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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想往火里跳
  • 走走
  • 4307字
  • 2021-08-27 20:31:25

一個嚼著玻璃凝視深淵的人物形象

走走

有好幾年時間,我的寫作陷入了困境。當時的野心是,用不同類型小說的方式(科幻、懸疑推理、童話、靈異鬼怪……)講述中國歷史上一些著名知識分子的命運。我用童話方式寫了丁玲,用懸疑推理方式寫了儲安平、何其芳、王實味,在讓方孝孺的鬼魂和胡風一再相遇時我卡殼了。其實這批作品質量談不上出色,我被臃腫的史料操縱,主人公被既定事實推著走,顯得很馴順,缺乏自我生長的可能。文學本應是天馬行空的,充滿文本實驗自由的,變成了那樣滯重的一團,讓我很失望。此后,將近五年,我沒再寫過什么像樣的東西。

2017年的最后一天,我遞交了辭職報告,不再是中國著名文學雜志《收獲》的資深審稿編輯。我一頭扎進了創業的深淵。埃隆·馬斯克說過:所謂創業,就是嚼著玻璃凝視深淵。既然必須穿過地獄,那就走下去。結果就是,在創作這段經歷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想往火里跳》時,我完全忘記了我曾經不太熱衷現實主義,以至于我的圖書編輯王蘇辛看到稿子時還有點兒吃驚。“這本書和之前看你小說不太一樣,一開始我以為你會是很知識分子在寫。”這是她的原話,我忘記問她了,所以我最終是用了一個怎樣的身份在寫呢?

我應該是以文學的方式再現了小微企業創業者的生活原貌,以及命運的原貌,毫無霸道總裁式的扭曲。以前的寫作,因為追求某種形式上的實驗性,往往斷裂、晦澀,到了這一部,難得算是流暢。文中創造的一塊飛地:林楊,是我自己焦慮時常常假想存在、可以逃避眼前現實的一個虛構空間。

因為想直抒胸臆,所以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者。這個敘事者一旦以“走走”之名活動起來,就想起了跟許多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比如那天是否下雨,他們衣著的各自細節,還有氣味。投資人身上總是有各種香水的氣味,它們包裹著他們,讓他們光鮮、體面。為了能長久保留香氣,他們保持一種適宜的、不溫不火的溫度。而那些來面試的年輕人,卻有一種粗糙的、僵硬的氣息。甚而,這個“走走”竟然呼喚出了一些童年與成長過程的記憶。

然而創作終究是創作,主觀敘事很容易情緒失之中肯,為此我引入了相互對照推進的第二人稱敘事部分,讓這個聲部有意無意地不斷剖析自我。這種“我”和“你”的對話,讓我找到了合適的節奏,也提供了反思的線索。

如果說有遺憾,這里面我此前作品中的某種知識分子風格是缺失的,沒有了那種對主人公的刻薄勁兒,沒法抽身事外肆意嘲諷,盡管我使用了“你”作為第二聲部,試圖拉開距離,但還是有些怨氣有些開脫。不過,寫作這個長篇,首先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讀者,自始至終,我沒想過,如何去引誘自己的讀者。我不打算跟他們講講創業者的所謂傳奇故事。我寫的是小微企業創業者的日常生活。投資人,也許還有些復雜;但團隊內部,沒有激烈的矛盾和沖突;公司不曾面臨充滿奇跡的轉折機會。沒有戲劇性,有的只是不安與焦慮,猶豫與掙扎。也因此,它甚至不能用“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的方式來概括,它只是再現了一些場景、環境,一個讓人不敢手機正面朝上,壞消息第一時間一閃而來的世界的一角。

寫完小說,出于好奇,我也用自己創業階段開發的文本分析軟件“一葉故事薈”跑了一下數據,一條勉強的W型曲線,而且一目了然地表明,前面近一半,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程度不如后一半。這是AI的感受,當然并非讀者的唯一感受。但這其實也是某個尷尬的瞬間,從數學公式到算法公式,據說光看優美程度,就能感受到它是不是有論證的必要。高斯曾經就歐拉恒等式發言:“一個人第一次看到這個公式而不感到它的魅力,他不可能成為數學家。”以此標準來看我的故事曲線,顯然談不上優美。

