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入校不久就吵著回家，家里的大人怎么會同意呢？任他每個星期周末攢錢用學(xué)校公用電話給家里報悲，哭著喊著家里大人沒一個聽的。楞是壓著他讀完了第一個學(xué)期，那所謂的子弟學(xué)校，就是寄宿學(xué)校。堂哥熬了四個月學(xué)校解封回了家，家里大人才發(fā)現(xiàn)堂哥的不懂事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

哥哥帶回來的行李都是臟臟的，枕頭也裂了一個好大的口子，衣服也是破破爛爛的。

家里大人，隔壁鄰居都統(tǒng)一地站出來說教他不愛護東西時，他就握著拳，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爸不知道怎么地可能是在眾人面前罵小孩特別有面子，還抬手給了堂哥一巴掌，特別響亮，那個巴掌印子在堂哥臉上待了三天。他也哭了三天，這三天他認(rèn)認(rèn)真真把自己的被子床鋪縫好，洗好，收拾好，又變回和以前一樣可靠的大哥哥領(lǐng)著我們一起玩。和平時一樣對每個人都無比禮貌的問好，就算打過他的爸爸也是一樣。

我還記得堂哥在他初中時給我注冊過我人生的第一個QQ號，我用了7年，直到他去世那年。我弄丟了這個QQ號，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也再也找不到這個陽光可靠的哥哥。

只是一個寒假過去，我開學(xué)早便急匆匆離開了奶奶生活的河口，回了我遠(yuǎn)蒙自的學(xué)校。據(jù)說哥哥這次死活不愿意去學(xué)校還被他那一直尊敬的老爸用鞭子打得在地上滾，他最后還是又衣冠整潔地回去了。之后不知怎地我上完一個學(xué)期回到老家找哥哥，奶奶帶我到了州里建水的精神病院，奶奶在樓下喊著哥哥的名字，他興高采烈地小跑下來，和以前一模一樣令人欣喜。

之后奶奶告訴我，哥哥帶回來的臟行李都是同學(xué)搞的，他們往哥哥床上潑臟水，常常對他說不好聽的話。就算告訴了老師，老師也是敷衍帶過，據(jù)說老師也會害怕那個學(xué)校瘋狂的學(xué)生。經(jīng)歷了一切，當(dāng)他爸往他臉上打下那一巴掌時他卻把一切苦水自己咽下去。

哥哥得的是抑郁癥，在某些大人嘴里就是：

“大晚上不睡覺杵著門干站著像個鬼一樣?！?

“就說一個傻子能生出什么好孩子，還以為會有奇跡呢，以后也得像他媽一樣離他遠(yuǎn)一點。”

就連某天我父親將他接來蒙自的家里過夜，他強裝正常地邊洗澡邊唱歌也被父親評價：“怎么會這樣子啊，真的是個神經(jīng)病，洗澡都唱歌。”

對于身邊別的大人，哥哥不知不覺成為了被用來教育我們的工具：“你以后要是不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長大就像寶哥哥一樣被關(guān)到精神病院?！?

哥哥與姑姑不一樣，他陽光的外表下是敏感的，也就是，他是聽得見的。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奈何再大的怨氣與憤怒不公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個年僅十多歲的小孩嘴里。換句話說，我當(dāng)時在這么個環(huán)境里因為不能出聲，差點就變成了和傷害哥哥的人一樣無聊的大人。

故事根本沒有這么簡單，這里還有這么兩件事兒。

第一件事是隔壁鄰居為了不讓哥哥玩他家的電腦而污蔑他偷錢。

那個鄰居家里小孩包括我都喊他三爺，哥哥第二個學(xué)期在學(xué)校在奶奶的逼問下說明情況后，奶奶與家里人商量便給哥哥辦了退學(xué)，縱然他那在乎面子的父親萬般不同意。輟學(xué)回家的哥哥開始學(xué)習(xí)計算機，至于實踐便是鄰居三爺家的電腦。我的第一個QQ號就是用那臺電腦注冊的。

