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葉星橋慢悠悠地開著車，和王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他和王圳如今都沒事可做，和奶奶說有事要走不過是個讓對方不要再開口挽留的借口。

成年人的世界真復雜，明明并不是真心要留你下來吃飯，卻還是要再三挽留。你也沒有想要留下來吃這頓飯，卻要表現出不得不走沒辦法的惋惜。

“王宸明年畢業回國，不出意外的話要進我爹的公司做事了。”王圳想起什么說什么。

“這不好事嗎？你爸的錢你用著，你爸的班不用你接。等你爸沒了你還能靠你弟，你能安心做個廢物富二代享福到死。”葉星橋想說什么答什么。

“誒，你說會不會有那種兄弟鬩墻的劇情？等老爹老了，王宸一聲令下接管整個王氏集團，把他的廢物哥哥攆去睡狗窩。”王圳邊說邊笑。

葉星橋轉過頭看了一眼在副駕笑得一抽一抽的王圳，沒有搭話。

“我覺得應該不會吧，我從小那么照顧那個傻小子，他要什么我都給他。”王圳掏出兩支煙叼在嘴里點燃，遞一支給到葉星橋：“我又沒什么大志向，不爭不搶的。你知道的，我最怕家里烏煙瘴氣了，不管是小的還是老的。家都不像家的話，人還有什么安身之地呢？”

葉星橋看著前方，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口煙霧：“像我一樣？”

“是啊，像你一樣。”

他和王圳之間向來沒有忌諱，就沒什么不該說的話。葉星橋從來沒說過一句自己父母的不是，反倒是王圳罵得最起勁。十三四歲的時候王圳還當面罵葉星橋爸爸不配當爹，拽著葉星橋去給他爹當干兒子。結果就是王圳那晚被他爹用幾千塊買的皮帶抽得跟個陀螺一樣，嚎得老大聲了，葉星橋在他家樓下都聽得到。

葉星橋不得不承認，雖然他跟王圳從性格到三觀都完全不搭，可他們就是莫明的相處得非常愉快。盡管這些年來他們很少見面，卻沒有絲毫疏離感。

王圳莫名其妙地又笑起來了：“說起來哈，我想起個好玩的事。”

“有屁就放。”

“以前我可是一直都活在你的陰影里啊小長松，我媽總把你掛在嘴邊來教訓我。我闖禍了我媽會說你看人家小長松多聽話，我考差了我媽會說你看人家小長松成績多好，我沒考上好大學我媽會說你看人家小長松讀的大學多棒，我躺平啃老我媽會說你看人家小長松多拼多努力。但她近幾年都不提你了，你猜為什么？”王圳說道。

“為什么？”葉星橋想也沒想就問道。

“因為她這兩年催我結婚。”王圳哈哈大笑。

葉星橋也跟著笑了，這確實，在這方面他是個負面教材。

“我媽一催我結婚，我就說急什么嘛，你看人家小長松連個對象都沒有。現在我媽都抱怨你咋還不著急，這么大年紀了不談戀愛不結婚是不是哪方面有點問題，笑死我了！”王圳笑得直拍大腿。

葉星橋笑著搖搖頭，他自己的爸媽都不太關心的事，倒是讓別人的爸媽先操心上了。

王圳收斂笑意湊過來賤兮兮地問道：“你說會不會有個女人突然闖進我的生活，狠狠地傷我一下，讓我下定決心浪子回頭，回歸家庭一心相妻教子？”

葉星橋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不會有人有那么大本事擊潰另一個人的，讓你支離破碎的是你賦予對方的價值。所以你得先浪子回頭才可能有人闖進你的生活。”

“嘶，這么說也有道理。但是萬一呢，萬一就有那么一個人，命中注定她的出現就是為了給我上一課，然后天涯海角再不相見。”

“什么屁話，絕不會有人是以讓你成長為目的去傷害你，讓你成長的是你自己經歷過后痛定思痛的清醒。”

“我靠，你小子現在說話怎么一套一套的，這么多大道理，你在教我做事啊？”王圳瀟灑地把煙頭彈出窗外。

“大道理有什么用？我們長這么大什么道理沒聽過，這一路走來還不是一樣磕磕碰碰。”葉星橋回應道。

“嘖嘖嘖，哥們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害怕。”王圳陰陽怪氣道。

“你在狗叫什么？”

