭呀,雖則王上守陵三年的諾言,必須要實實在在地落實,但后宮的大門,還是要留道縫的。畢竟,合適的人選不容錯失,一旦錯失,將永難挽回。不妨先安頓進來,賜予相應的名分,待王上結束守陵后,再操辦大婚不遲。”
“太后娘娘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倒是現成就有一位。”
“誰?”
“人方小公主,秀燕,姜秀燕。大人有沒有聽說過?”
“有所耳聞,好像是招呼都沒打,借著押送草斤的機會,主動送上門來,在我朝中可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呢!”
對于宰豐的說法,王太后頗感刺耳,強壓住厭煩,耐心解釋道:“人方遠離天下之中,民風粗獷,直率不懂掩飾,做事草率些,也在情理之中。關鍵是,人方乃夷人強國,得人方就可以安夷地,安夷地才可以放手安天下。人方小公主,咱大商可不敢錯失呀!”又加一句,“咱大商也是從夷地發家的……”
宰豐沉默半晌道:“似這等邊鄙地區的女子,我大商后宮中,恐怕還不止一位,太后是否都會考慮呢?”
“你指的是誰?”王太后問道。
“您可聽說過,宮中有一名女子,極善舞蹈,極得王上歡心?”
“你指的是……,那個用‘雪山舞’誘惑王上的妖媚女子?”
宰豐心有不悅,臉上卻沒露半點破綻:“老臣尋思著,一名極遠地方的女子,在大邑商無依無靠,能夠迅速俘獲王上的歡心,恐怕也是有些來歷的,絕不可能是全無根柢的下層女子。只是那女子口風緊,老臣還在暗中追查……”
“她不是你弄進宮的嗎?”
“哪里是老臣弄進宮的?是望乘將軍四處征伐,不知從何處擄掠來的異域女子,見她色藝俱佳,特意送進宮來的。老臣還曾反對過,又不好過于駁望乘的面子。”
“既然不是老大人的關系,老身也就沒有顧慮了。此等女子,絕對不在老身的考慮范圍之內。老大人還是認真考慮一下人方小公主的事吧。”
兩天后,上王私宅沒有等來宰豐的回話,卻得到了人方小公主大鬧王家驛站,帶著手下人憤而離開大邑商,返回人方的消息。
王太后是極注重修養的人,拜托宰豐將秀燕召入后宮,本是受商王昭所托。聽到秀燕的壞消息,不覺有些郁悶,后悔向宰豐說了情。
好公主感覺此事蹊蹺,征得王太后同意,騎上一匹快馬,飛速向大河渡口馳去。
到得渡口附近,遠遠望見一羽風帆。人方人馬已全數上船,船家正準備撤下跳板。
“且慢!且慢!”好公主一邊縱馬狂奔,一邊高聲呼叫。終于,船上之人發現了她,叫來了劉一山。
劉一山隱約認得好公主,連忙命令船家,將船板重新擺好,請好公主上船。
好公主上得船來,已是氣喘吁吁,卻顧不得歇息,便要見人方小公主。劉一山道:“公主臨出發前,感染了風寒,這一路又吹了風,愈發不適,已經歇下。”
好公主道:“小公主玉體要緊,就不驚動她了。”壓低聲音問劉一山,“也不打個招呼,怎么說走就走?”
劉一山將信將疑道:“公主娘娘真的不知道?”
“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劉一山憤憤道:“秀燕公主親自來到大邑商,再不濟,也算是我人方的使者。公主娘娘,您就往壞里猜,對于一國使者來說,最大的侮辱,會是什么?等您說完,小人將會告訴您,秀燕公主受到的侮辱,比您所能想象的最壞情況,還是壞上百倍!”
好公主嚇一大跳,未曾想到問題竟如此嚴重。為了照顧對方的情緒,她不得已道:“秀燕公主是與人發生爭執,遭遇了不快?”
劉一山搖頭。
“是碰到了惡人,受到了傷害?”
劉一山仍是搖頭。
“還是碰上酒鬼、色鬼,遭到了羞辱?”
劉一山依然搖頭。
好公主道:“那我真猜不到了。”
劉一山道:“公主娘娘所言,都是對個人的侮辱。秀燕公主既然身為我人方公主和使者,我等拼死也不會讓她人身受到傷害……”
“不是對她個人的傷害,莫非是人方的侮辱?”
“正是!”
“怎么個侮辱法?”
劉一山從懷中取出一物,交予好公主手中,是一塊折疊好的綢布。
好公主不覺好奇,抖開綢布,頓時明白了一切。
但見潔白光滑的綢布上,繡了一只奇丑無比的鳳鳥。
人方乃是東方大方國,眾所周知,鳳鳥是其祖先神鳥。將人方的祖先神鳥繡得如此丑陋,無疑是對人方的極大侮辱。更讓人氣憤的是,人方鳳鳥乃是三足烏形象,綢布上所繡鳳鳥,竟是八足。在人方,只有低賤的蟹類才是八足動物。將人方祖先神鳥畫成低賤的蟹類,是可忍,孰不可忍?
“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公主追問。
“秀燕公主來到大邑商,因想著要交好大商,整日將自己關在驛站房中,連房門都不敢出,唯恐言行不慎,留下笑柄。她的房間,除了幾名貼身侍女,就連小人都一步未曾踏入過。誰知,今日一早醒來,她房中竟然出現了這么個不祥之物。這東西是怎么進的屋,誰都說不上來,豈不令人生氣又后怕?”
好公主點頭稱是。
“一開始,秀燕公主還在強忍,但當她找王家驛站的伙計質問,不僅沒有得到滿意答復,反而被對方頂撞說,‘不想住就走人’,才再也忍耐不住。”
“怎么會這樣!”好公主不由得愁眉緊鎖,“秀燕小公主沒有錯,錯在那些個挑事的小人。”
船艙門“吱嘎”一聲響,一個妙齡少女出現在門口。她就是秀燕。
好公主主動自我介紹道:“秀燕小公主,我是……”
“我知道!”秀燕性格直爽,幾乎是打斷好公主的話道,“你是大商的好公主,也是將來的王嬪娘娘。”
聽秀燕如此說,好公主不禁臉頰緋紅,略有些局促。陪伴王太后,扮演大商公主角色,她已經習慣了,對于要當“王嬪娘娘”這茬,反倒是十分生疏了。她強自定了定神,對秀燕公主道:“妹妹,我是來迎接你回大邑商的。”
秀燕仰天一聲笑:“回大邑商?我看就免了吧!大邑商是天下之中,大商是天下共主,而我們人方,不過是海邊的漁夫,奉怪鳥為圖騰的野蠻人,高攀不上啊!”