奶奶算當(dāng)?shù)卮謇锉容^有威望的人，村里人都多多少少受過奶奶的幫助，也聽過奶奶年輕時的光榮事跡。所以大多數(shù)人礙于面子還是會給哥哥和姑姑一點應(yīng)有的幫助。開始的三爺沒有拒絕過哥哥，可幾周后，可以發(fā)現(xiàn)三爺老婆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嫌棄。我當(dāng)時在后村玩耍聽見三奶也就是三爺?shù)睦掀艑λf“玩我家電腦這么多天，該給的面子早就給足了，你干嘛要慣著別人家孩子，我管他學(xué)習(xí)還是打游戲，他天天用我家電腦費我家電老礙眼了。大不了就說他偷錢了，這樣海華（我奶奶）的面子上過意不去肯定不會再讓他來我家了?！?

于是第二天便雞飛狗跳的，三爺?shù)睦掀旁谥形缤蝗恍沟桌锏卮蠛捌饋怼拔业腻X不見了！”哥哥當(dāng)時正在電腦面前研究著一串類似于編碼的東西，急急忙忙站起來幫三爺翻箱倒柜地找。

三奶對趴在地上刨柜子的哥哥一來就是一腳，哥哥受力倒在地上，還伸出半只手想讓三奶奶拉一把扶他起來，他還覺得此刻的三奶是不小心踹到他的。哪不知看著三奶面目通紅，張嘴便一句：“就是你拿了我們的錢?！备绺玢对谠兀丝倘隣斠布贝掖业嘏苓^來，先是把哥哥扶起來，然后輕聲勸到：“寶（哥哥名字叫楊吳寶，他爸爸姓楊，媽媽姓吳），你有什么困難跟我說啊，我和你奶奶也是有情分交際的人，不會虧待你啊?！?

哥哥睜大眼睛盯著這一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偷了錢，他早就學(xué)會了不怎么解釋，于是低頭陪笑向三爺輕聲說：“三爺，是多少錢啊?！比隣斵D(zhuǎn)頭看了三奶一眼，三奶輕蔑地笑了一聲比了個二的手勢，把頭轉(zhuǎn)了過去。三爺摸摸頭，扶著寶哥哥的肩膀：“二，二十?！比搪犃擞洲D(zhuǎn)了回來，指著寶哥哥說：“丟的是我的錢，咋老吳，你想幫他推脫嗎？！兩百！”哥哥一驚，說話帶了絲許淚腔：“好的，三奶，我陪給你?！碑?dāng)時奶奶在外辦事，回來就看見姑爹（寶哥哥的爸爸）在極力訓(xùn)斥他，便聽了這么一件事。

奶奶給了寶哥哥兩百塊讓他脫了身，將他好好地問了個遍。寶哥哥不會瞞著奶奶。奶奶此刻真的是一個明事理的人。她就教導(dǎo)哥哥說：“人做得光明正大，走路就要挺胸抬頭，不是自己干過的事就不要承認(rèn)?！?

可怕的從來不會只有這兩百塊錢的緊急處理，是人言的流傳。家家戶戶都躲著哥哥好似躲著姑姑似的，門口扎堆的閑的無聊的老奶奶所聊的話題中主角也變成了哥哥。還好奶奶不是其中一員，哥哥可以時時跟著奶奶，遠(yuǎn)離那個令人發(fā)指的圈子。

后來的寶哥哥可能是一直靠著奶奶的退休工資完成自己的吃穿用度。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用自己的雙手向命運抗?fàn)庍^了，奈何那紅土地種植的大白菜地似乎就是容不下他這具溫暖卻敏感的靈魂。

至于另一件事，我在五年級的時候父親給我在家附近的圖書館花300買了一架吉他。我開始是很努力的學(xué)著的，奈何幼年時的我確實沒有太大耐心去閱讀那些無聊的字眼，我只能用自己較好的理解力去理解了吉他的單鉉譜，說來好笑，十年過去了我也是只會那個單鉉，到現(xiàn)在記憶深刻的也就那首曾經(jīng)在小學(xué)表演過的小星星的譜子。

