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記 我的父輩
- 瞎扯日記
- 徐忘大爺
- 3165字
- 2022-03-30 14:09:33
老頭穿著亮綠色衣服,胡子拉碴:“好久回來一趟?把屋頭的雞殺了拿去。”
我打趣他:“咱大城市里的人了,山珍海味時常吃,不會稀罕你的雞,算了,你們自己吃哦。”
老頭搖頭:“還是回來一趟嘛。這個雞光吃糧食,也不長個,該殺了。”
我坐直了身子,盯著他問:“你們過年殺沒得?”
老頭心虛,把頭往旁邊偏了偏,眼睛躲到鏡頭外。
我笑了:“躲啥子,沒殺就沒殺。你們過年吃的啥。”
老頭重新把正臉亮出來,咧嘴笑:“好了,下個議題。你們的事情如何了?你爺爺奶奶又來找我了,你龜兒還是搞緊點。”
說起婚姻大事,我嘆口氣:“你也曉得現在結婚成本好高哦。”
老頭舉手一打鏡頭:“停!回來一趟,老子給你想辦法。”
我搖頭:“算咯,你們都一把年紀了,把自己顧好已經不得了了,囊個還能讓你操心!”
老頭不樂意聽了:“行了,莫廢話,周末回來下”,就掛斷了視頻。
我復又靠在椅背上,嘆口氣。這該死的疫情,反反復復,生意凋零,已經是倒貼房租在做了。可就此關門也不甘心!好恨啊。我也是大齡青年了,終身大事還沒著落,家里人揪心得很。罷了,還是回去看看吧,過年也未回去,怎么說也得回去看看。
已是春天了,入眼是大片麥田和油菜花。在一叢竹林邊,便是個小院子,用墻圍了,從大門才得入。家里終歸是只有兩個老人,整個院子一點生氣也無,死寂一片。
進得門去,看門狗已扯起嗓子嚎,我不搭理它。它就是個勢利眼狗東西。繞過洗衣房,便看見老娘子站在屋檐下,手里拿個掃把。她不作聲,在等我作聲。
我大大咧咧地:“我回來了。”
聽得我聲音,她臉上生出笑來,亂蓬蓬的華發下開一個皺巴巴的笑,說破天,也稱不得是美麗了。
她出聲回我:“啊,是龍龍回來了!”
“是我。你在掃地?”我走過去,繞過她,徑直進了臥房,把包丟下。
她放下掃把,去開堂屋的門:“嗯,掃一歇了,掃一哈,耍一哈,累得很,廢了!來,堂屋有蘋果橘子和餅干。”
我走到屋檐下,拿起掃把:“莫說喪氣話,我三下五除二給你解決了。”
屋檐下懸了根晾衣桿,一頭尖尖,我站過去比一比,到我喉嚨的位置。要是不小心碰上,少不得吃苦頭,我就喊她:“晾衣桿這頭尖的,戳到你咋辦?等哈我給它鋸平了。”
老娘子靠堂屋門框上:“不用鋸,根本碰不著我。我哪得那么高嘛?”
我看了看她,又看看晾衣桿,她還真沒得晾衣桿高,我打個哈哈:“耶,囊個的,你沒得以前高了啊!”
老娘子也不惱,笑呵呵:“是嘛,那你以前也就我腰桿這么高哎。”
嗯,這個就像加減法,老一輩人都愿意把身高減一部分下來加到子女身上,落到最后,自然都比子女矮了。
把屋子里外掃一遍,天兒也不早了,是做晚飯的時候了。
廚房墻上開了孔,安了個抽油煙的風扇。房頂也安了幾片亮瓦。天光正好落到灶臺上。我低頭在條桌上切菜,老娘子過來把燈打開了。
我說:“不用開燈,看得到。”
她說:“唉,我這個左眼是一點都看不到了,右眼有點模糊。糖尿病把我磨安逸了。咦?洗碗巾哪里去了?”
我做不得聲,把洗碗巾遞到她手邊。但是她沒有接過,還是在條桌上摸索。我把洗碗巾塞她手里:“算了,干脆你去燒火,坐著,我來煮。”
她擦擦手,憑直覺坐到灶前。是啊,家里的一切家伙什兒都是她放的,了然于心,但凡其他人動個位置,估計她很難摸得到。
灶里火燒得好旺,鍋里臘肉煉出來不少油,等我把油舀出來些,臘肉都快成油渣了,再下蒜苗,勉強能吃。
為了緩解尷尬,老娘子講個笑話:“今晚這個菜,老頭是吃不得了,他牙齒不得行。”
我又炒了個白菜。老娘子就招呼吃飯了:“我們先吃,給老頭留點。他晚上九點才下班回家。”
飯桌上,我從盤子里給她選凈的烤鴨肉。嗯,她牙齒還不錯,只要能愉快地進食,還算是不錯的。
吃罷飯,我收拾碗筷,再去廚房洗刷,安排老娘子乖乖在沙發上看電視。等我收拾完了,又給她戴上蒸汽眼罩。
她躺沙發上,舒口氣:“舒服哎,眼睛一下子就不脹了。”
我說:“舒服就對了。下次再給你買點。”
她擺擺手:“不要你花錢,你們本來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我自家曉得買。”
“沒得啥子,買房子結婚,也不差幾盒眼罩的錢。”我說。
她不作聲,稍后傳來短淺的鼻息,大約是累了,閉上眼就打盹。我掐著時間,預備到點后叫醒她,再教她怎么使用眼罩。
時間過得也快,不知不覺已近九點。院子門沖進來一輛三輪車,車燈亮堂堂,是老頭兒回來了。老娘子像是驚醒了,起身迎出去。嘿,老夫老妻了,情深意篤。
我坐堂屋沒挪身,高聲喊:“老頭回來啦!”