“妹妹,”好公主誠懇求道,“那些可惡的家伙,那種荒唐的舉止,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給你個交代。千萬別往心里去,大商珍惜人方的情義,王上珍惜與妹子的情緣。”
“情緣?”秀燕啞然失笑道,“那個只會說大話的家伙,他也懂得什么情緣?我知道姐姐你是個好人,也聽說過姐姐的身世。妹妹認你這個姐姐,但不認他大商的什么王啊、上啊……”
“妹妹……”好公主還想說些什么,秀燕小公主已經重新躲進船艙。
一旁,劉一山苦笑一聲,示意好公主知難而退。
好公主猶豫再三,最終決定,不再強人所難。
就在她回到陸地,跨上坐騎,準備離開時,秀燕小公主突然出現在船頭。
“姐姐!”秀燕有些動情地道,“你今日挽留的這份情義,妹妹銘記不忘。將來,萬一你我在戰場上相遇,妹妹定會為你留一條活路。”
3
弋人帶著禁軍戰士,押送子雀到羑里城,交到白夏手中,又馬不停蹄返回了大邑商。
說是“押送”,卻根本沒讓子雀受到絲毫苦楚。禁軍戰士們大多圍在子雀身邊,有說有笑,只有個別人顯得有些猶豫,刻意與子雀保持距離,卻也不敢十分靠近弋人。
這段路程,對于子雀來說,簡直就像是郊野踏青;而對于弋人來說,卻如同芒刺在背。
回到大邑商,弋人立刻就向宰豐匯報了此事。宰豐不置評論,只淡淡說:“這是你的事,你應該能擺平。”
弋人連續數夜失眠,對禁軍連續觀察數日,也找了禁軍和弓箭部隊的一些人密談,漸漸有了些想法。
借著一次禁軍訓練的機會,弋人宣布了一項重要的決定:為了提高大商禁軍的射術,將從弓箭部隊選調十名弓箭手,作為大商禁軍的箭術教練;同時,為了增強弓箭部隊的刀劍矛戈對抗能力,將從大商禁軍中選調十名戰士,作為弓箭部隊的格殺教練。
消息傳出,禁軍戰士中有擊節叫好者,認為將大大提高戰力者;也有大惑不解者,認為禁軍與弓箭手各司其職,沒有必要打破界限;還有極力反對者,認為這根本不是提高戰斗力的正道,只能是黨同伐異的開端……
無論下面的人什么反應,弋人的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十名趾高氣揚的弓箭手很快進入禁軍營地,被安置在十夫長們居住的單間。上百名禁軍戰士被平均分配到他們手下,名為習練射術,實則成為十名弓箭手的手下。
三百人的禁軍,頓時被弓箭手接管了三分之一。
一石擊起千層浪,禁軍駐地頓時群情激奮,尤其是原先的幾名十夫長,雖然未被免職,但不僅部屬成為別人的手下,自己也被編入弓箭手的隊伍,聽從他們的指揮。
禁軍一向是支十分高調的部隊,以守衛王宮為榮,自視高于其他任何部隊。如今,被幾個弓箭手一攪和,居然搖身一變,成為寄人籬下的羔羊,怎能不引起強烈反彈?
于是,在幾名十夫長的指揮下,禁軍射擊場上狀況百出,不是有人跳出來,公然違抗箭術教練的命令,就是有人故意用大力將弓背打斷,搞得箭術教練們無計可施。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弋人宣布了十名調任弓箭部隊的人選。
這十人中,九個都是與箭術教練對抗最激烈的“刺頭”,另一位是弜,曾在押送子雀一事上與弋人作對。明眼人一望便知,派他們去弓箭部隊,絕非什么好事,無異于羊入虎口。
果然,沒過幾天,這十個人就氣呼呼地離開弓箭部隊,返回禁軍營地。誰知,弋人竟以他們不聽命令、擅離崗位為由,拒絕接受他們歸隊。
此時,禁軍中屈服于弋人者,已經占到一半以上,決意對抗者孤掌難鳴。弜等十人有“家”不能回,夜晚只能在禁軍駐地外的空地上露宿。好在此間氣候溫暖,露宿的滋味也還能忍受。
很快,這十人也發生分裂,陸續有人獨自離開,跪倒在禁軍營地門口,請求弋人寬恕與收留。弋人倒也沒有過分為難他們,凡上門求饒者,一概收下。
最終,堅決不向弋人屈服的,只剩下弜一人。
就在最后一位同伴離開后,就著一團凄清的篝火,弜作出決定,不再奢望重返禁軍。他準備離開大邑商,憑借自己的一技之長,獨自闖蕩天下,哪里有飯吃,就在哪里扎根。
溫暖的夜風中,遠遠傳來隱約的馬蹄聲,不疾不徐,由遠及近。
起初,弜并不在意。隨著馬蹄聲逐漸靠近,他不覺有些恍惚。那馬蹄聲,明明是朝著自己這邊而來。
弜不由得站起身來,循聲望去。
昏暗的夜色下,隱約有一人一騎迎面而來。待對方靠近,看清竟是好公主親臨此地。弜心中一陣溫暖,連忙跪倒行禮道:“小人迎接公主娘娘!”
好公主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馬,扶起弜道:“怎么?只有你一個人了嗎?”
弜苦笑道:“臣是死腦筋,到現在還轉不過彎來呢!”
好公主道:“我們是同一類人,我的腦筋,到現在還沒轉過彎呢!”
弜不知該如何對答。
好公主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終年不離的青銅武器,乃是銅、錫、鉛合鑄而成。銅本柔軟,硬度不高,須加錫、鉛等物,才能提高其硬度與韌性。問題是,錫、鉛等物既然可以提高硬度與韌性,是否加得越多,就越好呢?”
弜被問住,如實答道:“小人只知,青銅由銅料中加入錫料、鉛料等,可以增加硬度。但娘娘所提之問,小人確實沒有想過。”
好公主道:“錫、鉛比例合適,對于青銅器的鑄成,至關重要,可以制成鋒利無比的青銅武器。可一旦比例過高,不僅起不到提高硬度與韌性的作用,反而會使青銅變得松脆,無法鑄造兵器。”
“謝公主娘娘賜教!”
“對于青銅器物的鑄造,我也是外行。這些話,都是王家青銅作坊的掌柜戈一告訴我的。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能像真正有用的青銅器物,在正直的人品中,增添適量的剛毅與韌性。這樣,才能成為一把鋒利無比的寶劍!”
弜細細品味好公主的規勸,似有所得,說道:“您的意思,小人應該向那弋人示軟,換取繼續留在禁軍中,以便未來找機會翻盤?”
好公主點頭稱是。
“這樣的事,小人真的做不出!”弜倔強道。
“你做得到!”好公主以不容辯駁的語氣應道。
次日清晨,弋人終于等來了期待已久的消息:弜在禁軍駐地門口長跪不起。
“讓他跪著!”
對弜,弋人徹底喪失了寬容心,連續數日,無論誰來稟報,他都回以“讓他跪著!”
