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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帽記

2008年的世界有不少重大的變化,其間有得有失。這一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也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去年年底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的那一次,聽眾之盛況不能算怎么擁擠,但也足以令我窮于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于趕赴晚宴,不曾檢視手提包及背袋,身邊的人們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后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現,我的帽子不見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所送,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后來成了他身后的遺物,我整理時發現,不忍丟棄,就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后高,戴在頭上,由后腦斜壓在前額,有優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雷軟帽(beret),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于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后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但帽內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越寒,尤其風大,帽內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覆蓋著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于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著我、庇佑著我的是母親。呵護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么嚴父。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圣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里,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鑒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后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越長越大,各忙各的。他宦游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下南洋,或擔任同鄉會理事長,投入鄉情僑務;我則學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病苦于腳痛,時發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于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臺灣中山大學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我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安頓在高雄。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我悉心照顧,并得我岳母操勞陪伴。身為他的獨子,我卻未能經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臺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你要好好照顧爸爸。”實在愧疚不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于五十三歲,長她十歲的父親,盡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么呢?除了亡妻和歷史的渺渺往事,除了獨子為什么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于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內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后,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么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余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并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聯兩代,一時還不致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戴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后的一點憑借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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