老頭不甘示弱:“耶,壞分子回來了!”
“得了,我去熱飯。你洗洗手進來吃。”我起身往廚房去。
待我端了飯菜回來,老頭已穩坐桌邊,輕呡一口茶水,放下杯子:“福氣咯,小混蛋親自給我端飯!你這個茶葉,可以!”
我嘴硬:“這么點就福氣了?沒見過好日子!”
老頭也不氣,拉開外套的鏈子,從里包掏出一沓鈔票遞給老娘子,神氣十足:“來,數數,三千二。”
老娘子接過來,揣兜里:“數什么數,你又不是胡涂蟲。”
老頭呵呵一笑,又伸出手:“給我一百零花吧。”
老娘子白他一眼:“過場多,剛不自己留下來。給,趕緊吃飯,明兒四點多還要起床!”
我心里咯噔一驚,這么早,拉通算,就是從凌晨四點上班到晚上九點,不得了,這鐵打的身子也得銹了,更何況他一根風年殘燭!
老娘子見我驚訝,解釋道:“年紀大了,毛病多,人家都不要,只得去當環衛工,好在掙得還不少,再加養老保險,日子也過得去。”
老頭向來骨頭硬,不服輸:“放心,有老子在,就不得苦了你。”
老娘子作勢要打:“屁話多,趁熱吃,然后滾去睡了。龍龍,你去把水打來。”
我提了兩個開水瓶回來:“盆子在哪里?”
老娘子略想一下:“一個在臥房頭,一個在街沿上。兩個花的膠盆子。”
我分別去尋了來,又茫然了:“哪個是洗臉的?”
老娘子說:“新一點那個是洗臉的。另一個是洗腳的。”
正此時,老頭已停了吃飯,又開啟了藥包,飯菜都沒吃完。
我說:“咋個,辛苦一天,這點飯菜都吃不完?”
老頭把藥攤掌上,一仰頭,一把倒嘴里,抓了水杯喝一口,咕咚,舒口氣,蔑視我:“老子胃口好得很,不可能吃不完!整點藥下飯!”
老娘子高聲道:“你這個嘴巴是不是臭得很?掐你一爪!”又轉頭對我說:“藥性大,先吃點飯菜墊吧。”
我“哦”一聲,低頭看到老娘子把毛巾丟進了洗腳盆里。我不開腔,往洗臉盆里倒了水,拿過毛巾打濕,揉搓,擠水,再遞給老娘子,她不要,說等哈和老頭一起洗,讓我自個兒先洗。
老頭嘴巴還在嚼飯,也忍不住搭腔:“對,娃,你先洗,哎呀,多倒點水,小家把式的,我差你這點水?”
我陰陽怪氣的:“對嘛,老頭屋是大戶人家,倒嘛,我倒一瓶。”
我自顧自地洗腳,老頭吃飯,老娘子閉目養神。屋里比較暗,電視畫面光線明滅。
老頭吃完,嘴巴一抹,起身出屋。我自然擔負起收拾碗筷的重任。等我洗了回來,老頭又在桌子邊了。
我屁股剛落沙發上,他喊我:“龍娃,拿去,兩萬塊。你兩個去把婚紗照拍了。老子說了給你想辦法,大丈夫,說話算數。”
兩萬塊,兩疊,腰上纏了白紙條。
我說:“不要。”
老娘子說:“拿到。我們不差錢,他在上班,又有養老保,生活、吃藥足夠了。”
老頭手還舉著:“你奶奶生三個,你屋頭兩個,小孃屋頭兩個,我屋頭兩個,其他五個都結婚生子了,就你一個還懸起的。你的事,目前就是我最大的心事。老子當初答應了你爺爺奶奶的,得辦了。”
我說:“現在給我也沒用。我倆事兒還沒定好。雙方家長都沒見面商量,哪里直接拍婚紗照的?”
老娘子說:“那你先揣回去存起。”
我不起身接錢,打定主意不接的了。
老頭“啪”地一聲把錢拍桌沿上:“這樣,老子給你下達個命令,你去聯絡下紅紅父母,邀來成都,老子幫你談。芝麻大點事,老子三言兩語就搞定!”
見他松口,我趕忙趁話頭說:“要得,錢我不要。”
老頭清清嗓子:“不要算逑,老子先給你拿到。你想要了,隨時來取。老子要洗腳睡了,懶得跟你緊到扯。”
我起身:“那我睡去了。”
老頭不搭理我。老娘子說:“去吧。”
老頭是贅婿,和大嬢沒得自己的親子女,嘴巴臭得很,要強,因為苦命。
我躺在床上,關了燈,眼淚落到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