兩天后,弜暈倒在禁軍營地門口。弋人這才默許禁軍戰士將他抬進來。
4
離開禁軍駐地不足十日,弜就發現,今日之禁軍,已非昔日可比。弋人和十名弓箭手,成為駐地事實上的主宰。沒有弋人的首肯,什么事都別想做成。三百人的禁軍,被盡數編到十名弓箭手手下,個個都需要看弓箭手的眼色行事。
弜本就是禁軍中的普通戰士,家族背景也只是一般,對于職位并不敏感。真正令他不適的,是十名弓箭手的囂張跋扈。禁軍戰士在他們眼里,就像仆役一般,可以隨意呼來喝去,全沒有對王室近衛軍的起碼尊重。
更令弜不能接受的,是一身自視甚高的禁軍戰士,居然如此輕易地放棄了反抗。他們小心謹慎地伺奉自己的射手頭領,就好像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由于是最后一位向弋人屈服的禁軍戰士,弜回到禁軍駐地后,并沒有被直接被安排到弓箭手手下,而是被扔在一邊,沒人招呼。其他禁軍戰士每日被支使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唯有他一人,整日無事可做,還要經受禁軍戰士們鄙夷的眼神和隨時隨地的冷嘲熱諷。
數日之后,弜突然接到通知,他被編入射手張房的隊伍。
此時的禁軍駐地,射術訓練已基本停止。禁軍司職王宮,本就不允許攜帶弓箭,射術訓練毫無用武之處。但弓箭手們的頭領位子已經坐穩。
作為禁軍統領的十名弓箭手,除了射術驚人外,刀劍矛戈功夫極為一般,更談不上管理大商禁軍和王宮當值。漸漸地,他們每個人手下都有了一、兩名信得過的禁軍戰士,為他們出謀劃策,負責組織禁軍戰士進行刀劍矛戈操練。
弜被編入張房的隊伍后,自然成為重點“關照”的對象,經常受到無端指責,甚至責罰。原先相處融洽的禁軍戰友,也都爭先恐后取悅張房,對弜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即使如此,每日隨著眾人忙忙碌碌,也強過被晾在角落里無人問津。弜終于懂得了戰友們屈從的原因。
張房的隊伍,人數超過三十。除了日常到王宮當值,眾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取悅張房上面。張房走到哪里,身邊都圍著好幾個人,仿佛他的隊伍就長在他身上一般。
弜是不屑于加入這些人的,屬于隊中不受待見的異類。這樣的異類極少,但也絕非絕無僅有。隊中還有一位羋真,與弜同病相憐。
這日傍晚,隊中公事已畢,眾人圍著張房,去天邑集閑逛。弜與羋真目送隊友們的背景漸漸遠去,靠著一棵大樹,閑聊起來。
“弜兄,你對如今的禁軍,怎么看?”羋真開門見山道。
弜答道:“我是不想回來的。要不是經人指點,我早就走了。”
“子雀將軍,你跟他熟嗎?”
“要說不熟,那是說不過去的。作為禁軍戰士,哪有對自己的統領不熟的道理?但若說有多熟,卻也不敢妄言。子雀將軍品級極高,而我只是個新兵,如何談得上有多熟?”
“我明白了。聽得出來,你是擁護子雀將軍的。”
弜微微一驚,猜不透自己模棱兩可的回答,如何會給羋真如此肯定的信號?深想一想,羋真的結論又何嘗不對?自己與子雀將軍不熟,并不能減弱對他的崇敬之情。特別是禁軍經此變故以來,自己對子雀將軍的愛戴有增無減。
“你說得對!”一股熱血沖頂,弜不愿多加掩飾,坦率答道,“我擁護子雀將軍!”
“太好了!”羋真道,“大商禁軍中擁護子雀將軍的熱血男兒,又多了一位。”
弜聞言不覺有些驚詫,不知道羋真何出此言?
羋真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抽出一方小小的絹帛,上面零零星星寫著十幾個字。有的字規整,一望便知是姓氏;有的字則圖畫味十足,顯然是依物畫圖的產物。
羋真指著這些字符,興奮地道:“這些人,就像你我一樣,都是子雀將軍的擁護者,都對弋人入主我禁軍,心懷不滿。這些名字,都是他們自己親手所寫、所畫,以表明他們不惜犧牲一切,包括生命,也要爭取讓子雀將軍重新回來,掌管我大商禁軍。”
弜半信半疑道:“真有這么多不怕死的人嗎?為什么我就沒有看出來呢?”
羋真道:“真正的人數,只會比這上面的還多。誰都不是傻子,子雀將軍與那弋人,誰更適合做我禁國的統領,大伙兒能看不出來嗎?迫于形勢,暫時示弱,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
弜正色道:“你跟我講這些,為了什么?是想讓我,也在上面畫上自己的姓氏嗎?”
“你愿意嗎?”羋真試探道。
“我愿意!”弜毫不猶豫地道,“只要是能讓子雀將軍重返禁軍,讓我做什么都可以。寫上自己的姓氏,又算得了什么?”
弜說罷,從羋真手中接過絹帛與一支炭筆,認認真真地畫上了自己氏族的徽號:并排直立的兩個“弓”字。
弜將絹帛還給羋真時,指著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與圖畫,詢問羋真,這些人究竟是誰?
羋真道:“你們彼此不認識,比認識后感到別扭,更加有利。”
弜覺得有理,不再追問。
二人起身,準備返回駐地,卻猛地站住。原來是那張房,帶著他的那些個跟班,正站在他們面前。
弜下意識地伸手到腰間,才發現因為公余,出門就沒帶武器。羋真也是如此,二人只能束手就擒。
“搜!”張房一聲令下,眾禁軍撲過來,三下五除二,便將羋真懷中的名單搜出。
事出倉促,又關涉重大,沒過多久,禁軍全體戰士被集中起來,就連宰豐也出現了。
張房立了大功,當著宰豐和弋人的面,巨細靡遺地陳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弋人聽完,走到羋真面前,問道:“是這樣嗎?”
羋真自覺無須爭辯,也便不爭辯,扭過頭去。
“好,硬氣!”弋人怪聲道,又轉到名單上的其他人跟前。這些人中,有驚惶失措的,不敢與弋人對視;有目光吊滯的,面對弋人,毫無反應;還有既已暴露,也便無所畏懼的,以洶洶的目光逼視弋人,反倒讓弋人亂了陣腳的。
最終,弋人一聲令下,這十余人全被關進了禁軍禁閉室。
當晚,禁軍駐地通宵不得安寧。弋人帶著幾名親信,挑選了幾名看起來比較膽小的禁軍,進行重點突破。
受審者中有意志薄弱的,很快便和盤托出。也有貌似柔弱,實則頑強的,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就是不肯承認弋人指控的謀逆罪名。弋人惱羞成怒,下令動刑,一番狂風暴雨后,受刑者已是奄奄一息。
幸好宰豐告誡在先,禁軍戰士都是貴族子弟,背后有強大的家族勢力支撐,不許鬧出人命。因而,即便是拼死抵抗之人,弋人也不敢十分強求,只得下令羈押,次日一并押往羑里城。
就在弋人審問部分禁軍的同時,甘薇與好公主也趕到了禁軍駐地。
忌憚于好公主與甘薇的特殊身份,弋人硬著頭皮接受了她們的詢問,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作了一番解釋。
弋人退下后,甘薇問好公主:“這件事情,上王私宅是什么意見?”