“你這么人間清醒，下一步是不是得看破紅塵了？你這出了家高低得是個住持吧，要是進了個大寺廟，我以后去看你是不是還得買門票？”王圳損人的功力向來不俗。

葉星橋講不過他，干脆就不說話了。

“要不你抓緊結個婚吧？你也老大不小了。這樣一來我也不用去廟里看你，你也能繼續當我的榜樣。”

葉星橋忽然覺得這話好像在哪聽過，對，昨晚他趴墻角時聽到的，杜曉琳對俞槿說過類似的話。

“沒有該結婚的年紀，只有該結婚的人。遇不到再怎么急也急不來，遇到了什么時候都不算晚。”俞槿當時好像是這么說的，葉星橋把俞槿的回復復述了一遍。

這回輪到王圳暼他了：“滿嘴順口溜，你要考研啊？還要遇到對的人，前提是什么？你得去遇啊。”

葉星橋頓時語塞，以他的生活習慣，好像、應該、大概……沒什么機會去遇見誰。像韓劇偶像劇里那種街上擦肩而過默契回眸的神展開，抱歉，這從來都不是葉星橋的劇情。

“我本來就是研究生，我本碩連讀的……”葉星橋越說聲音越小。

“要不今晚找個地方吃個飯？我幫你約個不錯的姑娘。我之前跟她聊過你，她對你這樣的很感興趣。”

“我這樣的？”葉星橋微微皺眉。

“高學歷高收入高個子，生活習慣良好又沒什么不良嗜好。我跟你說啊，人家確實是個好姑娘，不是我這圈子里的人，也看不上我這樣式的。朋友結婚宴上認識的，偶爾聊聊天。我跟她說起你的時候可沒有一點夸大其詞哦，人家也明確表示對你有好感……”王圳扒拉扒拉地說著，一轉頭發現葉星橋神情冷淡眉頭微蹙。

“怎么了？有人喜歡你你不開心嗎？”王圳眉頭也皺了起來。

葉星橋搖搖頭，輕聲說道：“我只覺得惶恐，還有……不甘。”

王圳愣住了。

“就好像大戶人家的孩子，收到貴重的禮物會很高興，為收到的禮物高興，為收到禮物這件事高興。”葉星橋語氣平和地說著，不急不緩：“窮苦人家的孩子收到貴重的禮物只會覺得惶恐，他會想為什么我突然收到這樣的禮物，這份禮物我該用什么去償還。”

葉星橋說完又點了一支煙，他剛剛才抽完一支煙，但有些話說起來會覺得苦澀，就想靠著尼古丁帶來的細微的興奮感去壓一壓。他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接著說道：“再說了，收到禮物的是我，又不是我。現在我光鮮亮麗衣冠楚楚，有很多人會喜歡這樣的我，可我覺得那不是真正的喜歡。每每這個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起從前那個咬牙切齒的普普通通的自己，那些人也會喜歡他嗎？”

“我已經證明了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也會變得強大，可我還是渴望有人會愛那個小小的我。”

王圳轉過頭看向車外，抿著嘴不再說話。車窗外是重重疊疊的山，放學的小孩從馬路邊走過。有的小孩跟在拎著書包的大人身邊嘰嘰喳喳，有的小孩背著書包垂著頭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王圳狠狠地往車窗外吐了口唾沫，憤憤大罵。

“瑪德葉鎮邦，不配當爹！”

又是許久的沉默。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驟然打破了彼此沉默的氣氛，葉星橋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又放下。

“不接也不掛，誰打的？”王圳問道。

“瑪德葉鎮邦。”葉星橋有些揶揄地說道。

王圳眼睛忽地瞪大，恰好與轉過頭的葉星橋對視。兩人不約而同地錯開目光，隨即又轉過頭對視一眼。

“噗呲！”

車輛正在經過兩山間的曲道，兩人的笑聲飛出車窗在谷間回蕩。

葉星橋再次拿起手機，接通電話，打開免提。

“喂，星橋。”