我對科技一直很著迷,尤其對AI自動生成文本很著迷。從人工智能的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窮盡所有對話、心理、環境描寫的,AI的讀取力與人類的創造力完全重合,制造出終極文本,似乎是可行的。只需要人工標注,按關鍵詞將它們分門別類建庫。因為存在這樣一個念想,我不再認為人類的創造是不可替代的。當然還有一些諸如結構、幽默感、反諷這樣的問題無法解決,但既然故事和人物能夠不斷生成,焉知不能由未知的BUG產生出偉大的作品呢?一切都是可計算、可修改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不在話下。

然而,那時順利拿到幾百萬元融資,意氣風發的我,完全忘記,寫作,寫的其實是內在生命的感知。AI固然能提供有關情緒的確切數據,但數據和語料的結合沒辦法碰撞出感官的火花,寫作的人也沒辦法借由這樣的“書寫”獲得新生。從撫慰人生的意義上說,一個完成度足夠高的故事,其實是無足輕重的。

真正動筆寫作是在2019年9月,那時我覺得,如果不把那個身在其中的漫長冬天講完,就不會迎來春天。雜志的審稿編輯有次跟我開玩笑,認為我寫了本21世紀的《創業史》,其實只是碰巧。碰巧我用剪影的方式寫到了一些投資人和創業者。那兩年,我的身邊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這樣的人物,嘈嘈雜雜,來來去去。我真正想寫的是那種每時每刻的不安,對現金斷流的擔心夜以繼日。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的教授蘇錫嘉有一個比方說得很準確:“利潤相當于一個人的長相、一個人的體型,而現金流更像是一個人的血液、一個人的骨骼、一個人的神經。通常走到外面去,大家看到的是一個人的長相、一個人的體型,讓別人感到喜歡、不喜歡的通常都是一種直觀上的印象。但是你想一想,等到這個人碰到危機了,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是問題的時候,長相、體型怎么說也不重要了。”但我是在今年五月才看到這段話。但即使一年前、兩年前,我看到這段話,我也不會有所體悟。

這部小說,真正的主人公,其實是失敗。是失敗承載了人的生存意義。我寫了三個層面的失敗:創業本身的失敗;試圖寫下這段失敗“創業史”的寫作者的失敗;作為創業者、寫作者,同時又是女兒、妻子的個體,在家庭生活中的失敗。

失敗如影隨形。我曾遇到過仙家算命流派的畫符神婆,說我是子孫娘娘身邊的童,還說我運程這些年被壓就是因為有小鬼纏身,不好,需要花費幾萬塊錢做場法事。我母親也遇到過類似的。“既然它跟了我這么多年,我還好好活著,肯定是處出感情了,沒必要讓它離開啊。等我也成了鬼,我要找到它,敘敘舊。”按我母親的復述,神婆驚詫地盯著她看。

我也想找失敗敘敘舊。很難抓住它,不知道它會從哪個方向冒出來,但只要它出現,肯定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地向下緩慢滑動。只想按下暫停鍵,或者長按,拇指向右滑動,無聲地不驚動地,關機。讓無望驟然降臨。

我的好朋友,同時也是90后里很出色的寫作者國生,有天和我談到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他說:“本來以為在說武林和宗師,但好電影一定是在說人生:人生注定一敗涂地,但還是要有人的尊嚴、氣節、氣。這也是為什么我不喜歡《肖申克的救贖》,因為人生如果不是往一敗涂地走去,談信念也未免太過輕易。也像是巨石注定要滾落,只有這時,人的價值才能真正顯現……”我覺得這番話非常適合闡釋這部小說里,我對失敗的種種設計。

頂著CEO的頭銜,安全感甚至都不如一個有一手好廚藝的鐘點女工。徹頭徹尾的孤獨。這樣的CEO,不會出現在我們的影視劇中,也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暢銷書榜上。但他們卻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被泥淖圍困住的孜孜不倦的人生。很多人只是為了生存而努力。即使一開始渴望暴得財富,但最終,意志是被真實點燃,燒光的。我記得他們的很多表情。有些是困惑的,有些是激情四射的,更多的一些是經歷過種種挫折后反照出的“釋然”神情。