好公主道:“整個事件的過程,我也是剛知道。王太后并不知情,所以沒給我任何指示。”
甘薇道:“發生這樣的事,父親與我最擔心的,是子雀將軍。以公主您的判斷,子雀將軍會不會參與這幾個禁軍的密謀?”
好公主道:“此事甘大小姐不妨反過來想。”
“怎樣個反過來想法?”
“反過來想,如果子雀將軍是做這種事的小人,又豈能得到上王和王上兩代商王的器重?”
“你分析得對!上王與王上是何等英明之人,怎么會將一個無德之人放到禁軍統領的位子上?倒是這個弋人,乃是宰豐大人臨時選調。上任后,正事不做,攪得個禁軍風波四起。給人的感覺,毫無禁軍統領的氣質與風范。”
“我也是同感。只是這弋人是否合適人選,并非眼下最要緊的事。”
……
次日一早,禁軍派出人馬,押解聯署的禁軍戰士,出發前往羑里城。
不久,宰豐與甘薇也出發前往羑里城。
5
大邑商的大人物們紛紛前往羑里城,引起了國人們的一陣轟動。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對著各路人馬的陣容、依仗、氣勢等評頭品足。
關于近期政局變化的各類小道消息,也在眾人中間傳得沸沸揚揚、有鼻子有眼。
誰也沒有注意到,另有一隊人馬出現在紅村最僻靜處的黑妞家。
領頭的是一位女子,衣著華麗、步態高貴,臉上蒙著黑色紗巾。在眾人簇擁下,走進黑妞家狹小的半地穴式住宅。她撩開面紗,露出一張沾染著歲月印跡的冷漠的臉龐。
距離上一次打算離開紅村,一晃又是多日,望乘的狀況早已恢復到行動自如。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會摟著黑妞、嗅著她身上清新的少女氣息入眠。
這一幕,望乘已經習慣,甚至黑妞幾次問他,打算何時離開,他都一推再推。
守候在黑妞家門口的望族族軍也漸漸有所察覺,他們時不時閃進黑妞家,一探望乘的虛實。望乘經驗豐富,會立即發出“哼唧哼唧”的呻吟,裝出渾身難受的樣子,讓族軍望而卻步。
當神秘女子推門走進黑妞家門時,望乘條件反射似地“哼唧”起來。旋即,他便停止了表演,因為他看見了自己的夫人竝氏,一位比自己更能左右望族命運的貴族女子。
“夫人!”望乘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見到自己的夫人。冷汗“嗖”地滲出他的脊背。他的目光在屋里一掃而過,見黑妞沒在現場,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氣。
見到久違的丈夫,竝氏有些激動。但馬上又冷漠下來。關于望乘怎么會住進這間草屋的傳聞,她聽得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關于這屋子的主人與望乘之間的故事,她更是聽一遍、惡心一遍,視作奇恥大辱。進門前,她一眼瞥見人群中那位妙齡少女的身影,更讓她怒火中燒。雖然沒有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便是對她的無聲嘲笑與無情羞辱。
“你好些了嗎?”她強忍住滿腔怒火,盡可能輕聲地問道。
“好多了……”望乘忐忑不安地答道,馬上又補上一句:“還沒完全好。”
“聽說你整個肩膀被砍得差點與身子分家,讓我瞧瞧……”
望乘“嗯”了一聲,順從地解開上衣扣子,不料手忙腳亂,用勁大了些,扯動了傷口,疼得“啊”了一聲,把滿屋子人都嚇了一跳。
黑妞聽到,忘了望族族軍的反復叮囑,沖進屋來,撲向床榻上的望乘,查看傷口。望乘忍著劇痛,伸手想要推開她,竝氏已經開口了:“這位姑娘是誰?”
望乘顧不得疼痛,咧著嘴,剛要解釋,黑妞搶先答道:“我叫黑妞,是我和我娘,救了望乘哥。”
“望乘哥?”竝氏氣往上涌,“他啥時候成了你哥?”不等望乘說話,自語道,“黑妞……”看到黑妞的膚色果然有些黝黑,不覺訕笑道,“還真是人如其名啊!”
相對于黑妞的黝黑,竝氏雖然體型走樣,但并不妨礙她平日里勤加保養,肌膚浮白,這便是她唯一引以為傲的資本。
不料望乘沖口而出:“人家那是健康!”
說完,望乘就后悔得恨不得鉆地洞。他太了解竝氏了,在她面前為年輕女子的美麗辯護,是瞬間激怒她的最有效方法。他怕激怒她,又總想方設法激怒她,他對她的忍耐,已到了令他窒息的程度。
竝氏被徹底激怒了,對于望乘的最后一點幻想破滅了。她的心終于像礦石般堅硬,揶揄道:“一個是黑妞妹妹,一個是黑臉哥哥,你們倆,還真是夠般配啊!”說完,一把推開黑妞,伸手在望乘肩頭重重一拍。拍擊震動望乘上半身,疼得望乘捂住創口,哀叫連連。
黑妞想要沖上去保護望乘,卻被望族族軍扭住胳膊,動彈不得。
“望乘!”夫人恨恨地道,“當著所有人的面,今天你就給個痛快,是留在這里,還是跟老娘回去?”
望乘一愣,尚未開口,竝氏又道:“想回去的話,現在就跟老娘走,我才不管你好沒好!要是想留下來,老娘成全你。你就留在這兒,一輩子做這位黑臉妹妹的男人。老娘回去,從你們望族的子侄輩中,找個年輕的一起過。老娘也嘗嘗鮮,順帶給你們望族,改一改門頭!”
夫人此言極重,若非恨之入骨,豈能說得出口?望乘深知她一向說到做到,忙告饒道:“我跟你回去,你消消氣。”
竝氏這才稍稍好過些,傲然看著黑妞,內心充滿了惡毒的喜悅。瞥見黑妞微微隆起的肚子,惡狠狠地道:“嗨喲,這是懷上啦?哪兒搞上的野種?我警告你,要是栽贓望族,膽敢往我們族里送,小心老娘找人淹死他!”
6
“帶草斤!”
