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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像豬一樣地活著,就會像豬一樣地死去

一個管道工,沒工作的妻子及幼子,他的日漸衰老、體弱多病,且身份并不顯赫、退休金也未必豐裕的父母。五口人住在約兩居室的公寓內。

以上元素構成了一個最小的社會單位:家庭。

再逐一將之放在顯微鏡下——

管道工。不超過三十歲。身份是市房管局水暖修理小組的組長,納米級的“官”。有精神、亦有“祿蠹”層面的追求,正在自修建筑工程,大約相當于中國的自修成人高考之類,以期藉此在將來提升自己的Title與工資。

父親。似是某企業老工人。社會主義蘇聯時代的過來人,精神層面遺有“不拿集體一針一線”的烙印。二十多年煙齡,咳嗽是常態。性格正直到執拗,但這種品質在一個屬于“食腐動物”的社會中,等同于“窩囊廢”。注意,是等于,不是約等于。這正是老頭的妻子給出的判斷,以片中提及的實例為依托:父親的某個同事私拿了不銹鋼鋼管之類的公共物資,為自家更換了水管。在母親眼中,這是有本事的表征。在“迂腐”的父親看來,這他媽是小偷,可恥的賊。

母親。某醫院內科醫生兼家庭主婦。顯然并非身處醫院最頂層的權威之流。肥胖,每個脂肪球內都充滿了怨氣。怨氣的主要指向是丈夫和兒子,理由是丈夫和兒子都不會為人處世,欠缺圓滑和適應這個骯臟社會的能力。既然作為主要勞力與經濟來源的父子食腐能力闕如,也就直接導致家庭生活的拮據與未來的黯淡。這也即是這位俄羅斯老大媽屢屢河東獅吼的源頭。題外話,母親演得一級棒,看著有種跨種族的親近感,因為她讓我想到了我媽,我媽當年沒少埋怨我爸連受個小賄的膽子都沒有。另一個不重要的原因是我媽也胖。

妻子(兒媳)。工作就是帶孩子。與之相關的其他下文有述。

故事并不復雜——

管道工被喊來一棟上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九層居民樓檢修水管,發現樓體已開裂,兩個側方的承重墻各有一道直通樓頂的裂縫(“縫”字已嫌細小了,那根本就是兩道開裂的傷口,隨時會崩裂,“內臟”將不可避免地傾瀉而出。也即,住在樓內的八百二十個人下一分鐘就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管道工聽了太多自己的上司(約似吾國的房管局長)貪腐的傳聞(其實就是事實,因為這棟樓從未被維修、加固過。所謂的維修不過是弄點涂料刷刷墻體,眼熟吧),因此直接找到了女市長。女市長正在過自己的豪華生日趴,群賢畢至,冠蓋云集(群賢在此處是一群流氓的縮寫,冠蓋在這兒的意思就是盤踞于食物鏈最頂層的食腐動物,哦,威武的禿鷲。行文至此,油然想起我那本不朽的著作《無尾狗》)。聽聞小人物管道工的報告后派人去查,證明前者所言屬實。客觀地說,女市長確實試圖做點兒什么,之后為什么沒做不再詳述,原因也是中國人并不陌生的,別指望一個爛透了的體制有自我更正與修復能力,人命只要不影響政治生命(在此處的含義是撈錢和掌權),八百二十人就是Nobody。她最終的決定是密令警察局長派人將負有直接責任的房管局長、間接責任的消防與安全事務局局長,以及本片的主人公,報告壞消息的“花剌子模信使”,悉數滅口。并確保永遠死不見尸。此時片子里唯一讓人覺得心里一暖的一幕出現,一直在咒罵埋怨管道工多事,給自己的仕途添了大麻煩,看上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房管局長,卻在臨死之前向警察(殺人滅口犯)替管道工求情,后者方得以免死,代價是從此噤聲并銷聲匿跡。管道工淚別父母,連夜帶嬌妻幼子逃命,中途經過危樓,下車,囑妻子帶兒子先跑,自是有一番爭執,下文有述。之后管道工跑進危樓,挨家挨戶以救世般的悲情呼喊——

“樓要塌啦!樓要塌啦!樓要塌啦!”

