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努力學習，你千萬不要像我，一輩子干這辛苦的體力活，平白受人家白眼，掙不了幾個錢。”

這是父親第十一次跟我講這句話。

我乖乖地點了點頭，堅定地看著他眼角的細紋：“嗯！我會努力的。”

然后他會欣慰地開始檢查我做的算數題。在發現答案全部正確之后，他才舒展眉頭，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父親長嘆一口氣后，他會流利地在作業本后簽下自己的名字，接著獎勵我一塊錢，讓我去買零食吃。

我欣喜地接過零花錢，對父親更加崇拜了。

在我眼里，父親是個無所不能的人。

他粗糙的手，能編精美的竹筐：一個大竹筐，一個小竹筐。

每天下午，母親喜歡背著大竹筐，帶著姐姐去菜地里拔幾根蘿卜，然后松土，澆點糞。

我就留在家里，和大黃狗“垂耳”一塊，看家。

父親編的竹筐很堅實，修修補補用了整整七年才徹底壞掉。

父親還會修自行車，鄰居家門口的那臺壞了的自行車被放置了幾年。直到落灰，生銹，都沒能被人想起。

父親每次經過那家人門口，總想著幫忙修理一下，而這時，鄰居家總是不在乎地說：“修了也沒人用，不用管它罷！”

不久，父親才發現鄰居家早已經買了兩輛摩托車，停在院子里，虎虎生威。

他嘆了口氣，就不再去管。

后來村里來了收破爛的大叔，他巧舌如簧，一眼相中了那臺自行車，想要十塊錢買走。

父親正巧耕田回來，他瞧了，心里著急，于是脫口而出：“別賣！那車好的呢！”

鄰居看他愛惜的很，于是轉贈給父親。父親不好意思白拿，于是回送了一大框蘿卜。

他將自行車搬回家，鼓搗了一下午。

自那天以后，父親常常騎著那臺老自行車行走在鄉村泥路上，一騎，就是好多年。

后來父親無意間提起，鄰居大爺曾好心地騎著那臺自行車，載他去上學。

雖然現在大爺不在了，但恩情仍在。

人一輩子，最不能忘的，就是恩情。

父親還會架秋千。

每當夏天，他總會從山上砍來幾根樹枝，剝下樹皮，搓成兩條繩子，比買的還要堅實。

看到村里孩子都有陀螺玩，父親也不甘示弱，他精心挑選了木頭，花了幾個小時幫我做成了。還不忘記在上面畫幾朵花，雖然難看，但是我心里歡喜。

鄰居給自家小孩買了很漂亮的發圈，我看了喜歡的要緊，于是去搶了過來。

鄰居找到家門口，說了來龍去脈，父親很生氣，讓我將發圈歸還了回去。

我以為要被打了，父親卻沒打我，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咱們做人，就要坦坦蕩蕩，不偷不搶，想要的，有能力就去爭取，沒能力的，就要學會舍棄。”

我似懂非懂，但自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搶過別人的東西。

后來家里三姊妹到了上學的年紀。

父親愁我們沒錢，于是毅然地坐上火車，去外地打工。

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第一次出去，只有小學文化，人還不靈活，所以很多工廠不收。

最后他終于找到了工作，成為了一名清潔工。

成為清潔工后，父親常對我們說的，就是不要隨地丟垃圾，要做個有素養的人。

由于家里沒人管束得住哥哥，在上初中時，沉迷于游戲，在網吧流連忘返。

一年過后，哥哥輟學了，他也前往大城市——立志要闖出人樣。

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氣得立馬打電話到村里，將母親罵了一頓。

他責怪母親沒教好哥哥，讓他犯了糊涂。

母親回家時，落了眼淚，連飯都不吃。

這是我第一次對父親感到生氣。于是期末時故意考了30分，并且跑到村里，專門打電話氣他。

意外的是，他沒罵我，反而鼓勵了我幾句。看到成績單，母親卻罰了我，對著我的屁股用力地打了三巴掌。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二年級時，母親將我和姐姐托付給了外婆，孤身前往父親所在的城市，一起打拼。

那一年，每次和父親通電話，我都會問他：什么時候帶我去大城市？我想他們了。

父親每次都會回答，下一次，一定，馬上了。

三年級上學期，父親終于將我和姐姐接了過去。

大城市很大，但我們住的地方很小，只夠放兩張小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小柜子。不大的桌子上放了電飯鍋和電磁爐，碗筷全部放在盆里。

夜里總會有老鼠掉在枕頭邊上。為了防止老鼠爬到床上，父親在床底墊了許多磚塊，并且自制了床簾。

父親下班后總是喜歡帶著我們姐妹兩去街上逛一逛，并且對我們詳細地介紹了“蛋糕”“喜洋洋玩偶”“電視機”“公交車”等等我們沒見過的事物。

介紹完后，他就會來一句：你們姐妹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就有錢買了。

他偶爾也會帶著一些登有著名大學的報紙回家，滿眼期待地為我們讀著。

為了方便我們到學校上學，父親帶著我們搬家，但總找不到好的房租，于是三天搬一次，我已經不記得搬了多少次。

后來有一次，搬家的時候出了意外。

父親買的兩個凳子被房東拿走，他去討要。

房東不承認，還說人窮了，連凳子都要偷，父親氣得和房東吵了起來。

于是當晚，他拖家帶口被趕了出來。我第一次知道落宿街頭的感覺，那時候是冬天，很冷，風很大。

母親怪他脾氣不好，吃了虧。

父親不說話。

所幸第二天找到了房租。

安置好我們后，父親就出去了，直到半夜都沒回來。

母親很擔心，帶著我們出去找。

我們找了很久，在一條人工湖邊找到了他。

父親喝酒了，他脫了鞋子和衣服，光著膀子躺在冬天的冷風里。行人只是側目，便走了——

母親找到他的那一刻，哭了。

她狠狠地拍打著父親，崩潰不已。

我們也哭了，冷風刮來，眼淚滑在臉上，生疼。

父親用手捂著眼睛，指縫間都濕了，他哽咽地說：“我沒本事。”

我抬眼，看到父親臉上是對生活的無奈與心酸。

我沒本事。

他一直重復著這句話。

母親一路哭著將他架回家。

那一晚，我和姐姐瞬間長大。

那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是我們的父親，他在逐漸被生活擊垮，所以我們需要變得懂事。

我想讓我的寶貝閨女們有漂亮的裙子穿，不用再穿撿來的，有新書包背，每天的早晨都有牛奶和面包當早餐吃。在她們的生日那天，可以有一個蛋糕，不需要很大，只要夠她們吃就行了——2008.3.19

今天撿了許多瓶子和紙殼，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拿去賣，寶貝閨女喜歡吃魚，那么就買幾條魚來改善伙食——2009.7.14

閨女算術題全對，真棒——2009.12.3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2010.1.15

2020年，當我將大學錄取通知書交到父親手上時，父親樂得眼睛都紅了，堆滿歲月痕跡的臉上，是自豪與欣慰。

我仿佛看到他面對生活倔強不屈的背后，重新燃起了希望。

每個人在這世間，生活的都很不容易和辛苦——就如同我的父親。

但他們大多不會輕易放棄，拼盡全力，只為了自己愛的人能多一點開心。

因為我沒能考上他當年看的那些重點一流大學，我很自責。

但是父親卻沒有對我感到失望，他專注地在錄取通知書上找到了開學的日期，然后像是在預定什么重要的事情般，對母親說：“我要送我的閨女去她的大學。”

于是，父親一手推著行李箱，背著比他大兩倍的棉被，和我擠著公交，汗水淋漓，搭上高鐵，奔向我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