隨著主審官甘薇一聲令下,一場會審在羑里城最大的審訊室,拉開了帷幕。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草斤,是一個胡子拉茬、精神萎靡不振的中年男子,絲毫不見昔日油嘴滑舌、神采飛揚的模樣。從他走路一瘸一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樣子,不難看出,他可沒少受羑里城獄友們的特別關照。
甘薇開門見山:“也過去這么多日子了,該想的,相信你也都想過了,想明白了。現在,就爽爽快快都說出來吧,你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案子?”
草斤慢慢抬起頭來,看一眼年輕、不失威嚴的甘薇,朝著好公主不易察覺地一笑,又將參加審訊的大人們掃視一遍,鎮定道:“小人之前已向各位大人們如實稟報過,時至今日,也沒有新的補充。小人的罪行,是雇人殺望乘。對此,小人一向認罪,愿意一命換一命。可最近,小人聽說望乘沒有死。這樣的話,‘一命換一命’也談不上了。小人到底該落個什么罪名,聽憑大人們發落。”
“你一向是望乘將軍手下的追奴手,靠望乘將軍賞飯吃,按說,望乘將軍該是你的恩主。為何要向自己的恩主下此毒手?”
“望乘賞飯,確有其事,小人也一向忠于他。之所以要雇人殺他,是因為他,壞了我的女人!”
“怎么個壞你女人法?”
草手瞟一眼好公主,見她正目不錯睛地盯住自己,心一橫,將彩虹谷的滅族往事,以及自己與小羊的故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唯獨隱去了好公主身為彩虹谷族長一節。
草斤講完,已是幾番哽咽。好公主也是情緒激動,渾身顫抖不已,眼中滿含熱淚。參與審訊的大人們,很多也被打動,唏噓不已。
眼看情勢不對,內臣丑說道:“作為追奴手,你應該比任何人更清楚,奴隸是兩條腿的牲畜,不是人!你不也是靠喝奴隸血過活的么?望乘將軍怎么可能娶一名女奴當妻子?”
草手道:“是,我是靠喝奴隸血過活的主兒。所以,我的人生,是像狗一樣的人生,只是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而已。直到娶了我的女人,我才明白,我是錯了。奴隸不是牲畜,奴隸是人,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放肆!”宰豐不怒自威地斥責道,“大商的國體,豈容你個賊人,在此信口亂說!”
宰豐話音未落,早有獄卒上前,照著草斤的臉上,就是“啪啪”兩個大嘴巴子,打得草斤嘴角濺血。
“且慢!”甘薇制止道,“才開頭,就要動手,還要不要審下去了?”
獄卒一驚,呆若木雞。白秋機靈,忙過來,將他拖了下去。
甘薇道:“你雇人暗殺望乘一案,前幾次訊問已有定論,今天就至此為止。下面,你再講講,你還犯有其他什么罪行?”
草斤答道:“小人除了殺望乘,沒犯其他事情。”
“又來了,”內臣丑道,“你在大邑商刑獄百般抵賴,已是犯了重罪。如今,睜開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了,這是什么地方?膽敢在這里撒野,你是真的不怕死,也不怕你的女人陪你一起死嗎?”
好公主不由得眉頭一蹙。
草斤看在眼里,內心感動,侃侃而談道:“我睜開我的狗眼,看清楚了這個地方,也看清楚了自己的狗命。像我這種狗一樣的家伙,不但不感激給自己肉骨頭吃的狗主人,還要雇人殺他,我這條狗命,還能保得住嗎?……”
草斤一番玩世不恭的自我調侃,引得在場之人,竊笑不已。
宰豐與內臣丑的臉色更加難看。
沒等他倆開口,草斤繼續說道:“但我懂得,就算是狗一樣的家伙,也不能在這個場合說假話、做偽證。我再重申一遍,除了殺望乘,我沒犯什么罪。我的女人,更是無辜的!”
“無辜?”內臣告突然插話道,“給你主動認罪的機會,你不要。看來,不把證據當場亮出來,你是打死也不肯認罪了!”說罷,拍拍手,獄卒們帶上來一個人。
見到此人,草斤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恐懼。
內臣告道:“這個人,你認識吧?”
草斤穩住心神道:“認識!怎么會不認識?扒掉他的皮,把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他。”
那人正自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聽到草斤如此說話,不覺現出一絲猶疑。
草斤道:“望乘手下有兩條狗,我算是一條,還有一條狗,便是他!”
那人正是阿虎。草斤自從帶著小羊走上逃亡之路,阿虎便成為他的噩夢。草斤不怕落入望乘之手,就怕落入阿虎之手。一旦落入這個色中餓鬼手中,小羊的命運將無比悲慘……
還好有好公主在。草斤不用再為小羊的命運擔憂,也不用再害怕阿虎的報復。他問內臣告:“大人把這條惡狗帶上來,是要證明小人犯了什么罪呢?”
內臣告道:“唐方五十名軍士,不但沒有受到我大邑商應有的褒獎,反而被人私自賣給了人販子,搞得唐方對我大商心存怨恨。你說你干的這個事!”
“誰說這是我干的?”草斤反問道,“這件事,我一無所知。”
內臣告望一眼阿虎,阿虎會意,連忙指認道:“你這賊,還敢撒謊!是你,背著望乘將軍,把那五十名唐方軍士給賣了!大邑商,除了你,還有誰有這個能耐?”
草斤道:“你說是我販賣了唐方軍士?這是你親眼所見,還是聽別人說的?”
阿虎沒料到草斤會有此問,一時竟被問住。
“你倒是說呀!是你親眼所見,還是聽別人說的?”
內臣告不覺有些著急,也催阿虎道:“快說呀!”
阿虎硬著頭皮道:“是我親眼所見。”
“你見到什么了?”草斤追問,“是我親手把唐方軍士賣給奴隸販子的?”
阿虎完全亂了方寸,答道:“是你指使我,聯系了奴隸販子,把唐方軍士騙進黑風林賣掉的!”
“哈哈!”草斤笑道,“終于說實話了,原來是你個狗賊,辦了這么件缺大德的壞事。”
“不是我!”阿虎急道,“明明是你指使我做的!”
“我指使你?”草斤反問道,“自打從唐方回來,望乘就不待見我,也不再把追奴的差事交給我辦。那時候,你這條后狗,已經取代了我這條前狗,成了望乘的忠狗。不是這樣嗎?”
一席話,問得阿虎面紅耳赤,結結巴巴。
看著阿虎張惶的模樣,草斤心中暗笑;再看看他那只眼窩深陷的瞎眼,又不覺有些凄惶。
草斤正自可憐阿虎,不料阿虎緩過神來道:“是你逼我做的!”
“放屁!”草斤指著阿虎的鼻子吼道,“我咋逼你了?”
