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棉衣老友
騰蘭這天沒有太早去翻譯社,而是在家里把所有冬裝都翻了出來。有一件長款的灰色棉衣,寬大夸張的大領子,夸張的圓扣子。她把那棉衣套上,來回轉身看看鏡中的自己:中長頭發,但發梢有些干枯焦黃;臉色暗黃,已沒有了少女時白嫩嬌艷的樣子;這灰黑的外套套在她產后微微發福的身子上,好像是給已經被水氧化反應過后的一包石灰套上了一個棉套。
她苦笑了一下,脫下了那件棉服,當然,這其實是她在那件紅色棉衣需要換洗時才短時套上的衣服,因為,她帶出來的衣服真的不多。
拿起這紅色的外套,騰蘭好像突然在人群中找到了多年未見的好友一般,把它抱在懷里,頭深深地埋在領口處,深深地嗅著。那是有點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外層是深紅色的類似麂皮的樣子,摸起來非常厚實;而內里是人造毛,柔軟舒適。
這是她用了在公司的第一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買的衣服。因為她不會生火,BJ的冬天又很寒冷,在她每天都從那個商場里穿過,每天觀察,每日思量以后做出了發了工資就買那一件衣服的想法。白天,騰蘭穿戴整齊,套上那紅色棉外套高高興興地去上班;晚上,在洗漱完燙完腳,再高高興興地把那棉衣加在棉被上蓋著睡覺。
從那以后的許多年,那紅棉衣就像是騰蘭冬日里的老友,陪伴她日日夜夜,度過無數個寒冷而孤寂的冬天。
有次過年回家,騰蘭穿著這紅棉衣回老家,媽媽抓著這厚重的衣服厭惡地說:“是個人能買這么件衣服!”她不是說,這衣服咋這么厚,這衣服咋這么重,或者,這衣服太重了,穿著舒服嗎?
她沒有真的了解騰蘭在BJ是如何度過那些漫長而寒冷的日子的,而是來了這么一句極具侮辱的話。騰蘭落下淚來,道:“白天,它是我的外套;晚上,它是我的被子。這些年多虧了它,沒有它,或許我早就凍死在出租屋里了。”說外,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而媽媽也只是悻悻地說:“那你怎么不早說,不和我說實話。”
“說什么實話?怎么和你說?說我在BJ吃苦嗎?說我在BJ辛辛苦工作一個月,因為莫須有的罪名扣工資沒飯吃嗎?說我有時發高燒38度6昏昏沉沉,感覺自己要死了嗎?說自己兜里僅有的35塊錢被小偷偷了連續半個月和同事借錢吃飯嗎?啊!要說嗎?你要聽嗎?聽了又怎樣?去BJ救我嗎?”騰蘭一股腦,邊哭邊吼地說完,摔門而出。聽見姑姑安慰媽媽,但她實在是不想,也無法和媽媽再繼續溝通了。
要說起來,其實母女應當比父女更容易溝通,因為畢竟都是女人。但是,媽媽無論在什么問題上,都很少會理解或安慰騰蘭,她總是曲解騰蘭的本意或者善意,而會羞辱,侮辱,誹謗她,把她想得很壞,很少把她往好了想。或許,這就是騰蘭在離家千里讀完大學之后,又再次踏上開往京城的列車的原因,因為,她太想擺脫了,她特別想擺脫媽媽,她不想再被曲解,被侮辱,被毀謗,被謾罵,被控制。她要掌握自己的生命。
而她以為的擺脫,其實是不可能的,媽媽會突然不請自來地出現在北京火車站,并且到了車站才通知騰蘭,自己已經到了,讓她給自己地址,她會自己去她的出租屋。這讓騰蘭十分被動,因為,即使是幾個月未見,她也并不想念媽媽,甚至,都不想見媽媽,她們的親密,僅限于在電話里的寒暄與聊天,根本不需要面對面的交流。騰蘭是討厭?厭惡?恨媽媽?不,應當說,是害怕媽媽。因為小時候,每當她想要與媽媽親近,想要摟一摟媽媽,都會被對方無情地推開。或者,不知因為什么,她都會被媽媽突然狂扇后腦勺或者狂罵一通。她真的曾經想過與媽媽親近,但,成年后的她,已經放棄了。
這個焦陽,騰蘭媽媽曾經寄希望的未來女婿,工作穩定,在BJ又有一個全款買下的小房子,雖說面積不大,但足可以裝下三口之家。但是,由于騰蘭是女人,還是個外地女人,婆婆,男人,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及,更是在每次爭吵時指著鼻子罵她:“你這個臭外地的!”她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侮辱,經常性地爭吵,也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打算今天去看看心理醫生,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