結局:那些走出危樓的人中的一部分,在一個爛醉鬼的率領與“感召”下,以老拳和老腳報答了恩公。之后眾人款步回樓。

劇終。定格的圖像可見身穿橙色外套的管道工一個人躺在水泥地上。這幅影像是上帝的視角,祂在俯瞰眾生。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上帝和我都沒轍。

我等到了字幕結束。

我以為,導演會在末尾呈上最后一個鏡頭,樓的倒塌。無。

我以為導演至少會在最后呈上危樓倒塌的聲音,無。

我評價一部好電影的標準極其乏味,我會說,“這是一部文學電影”,“這完全可以轉化為一篇文字”,“這就像是理查德·耶茨的短篇小說”。對這部俄羅斯電影,我還是這么評價——

這就是一部卡夫卡說的那種、能捅你一刀的小說,確切地說是兩刀,前面大半部分是契訶夫的刀,后三分之一的凜凜寒光屬于伊薩克·巴別爾。

尤其結尾。導演(也是編劇)尤里·貝科夫做到了像契訶夫那樣去親近底層小人物,假如他在現實中不曾如此“親近”,就無法如此精準地呈現。侯孝賢說,構成一個好導演的基本素質有二:1.足夠的文學底子;2.充足的社會經驗——導演尤里無疑兼具,在他的鏡頭之下,作為配角的母親、父親、妻子、酒鬼、酒鬼的妻女,以及危樓中其他居民,即使并無一句臺詞,也完全都是活生生的,像是自契訶夫的書中就活著,并一直活到了蘇聯解體、活到了普京大帝把持權柄的現今。

而那個令我憋悶的結尾(那時我是恨不得那座危樓倒塌的,認為非此不足以讓豬欄中的人醒來),幾乎像巴別爾的行文一樣干脆、利落,甚至,一刀斬般的狠,絕不取悅任何觀眾的決絕——

我喜歡這個結尾,優秀的藝術家(含各領域)的共同點之一就是負責激發思考,卻絕不負責解決問題,那是其他人類的事。好的導演、小說家折疊于內心秘不示人的那句話是:窗戶我已經推開了,呼吸這種事總不能再代勞了吧。

由此又想到魯迅的“鐵屋”。第一個從鐵屋中醒來的人,恐怕前景不會太好。身邊的人會責怪他破壞了他們的睡眠,會埋怨、會叱罵,這是溫柔的,暴戾的人會像危樓中的酒鬼那樣對恩人施以老拳。他們的行為會給你造成一種錯覺:他們就是在證明那些無恥官僚對他們的判斷:那是一群渣滓。他們一起死和逐個死有什么實質性的區別?

這不是電影,這就是現實。

假如看完覺得這種事只是發生在電影里或僅僅是發生在俄國,那就算了,以后還是去看些爆米花垃圾吧,不是說爆米花電影就不好就不能看其實我也經常看,我只是想說,你脖子上長的那個玩意兒注定了你只配看那種玩意兒。

絕望推薦。這世上直立行走的,大多數是些人形的豬。不值得拯救,又不得不拯救。片名的直譯是“傻子”,由該片名可窺到導演壓抑到幾乎克制不住的憤怒與悲憫,翻譯成《危樓愚夫》的不知名的那位,就欠該罰他被一剛喝完伏特加就大蒜的肥胖俄羅斯老大媽無縫隙熊抱并上下其手一番。留點白會死啊,何況“危樓”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壞如普京,也是能看得出來的。(由此可見俄國與某些國家的審查制度之區別)

妻子與管道工的爭吵,發生在后者要去喚醒危樓中人之前的一刻。那位妻子的話正確到令人不寒而栗:那八百二十個人與我毫不相關。她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陷入麻煩的泥淖,不希望自己與孩子受到牽累,不希望一家三口的生活就此毀掉。那么,她錯了嗎?

她沒錯。做出她沒錯的判斷是基于她作為一頭帶子的母獸,而非人。趨利避害是每一頭帶子的雌性野獸之本能。

她錯了。做出這個判斷是基于你視她為人。她畢竟不是一頭母獸。看到她與他的爭執時,我想到沙俄時代的十二月黨人及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片中妻子生活的時代與之相去甚遠,當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被沙皇允許不用跟丈夫流放之時,女人們選擇了與丈夫一起到西伯利亞去。當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做出此決定之后的一百多年后,管道工的妻子在電影中斥責撕扯她的丈夫。管道工臨別之時的回答是:

“我們像豬一樣地活著,就會像豬一樣地死去。”

難免想起漢娜·阿倫特以及她的“平庸人的惡”。管道工無疑是英雄。英雄這個詞在某個特定的國、特定的社會,是“傻子”的通假詞。比起影片中那些骯臟下作的官僚,作為觀影者的我,更加厭惡的(因為前者本就該是他們該是的樣子,不是才怪),是那些住在“危樓”中的愚夫愚婦們,這些人形豬的子孫無膚色無國界,前陣子還曾在塘沽爆炸現場現身,他們直立行走,能作人言,開口就是“家丑不可外揚”,前肢可阻擋鏡頭,可驅趕敵對勢力的外邦記者,還可以家國大義之名,協助花剌子模國王誅殺那些報告壞消息的信使。

除了沒有自主思維,他們幾乎無所不能。

最后是我的推薦語:

假如你認為自己是頭人形豬,去看看吧,看看自己怎樣就成為了一頭豬;假如你不認為自己是頭人形豬,去看看吧,你能從中找到自己就是一頭豬的證據。

我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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