“你告訴我,是禁軍統領子雀將軍吩咐你這么做的。我要是不做,狗命不保。”
現場像開了鍋似地一片嘈雜,對于將子雀卷進這件事,有人興奮,有人憤怒,更多人則是將信將疑,莫名所以。
待人聲稍稍平息下來,宰豐道:“甘大小姐,依老夫之見,還是快把子雀將軍請上來,聽聽他自己怎么說吧。”
隨著子雀出現,現場又是一陣騷動。禁軍清一色年輕軍官,個個英氣逼人,作為禁軍統領,子雀更是萬中無一的俊才。誰能想到,短短幾天時間,子雀竟已形容憔悴,兩鬢飄白。
“子雀將軍,”甘薇道,“有人指控你,指派手下人,將五十名軍士販賣給奴隸販子,可有此事?”
“沒有!”子雀的回答簡短、干脆,充滿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敢當面對質嗎?”
“有什么不敢?”子雀爽快地道,“來吧!”
“他不就站在你身邊嗎?”是內臣丑的聲音,“草斤,快把你和子雀將軍的那檔子事,原原本本再說一遍。”
“要我說什么?”草斤反問道,“除了殺望乘,而且沒有得逞,我其他什么罪行都沒犯,更扯不上子雀將軍什么事!”
“還敢抵賴!”內臣丑氣急敗壞地嚷道,“動刑!動大刑!撬開他的嘴!”
“什么意思?”子雀一向溫文爾雅,此刻卻忍不住斥問道,“你是不問緣由經過,非要讓人咬定我的罪不可嗎?”
內臣丑不覺有些慌張,解釋道:“這家伙在大邑商是一套說辭,到這里又是另一套說辭,不打,恐怕是不肯說真話的了!”
“都打住!”好公主突然站起來,離開主座,走到子雀、草斤與阿虎三人中間。
眾人都感奇怪,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好公主指著阿虎,“說是他,”指向草斤,“指使你販賣了奴隸……”
阿虎下意識地點頭。
“還說,他這么干,又是受了他的指使,”說著,按按子雀的肩膀。
阿虎加倍用力地點頭,一只獨眼中閃爍著光芒。
“你還說,你是聽他指揮的。”指指草斤,“是的,我見過你在他手下干活的樣子……”
阿虎的臉色頓時刷白,直到這時,他的思維才從草斤的案子里抽離,回想起洹水西岸、黑風林中,那不堪的一幕。
“好,”好公主冷眼觀察著阿虎的情緒變化,繼續問道,“那你就說一下,賣那五十名唐方軍士,總共收了多少錢?你們三個人,各自又得了多少好處?”
沉浸在對侵犯女奴隸小好未遂往事的后怕中,阿虎的防線已然瀕于崩潰,再加上好公主猝然一問,阿虎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說說吧,”好公主來到阿虎跟前,狠狠盯住他那只慌亂的獨眼,“販賣唐方軍士,得了一大筆錢吧?你拿了多少?他拿了多少?他又拿了多少?”
阿虎猛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撞擊地面,很快便在地板上留下一灘血跡。“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販賣唐方軍士,與草斤無關,與子雀將軍更是毫無關系,是小人自己貪財,聯系了奴隸販子,賣掉了那五十個人……”
現場一片沸騰。這樣的結局,誰都沒有想到。
“混蛋!”內臣丑暴跳如雷,沖到阿虎面前,吼道,“你也敢撒謊!看來,給你留一只眼珠子也留多了,非把你那只眼珠子也挖出來,你才肯老實!”
阿虎嚇得匍匐在地,渾身顫栗,不敢言語。
看著這一幕鬧劇,好公主心中暗笑,和顏悅色地對內臣丑道:“丑大人,無論子雀將軍和草斤有沒有參與販賣唐方軍士,咱都還沒證據呢,不是嗎?那阿虎是獨吞了這一大筆錢,還是拿出一部分孝敬了草斤和子雀將軍……咱都得去查個徹底,搞清楚每筆錢的來處與去處,不是嗎?”
內臣丑失語,默默退下。
甘薇扭過頭,朝著宰豐一拱手道:“宰豐大人,好公主說得對,這事兒,咱得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建議,就讓羑里城來辦此事,可好?”
宰豐鐵青著臉,緩緩說道:“好是好,但事情已經清楚明了,最重要的是,子雀將軍的清白已經得到了澄清。后面的事,都是小事,犯不著再動用羑里城的力量。該怎么處罰這個膽大妄為的奴才,就怎么處罰他,也就可以了……”
“可是……”甘薇有些著急。
“宰豐大人說得對,”好公主道,“最關鍵的,子雀將軍的清白得到了澄清。今日就到這兒吧,改日再審上王與甘盤大人中毒的案子,如何?”
甘薇與宰豐盡皆稱好。
7
羑里城。
好公主臨時住所。
“公主娘娘,”甘薇道,“好不容易讓阿虎那賊人承認販賣了唐方軍士,咱不應該更進一步,把他背后的黑手挖出來嗎?為什么要順著宰豐大人,把這個事給含糊掉呢?”
好公主道:“宰豐大人一向城府極深,議事也喜歡讓其他人沖在前面。為什么在這件事上,會急于表態?”
甘薇默然。
“再說,王上為上王守陵,留下議事大會這個安排,是怎么考慮的?”
甘薇仍是沉默。
“在我看來,就是要讓咱們用好這個會議,慢慢抵消對面的力量。如今,雙方的爭斗遠未達到決一勝負的態勢,我是怕,逼得太急,未必會得到咱們想要的結果,反而會讓議事大會維持不下去。那樣的話,會逼得王上不得不結束守陵,直面對方的挑戰……”
甘薇嘆服道:“公主娘娘謀慮深遠,甘薇佩服!佩服至極!”
好公主道:“這都是王太后與王上議定的決策,我只是轉述而已。”
亞寧道:“剛剛得到消息,望乘已經傷愈,離開了紅村,回到族中,恐怕很快也會到羑里城來。”
好公主道:“安排我見他。”
子畫不無擔憂地問道:“望乘可是公主娘娘的仇家,娘娘見了他,不會談崩嗎?”
好公主笑道:“我是債主,他是欠債的,害怕談崩的,不該是我。”
第二天晌午,大邑商。
王家驛站,一間小小的密室。
把身子發虛的望乘送到門口,望龍、望虎、望象三人被攔在門外。
亞寧扶著望乘,在下手坐下,輕輕喚一聲:“娘娘,客人到了。”
密室后門一響,走進一位身材高挑、氣質高貴的年輕女子。望乘連忙伏地道:“拜見公主娘娘!”
對面沒有回應。
望乘一愣,不知發生何事,試探道:“娘娘?”
亞寧拍拍他的肩膀:“娘娘在呢,不必客套。”
望乘順從地直起身來,目光一抬,頓時震住。
從未聽說過的“公主娘娘”,居然是她!