AI是否能為我預測出創業者們狂喜—眩暈—悲傷—崩潰的曲線?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投資人的冷漠。他們手握砍刀,毫不留情,將BP上的美好數字砍得七零八落,把一個沒流量沒利潤沒空間的事實呈現在創業者的面前。不會有一見鐘情的投資。更殘酷的是,創業者無法逃脫時代的碾壓。廢棄在路邊,最終不見蹤影的小黃車ofo,你能說它的出現從來沒有價值嗎?而這個五月,跟隨戴威最久的ofo聯合創始人,終于還是離他而去。但我得感謝戴威。2019年,我的至暗時刻與他的幾乎重疊。那時朋友圈里常常能見到關于他的負面新聞。都是類似這樣的標題:“28歲的ofo創始人戴威,目前欠36億元巨債,他能還得清嗎?”知道一個曾經創造共享單車行業單筆最高融資記錄(4.5億美元,約合人民幣31億元)的傳奇人物,也會和我一樣,整夜整夜失眠,似乎更容易原諒自己對市場規律不可饒恕的輕慢。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去跟戴威、羅永浩這樣的創業者聊聊天,問問他們人生至今最后悔的事,最黑暗的一天。“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那將是一座怎樣黯淡的山。

知道我要寫作這部小說時,我的一些作家朋友們勸阻我。認為我離這些事太近,也許會被情緒左右,浪費了大好的素材。在某種渴望證明自己的力量推動下,我用一個月就寫完了初稿。寫作,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們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開始衰老?是臉部輪廓逐漸松弛,線條開始下墜,模糊。寫作卻能重新賦予流逝的歲月清晰的線條。它把生命中某些重要的、非寫不可的東西固定下來,提升它們,讓它們回到刻印的軌道。

確實,文本層面有很多遺憾。但是我還可以再寫一部新的。它不會再像現在這部這樣只是誠懇,它會是光怪陸離的。將戴威這樣真實的人物和虛構的人物事件融合在一起,勾勒出“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各路資本入局—野蠻生長—行業洗牌—一個又一個知名品牌崩盤”這樣風云變化、暗潮涌動的近六年社會藍圖:資本的推波助瀾、各種新事物的層出不窮、創業者的內心泡沫、寒冬到來的艱難生活、貧富差距、反智時代的到來。一個混亂的年代,一個蓬勃發展的年代。他們在人前微笑,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流下眼淚。而我要追溯的,是那樣一個更為遙遠的時刻:那來自不同家庭的出身,是在哪個瞬間,產生了一種同樣的誘惑的聲音,拒絕庸常的平凡生活。

據說當過兵的人和沒當過兵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么創業者也是。只要他經歷過失敗—成功,或者成功—失敗,他就不再是鐵板一塊,因為他一定有過在現實面前,不得不放棄自己理想的時刻。即使他重新過上朝九晚六的打卡生活,不再擁有改變世界的勇氣,他仍然是一個以身試過的人,而不只是一個想一想的人。我想通過他們的眼睛,再次看一看他們身在其中的這個浮夸而不安的時代。它是如何閃著誘人的光,吸引一批又一批自信自己與眾不同的人。

創業以來,每個人都會問我:你是何時開始的?

我到底希不希望有一天,人們來問我:你是何時結束的?

對于創業者而言,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最重要的是現在,眼前,每一個當下發生的事。在這一個當下,我還在堅持。看見曙光的感覺,我有過不止一次,也不止兩次;不止前天,也不止昨天。

也許,我之所以走上創業這條路,只是因為繆斯女神希望我能去寫寫,那些因欲望在這個世界受苦的人。

“我要當傘兵。”

“當傘兵?”

“對的。”

“為什么一定要當傘兵?”

“不知道。想往火里跳。”

“你想做什么?”

“想往火里跳。”

——紀錄片《蘇聯80后成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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