“爸爸你說，我在開車。”葉星橋隨便解釋了一下為什么電話接得有點晚，雖然電話那頭的人并沒有問。

“你爺爺剛給我打電話，說你回老家去了一會兒就走了，也不說跟他們兩個老吃頓飯。”

“我和王圳一起去的，他回去拿點東西，忙著回市區。”葉星橋解釋道。

“沒吃晚飯吧？”爸爸話鋒斗轉。

葉星橋轉頭看向王圳，王圳擺擺手。

“還沒呢，現在在回去的路上。”葉星橋回復道。

“那要一起吃個飯嗎？昨天沒約上，今天應該沒什么事了吧。”電話那頭爸爸帶著笑意。

葉星橋猶豫了一秒鐘，回答道：“好。”

“那行，我待會兒給你發位置。”語罷，電話掛斷。符合葉星橋的印象，那個男人向來不喜歡絮絮叨叨，至少跟他的交流一直都是言到即止。

“這算什么？家宴？”王圳嗤笑道。

葉星橋沒說話。

“都跟你說了別答應，你咋就這么逆來順受呢？”王圳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不是你讓我說沒吃嗎？”葉星橋疑惑道。

“你擱這裝傻呢？我是讓你說沒吃嗎？這擺明叫你去看他們相親相愛一家人啊，就這么稀里糊涂應下來了？”要不是葉星橋在開車，王圳的巴掌已經呼到葉星橋頭上了。

葉星橋轉動著方向盤，無奈地說道：“哥們，那是我爹。”

“是是是，那是你爹，你爺兒倆天下第一好！”王圳有點生氣了，音調不自覺的提高。

“葉星橋我告訴你，你會走到今天這步有一半的責任在你自己。”王圳越說越氣：“是，你爹不是爹媽不是媽，那是他們的問題。你呢？你有爭取過嗎？他們給你什么你就收著，他們拿走什么你就看著。你發火啊，你撒潑啊！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你不伸手去要，他們就會欠得心安理得。”

“你那個弟弟小時候去我家吃飯，爸爸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那個。你爹笑得嘴巴子都扯到耳后根去了，好好好，我的好大兒，喜歡就多吃點……”

葉星橋打起轉向燈把車停在路邊，解開安全帶下車，站在車外靠著車門點了支煙。

“你看看，多理智的人，這種時候都要規范停車。待會兒上車記得先繞車一周，起步要打左轉向。”王圳坐在副駕駛嘲笑道：“你要是現在攆我下車讓我滾，我還高看你一眼。”

葉星橋狠吸一口煙，想要把一些話一些情緒跟著這口煙霧一起吐出來。可偏偏臨到這時他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他當然不會趕王圳走，他這輩子都沒做這么激烈的反應。他也不知道該從哪里去反駁王圳，他很清楚不管他說什么王圳都會講得他啞口無言。于是他這口氣沒吐得出來，他被嗆得劇烈咳嗽，眼淚都嗆出來了。

王圳下車打開后備箱拿了兩瓶水，走到葉星橋身邊遞給他一瓶，也靠在門上點了支煙。

“不是所有好孩子都會被當做寶貝的。再說了，好孩子也可以不那么聽話，不那么聽話也可以是好孩子。”王圳悠悠地說道，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鋒利。

葉星橋喝了兩口水理順了氣，自嘲地笑著：“我只是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沒人喜歡麻煩的小孩，我也不喜歡。”

“嘖，你還真是……雖然我很煩我爸媽拿別人跟我做比較，但你是例外。你真的，你讓我討厭不起來。”王圳笑著搖搖頭，把水瓶伸到葉星橋面前。

兩瓶水在空中相碰，瓶口水花濺落。

“其實你說得也對，既然不管是不是好孩子都不受待見，那我好像也沒必要那么聽話。”葉星橋抬腳碾滅煙蒂，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哦？所以你要放你爹鴿子，跟我去和妹妹吃飯？”王圳趴在車窗上探頭探腦。

“也不是，親爹叫吃飯還是得去的。”葉星橋搖頭。

王圳翻了個白眼，瀟灑地彈飛煙頭，繞進副駕駛坐好。

汽車啟動，葉星橋猛踩一腳油門，一下把兩人“按”在了座椅上。

“吃飯歸吃飯，要真給我整相親相愛一家人那一出，我給他桌子掀了！”葉星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