他以異樣的目光,征詢式地看著亞寧。
亞寧道:“看我做什么?公主娘娘在你對面,你看我做什么?……沒錯,這位就是好公主娘娘,在太后娘娘眼里,她可是比王上更親的親閨女哦!”
望乘渾身顫栗,顧不得創口仍在隱隱作痛,猛地伏地不起。
好公主道:“既然請你來談事情,總歸要坐下來。這樣趴著,總不是個事。”
望乘順從地再次直起身來,努力跪直上身,目光低垂。
好公主道:“雇殺手殺你的人,已經查到了,你也知道了吧?”
“是!小人早就知道了。”
“準備怎么處置他?”
“小人聽從娘娘和議事大會的裁定。”
“我要聽你自己的想法。”
望乘沉默良久,說道:“小人欠下的血債太多,有人要殺我,也不難理解……”
“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只是……草斤要殺我,小人有些難以理解。他可是,靠我吃飯的人。”
“有你剛才的表態,我也就不多說了。至于草斤為何要殺你,你自然有機會了解。我只是問你,準備如何處置草斤?”
“我要先聽一聽草手本人的說法。如果他殺得沒有道理,就算我不想追究他,也有人會追究他。但若是理由充分,我望乘確實做了對不起他草斤的事,經過這么多事情,特別是從鬼門關走了一圈之后,我都想通了,會放過他的……”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好公主道,“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草斤殺你,有充分的理由。”
望乘愣住。
“我要跟你做個交易……”
“娘娘請講。”
“這件事上,你如果能夠大度,放草斤一馬,我也會代表我們彩虹谷的姐妹們表個態,放你望乘一馬!”
望乘大驚,連忙跪倒道:“望乘發誓,與那草斤,恩怨一筆勾銷!”
“好!”好公主道,“我還有件事要問你,唐方五十名軍士被販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情?是不是草斤所為?”
望乘一時怔住。猶豫片刻,嘆息道:“茍活之人,豈能繼續作惡?此事,與那草斤并無半點關系。”
“與子雀將軍呢?”
“子雀?”望乘詫異道,“這事怎么扯得到子雀將軍身上?”
8
第二次會審草斤,仍然放在羑里城最大的審訊室。仍然是原班人馬。仍然是甘薇主審。
最先帶上的,仍是草斤。
草斤的精神狀態,比前一次好了很多,臉色也略有些泛紅。
甘薇開門見山道:“前段日子,上王中毒,不治賓天。不久,甘盤大人也中了同樣的毒,生命垂危。你可聽說了?”
“聽說了,”草斤認真答道,“剛聽說的。”
“剛聽說?你的意思是說,此事與你無關?”
“絕對無關!”草斤道,“這是多大的罪行?挖祖墳、剁成肉醬都不夠懲罰的重罪,草斤寧可自殺也不可能去沾手!”
“也就是說,你不承認嘍?”
“誰敢承認?”
“證據確鑿的話,也不承認嗎?”
“根本沒有的事,不可能‘證據確鑿’!”
甘薇不輕不重喊一聲:“帶證據。”
大門啟開,一名壯漢走了進來。見是望族百夫長望虎,草斤不由得一驚。
望虎從懷中掏出一個做工精致的、小小的釉彩陶瓶,往草斤眼前一晃,問道:“草斤,認得這個瓶子嗎?”
草斤一眼認出這是自己的物品,不覺點頭。
“毒殺上王的證據,就在里面,你不會否認吧?”
“瞎說!”草斤幾乎跳起,“我的瓶子里,怎么會有毒殺上王的證據?栽贓!”
“請御醫,”甘薇道。
大門再度開啟,巫醫酉出現在門口,身后跟著一名小巫醫,手中捧著一套器具。
巫醫酉從望虎手中接過陶瓶,倒一點在小巫醫遞上來的托盤上,稍稍靠近,便眉頭一皺,顯出十分難受的樣子。他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支竹簽撥動毒物,細細翻看。
在場之人無不注目于小巫醫手中的陶盤,屏息凝神。
良久,巫醫酉放下竹簽,對著上座躬身行禮道:“此物正是上王和甘盤大人所中之毒!”
“你敢擔保嗎?”甘薇追問。
“小人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巫醫酉退下,眾目集中于草斤身上。草斤早已緊張得呼吸困難,卻兀自保持著鎮定,辯駁道:“瓶子固然是我的瓶子,但我逃離大邑商時,只帶了少量錢貝,這種瓶瓶罐罐,全都扔在屋里。無論誰想要栽贓我,只需到我屋里,將毒藥倒進去就可以了。怎么能夠證明毒物是我放進去,又是我給上王下的毒?甘盤大人中毒,更與我無關了,我那時可是人在天涯,哪有機會回來下毒?”
“還想狡辯!”宰豐高聲斥道,“誰不知道,你草斤手下爪牙眾多,這種臟手的事,還用得著你親自去做嗎?看來,不動大刑,你是不肯認罪的!”
話音未落,早就候在一旁的獄卒們一擁而上,按住草斤。另幾人抬上一架刑具,將草斤雙手雙足縛在其上。
“再問你一句,招不招認?”
“未犯之罪,如何招認?”
“打!”
打人是一門手藝活。難得碰到一場大邑商的大人物們親臨主持的刑訊,羑里城的獄卒們豈能不打足十二分精神?一板輕、一板重,一板皮開肉綻、一板傷筋動骨,全憑根據現場狀況,臨機處置。
落在草斤背上、臀上的板子結結實實、氣勢如虹,一向只靠耍嘴皮子的草斤,哪有什么抗挨能力?直疼得連聲慘叫,沒幾下便暈了過去。
趁著獄卒們潑涼水澆醒草斤,甘薇問道:“那草斤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他夫婦二人逃離大邑商后,若有人闖進住所,將毒藥倒入瓶中,豈不簡單至極?”
宰豐道:“若想洗清草斤的罪責,就要拿出他人下毒的證據,如果拿不出來,草斤就得擔下這一切。如此重罪,豈能僅憑幾句推測,就推翻的?”
草斤悠悠醒來,哀哀哭訴道:“各位大人明查,小人為何要毒殺上王與甘盤大人?小人連他們的面都見不著,何來的天大仇怨,非要毒殺他們不可?”
宰豐道:“這個問題,不應該你問我們,應該我們問你才對。既然你都沒機會見到上王和甘盤大人,那肯定是受人指使的嘍?”
草斤大驚。在大商政壇邊緣打混多年,他豈能不知,事情一旦牽扯到大人物,那是比要自己的命更可怕的事?他強打精神,指天起誓道:“小人沒有毒殺任何人,更沒有人指使小人下毒!”
“看來你的骨頭夠硬!”宰豐轉問參與審訊的白夏,“白將軍,你這堂堂的羑里城,還有沒有讓人開口的手段了?”