也許是我的啟發(fā)，也許不是，總之在我開始練吉他，父親把我彈吉他的視頻給寶哥看過后，他也買了把吉他，在QQ空間發(fā)著自己的曲子。很出色，很優(yōu)秀，只是我當(dāng)時好久沒有回老家，這些都是父母交談之間無意竄入我耳的故事。

寶哥哥在自己枯燥艱難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熱愛，也許是熱愛吧?？梢韵胂竽菓?yīng)有的成績是如何來的，應(yīng)該是無數(shù)張廢掉的稿紙和右手手指的道道勒痕。盡管如此，他的家庭并沒有放過他，他父親道聽途說吧，所謂不務(wù)正業(yè)，他只能做在沙發(fā)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所愛被砸得稀巴爛，只是沒有怨言。

他的溫柔是小時候睡在一塊時半夜降溫了把被子全往我身上堆然后自己起身去穿起衣服，是我不懂事的時候用他昂貴的鋼筆在地上畫畫時沒有責(zé)備，只有一句“沒事沒事，我再買?！?

他看著一切的發(fā)生，吉他木質(zhì)碎片的砰飛，本應(yīng)發(fā)出美妙旋律的琴弦一聲又一聲在撞擊下痛苦的吶喊哀嚎，像他的心里一樣。可能這就是堅持不下去了吧。之后他又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期間發(fā)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幾個月后奶奶把他接了出來，他很聽奶奶的話，那段時間他住在我家。我們一家人應(yīng)奶奶的要求帶他去一個偏僻的菜市場，雖然偏僻但是人來人往。

奶奶找到一個算命起名的小店鋪，幾番交流下，里面出來一個民族服飾的老婆婆，先是燒了一把黃紙扔在了一個大鐵盆里，讓寶哥哥站進去。他捂著臉好像在笑吧，確實我到他的這份年紀(jì)才理解這不是笑，是一種尷尬羞愧的情緒。那個老婆婆對站在盆里的他揮舞著新鮮的柳條，盆里燒盡的黃紙灰也被這柳枝風(fēng)帶起來。

她一邊揮一邊說著“快快離開楊吳寶，快快離開，讓他好好長大。”之后就是一堆無法聽懂的民族語言。走了，奶奶向老婆婆遞了200塊錢，寶哥哥看著那錢皺緊了眉頭。

之后他住我家每天上午11點起床出門，下午16點左右回來，剛好卡在我父母都出去上班，奶奶出去打麻將的時間段。我聽爸爸媽媽說寶哥哥是去網(wǎng)吧了，我也求他帶著我去可是他不肯。直到一次我們學(xué)校下午不上課于是早放學(xué)了，我回家的空擋正好撞見寶哥哥，我一見他便沖過去往他懷里撲。他先是一愣，好像有點慌張，然后笑著問我怎么今天早放學(xué)了呀？我告訴他明天放假，下午不上課。問他是要去網(wǎng)吧嗎？他聽見這個詞表情似乎微微變了一瞬間的冷漠，但是之后還是繼續(xù)笑著對我說，“走回去哥哥陪你玩。”

我好似在這時間段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可是，并沒有改變結(jié)果，就像多年前家里人去寺廟算命一樣，哥哥的命運是被封印在18歲的，他的去世甚至沒有一個人準(zhǔn)時通知過我，是在飯后茶談時被提起的。我對寶哥哥的印象，停留在他用炮仗炸糞坑，帶我逛大山探險，下魚塘游泳，是快樂的，是沒有長大的一點點壓力的。如果說隨著時間推移，成長帶來的是一個個記憶里的人一點點消失干凈到一個也不剩，那我對自己的離去也沒有什么反抗了，像一縷煙一樣吹過所有人的生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