白夏見此情景,不覺有些猶疑道:“我羑里城乃大商國家監獄,讓人開口的辦法當然有,只是……”
“有就行!”宰豐道,“如此重罪,人犯不肯承認,豈不正常?若無足夠手段,誰會輕易承認?”
白夏沉吟片刻,吩咐道:“上水刑!”
很快,七、八個獄卒七手八腳,將草斤由俯臥之姿變成仰臥之姿,同時抬上一個銅水盆,往里注滿清水。另有一名獄卒,將一方布帛扔進盆中。
“說不說?”宰豐又問一遍。
“確實沒有,讓我說啥呢?”
一言未了,宰豐一抬手,那方蓄滿清水的布帛,趁著草斤一句話將盡、未及換氣之時嚴嚴實實糊住了他整張臉,頓時將他嗆得喘不上氣來。與此同時,另一名獄卒手持一柄銅勺,一刻不停地舀水,往布帛上澆下。
草斤完全喘不過氣,四肢抽搐,卻被縛住,動不得分毫。很快,他便開始神志迷離起來。
甘薇慌道:“快沒氣了,還不停下?”
宰豐道:“剛剛好,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獄卒們聞言,不敢停手,繼續注水、注水。
漸漸地,草斤的手腳開始發軟,不再掙扎。
眼看著草斤像死尸一般,一動不動,白夏抬手,獄卒們立刻停下,揭開蒙在草斤臉上的布帛。
草斤并沒有立刻喘過氣來,而是仍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獄卒有經驗,將他翻轉過來,一人用力拍他后背。拍了很久,仍不見動靜,又將他側翻過來,由一人上前,嘴對嘴為他吸氣。
如此又過了很長時間,方聽見草斤喉間發出一聲“齁嘍嘍”響,草斤的一口氣,重新續上了。
草斤悠悠醒來,宰豐問他:“怎么樣?想明白了嗎?”
草斤神志不清,口舌含糊道:“我死了……,我死了……”
“想死?沒那么容易!不老實招認,不會讓你死的!”宰豐冷冷地道,“是想再來一下,還是老實回答?”
草斤含糊道:“大人所說,小人都應下了!”
“是你弄來的毒藥,又派人向上王下毒,是不是?”
“是!是!”
“甘盤大人也是你派人下的毒,對不對?”
“對!對!”
“是誰指使你的?”
現場一片肅靜,所有耳朵都直直地豎起。
草斤沒有吭聲,神志仍然迷糊著。
“是誰?快說!”一旁內臣告催促道。
草斤猶豫再三,還是不肯說。
“是子雀將軍指使的嗎?”
草斤苦笑道:“怎么又是子雀將軍?他是禁軍統領,小人是個追奴手,我與他,怎么也扯不到一塊兒呀!”
“誰說扯不到一塊兒?”內臣告冷笑道,“按說,你與上王、甘盤大人,也扯不到一塊兒,這不都扯上了嗎?”
草斤被內臣告懟得閉口不語。
子畫突然發問:“你一向是誰的手下?你是受誰指使,干的這壞事?”
“打住!”內臣告高聲反駁道:“這是什么話?望乘將軍差點被這狗賊雇人砍死,怎會指使他,毒害上王與甘盤大人?”
現場一片混亂,子畫含笑而退,不與內臣告對峙。
“這毒,你是從哪里弄來的?”好公主突然發問。
草斤被問住,望向內臣告。
內臣告一驚,下意識道:“看我干什么?”
甘薇道:“據巫醫酉判斷,此毒來自極西地方,應是混合了多種雪域毒蟲之毒……”
“這就對了!”內臣告道,“大邑商生意做得廣,能和什么雪域、西域搭上關系的,草斤算得上一份吧?除了草斤,還有誰有這么大的能耐?”
“大人也太抬舉小人了!”草斤哀哀地道,“大商是做買賣的國家,只要是有人煙的地方,無論遠近,無論敵友,都會有人過去,跟他們聯絡。草斤只是這群人中的一個,哪有那么大能耐,想上高原就上高原,想往西走就往西走?”
“混賬!”宰豐突然開口,“你這家伙,死到臨頭,還敢在此耍滑!滿口假話,有幾句是可信的?念在你死期已到,也不加刑于你,”吩咐道,“帶下去,好好看管著,別讓他撞墻、上吊,死無對證。”
一番話,說得眾人無不心驚。
眼看著草斤被押下去,宰豐又道:“草斤的罪行,永不能翻案!至于他是受了何人指使,也要一查到底,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此事查清之前,子雀將軍畢竟是嫌疑之身,仍舊在私宅靜處、思過。甘大小姐、公主娘娘,您二位認為,這樣可否?”
甘薇道:“先就這樣吧。”
好公主默默點頭。
9
會審結束,好公主心情郁悶。帶著幾名貼身侍女,來到羑里城女牢,看望關押在此的小羊。
見到小羊披頭散發、面黃肌瘦的樣子,好公主不由得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族長!”再次見到好公主,小羊無比激動,雙手伸出囚室欄桿,緊緊抓住好公主的手臂。
獄卒乖巧,連忙輕輕掰開小羊手指,打開囚室木門,讓小羊出來見好公主。
“那群混蛋,把你弄到這里來,居然也不告訴我!讓你受苦了!”
小羊幽怨道:“咱彩虹谷的姐妹們,早就把人世間最大的罪都遭遍了,還怕什么遭罪、受苦?只是我的夫君,他不是個壞人,卻被人誣陷,犯了天大的罪過。這陣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輕輕抓住好公主的手臂,“族長姐姐,你能幫我,給我夫君帶個話嗎?”
“你要我帶什么話?”
“我要你帶話給他,不要忘了在大邑商的約定,哪怕掉腦袋,也不許再說假話,更不能出賣好人。只要他是堂堂正正死的,我就會為他殉葬!”
“傻妹妹,說什么話呀!”好公主埋怨道,“你夫君,他不是慫貨,也不會這么容易死的。從今往后,不許你再說個‘死’字。咱彩虹谷的姐妹,誰都不許說‘死’字。要是你們都不想著活下去,那靠誰來重建彩虹谷?”
“重建彩虹谷?”小羊詫異道,“姐姐,你是在說夢話嗎?”
“夢話?”好公主笑道,“為什么,你會覺得,這是夢話?”
“彩虹谷已經完了,這可是我親眼所見。姐妹們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全成了大商的奴隸,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重建彩虹谷,不是夢話,又是什么?”
“你說的都是實話,”好公主道,“所以,你就認為沒有希望了,對嗎?”
“不是我認為沒有希望。我們憑什么以為,希望還在?”
“不需要憑什么。不是因為這世界給了我們什么憑據,我們才有希望,而是因為我們心中的希望不滅,這世界才會給我們堅持下去的憑據。”
小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無比信任地望著好公主。就像在彩虹谷中,每次狩獵時,望著她的背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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