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驚濤
虞夫人本姓凌,名清然,小字阿清。其父凌柏方乃民間大夫,卻不喜開方,善于鉆研醫(yī)理外治之法,因其遵循“是藥三分毒”之實理,秉持能不開藥就絕不用藥、能夠外治就絕不下方的原則,多年實踐,精通體針、耳針、眼針,就連手足之針也能運用得恰到好處、相得益彰,并且發(fā)明了梳骨開穴之法,可謂排毒排淤之高手,只是他為人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且較為保守,僅將獨到法門傳授給兩弟子與獨女。女兒凌清然雖不承醫(yī)技,但對梳骨之法略通一二。兩徒鄧棋、程如禮得了師父真?zhèn)鳎⒊蔀榱杓业牧x子。
凌家?guī)熗剿娜说男愿翊笙鄰酵?。凌柏方為人傳統(tǒng),年輕時曾經歷過家族劇變,故而偏安一隅,淡泊處世,在明哲保身之余救死扶傷。凌清然生性善良,為人仗義,樂于助人,人生信條便是“該出手時就出手”。鄧棋性格古怪,傲然獨立,喜鉆研醫(yī)術、研究病理。程如禮仁德有信,俠義心腸,遇事愛追根溯源、鉆牛角尖,最要命的是,認死理。
當是時,凌家?guī)熗皆诤8坌嗅t(yī),遇見傷殘的鮫族士兵,情況大都危急,四肢癱軟,骨痛蝕心。經銀針取血,卻驗不出毒素。起初,凌柏方以針灸之法嘗試救治,結合病情取穴扎針,鎮(zhèn)靜經絡,緩解鮫人的痛苦,然則傷情反復,難以遏制,病因也無從查起。隨后,凌家?guī)熗皆跒轷o人針灸之余,輔以常規(guī)梳骨、刮痧磋摩之法綜合診治,略有療效,但仍難以根治??v然他們竭盡全力,被救的鮫人還是沒能撐得住,維持數日之后相繼死去。最后惟一救活的一個鮫人,是凌家父女在清渠邊打水時撿回家的鮫人少年。
救助之法大體與此前類似,但是凌柏方更換了組合方式,他在仔細察看了少年的傷情之后,定點取穴,以凌家祖?zhèn)鞯氖狍髯鳛楣ぞ撸y針嵌入篦櫛,梳骨之法轉為刮骨刺針,治療之后,終于在銀針出骨離穴的末梢發(fā)現(xiàn)了烏黑的藥毒殘留。經過一遍又一遍痛不欲生的殘忍刮骨之后,奇跡出現(xiàn)了,少年的傷情得到控制,損傷折磨明顯減輕。凌柏方再接再厲,又為少年持續(xù)治療了一段時間。凌清然也在一旁照料,幫助少年復健。這是一個漫長的周期,治療期間,少年嘗盡了世間凄苦,光是用來咬合噤聲的毛布都破了數十塊。師徒四人又用了數位珍稀藥材,替少年煎服,到最后總算是清除了余毒。
大戰(zhàn)接近尾聲,然而鮫族傷員仍屢見不鮮,就在凌柏方打算用這種方式救助其他鮫人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市面上的某些草藥被禁止流通,包括為那少年服用的藥材。如果私下買賣此類藥材,一經發(fā)現(xiàn),全家入獄。一份禁藥名單在醫(yī)藥市場上流傳開來,沒有人知道其中內情。凌柏方還打聽到,大夏朝內西北、中原、東北、西南、南境、東南六大藥材供應商的種植園均被朝廷征用,派遣重兵把守。見此情形,凌柏方深感不妙,擔憂自己此前暗中救助鮫人之事走漏風聲,于是便舉家遷離海港。
可是,程如禮沒有走。確切地說,他沒有走但是也走了,只不過不是避禍,而是深入虎穴。他以海港城為中心,沿著海岸線進行調查,察訪鮫族傷員的情況。他想要摸清他們是如何中毒,源頭在哪里,毒物又是誰所造。幾經探察,他發(fā)現(xiàn)那些從海上登陸的鮫人皆中了毒,進而查到曾有京都來的一支特訓隊伍在東海海岸線投放了綿長的經緯之網,他推測那是一條人為編織的劇毒海溝。為了查清真相,他決意前往京都繼續(xù)追查。
在程如禮初到京都之時,他與師兄鄧棋尚有書信往來,可是漸漸地卻失去了音信。最開始,鄧棋沒有察覺異常,后來因為聯(lián)系不上程如禮,便托進京的熟人暗中打聽,結果也沒能聯(lián)絡到,就這樣,程如禮如同人間蒸發(fā)般徹底沒了消息。
程如禮失蹤的這件事情,鄧棋與凌清然瞞住了凌柏方,因為考慮到父親年紀已大,經不起打擊更受不住憂懼,所以他二人謊稱程如禮定期會有書信往來,在京郊一帶居住一段時間后,又前往西域學醫(yī),成為了民間游醫(yī)。直到凌柏方去世,他都沒能等到這個徒弟回來看自己一眼,他臨終之前一度認為此徒不孝,卻不知程如禮早已遭遇不測。
程如禮寄來的最后一封信里,他曾向鄧棋提及自己查到托圾制毒的蛛絲馬跡,為掩人耳目,他選擇了化名,繼續(xù)進行調查。這個化名叫什么,鄧棋不知道,怎么個調查法,鄧棋也不知道,只知道從那以后,程如禮就消失了。
于是這么多年,鄧棋一直暗中留意有關托圾的事情,知道它戰(zhàn)后數年間迅速崛起,搖身一變成為天下第一,在各地紛紛建立起分號,就算不是分號也有地方醫(yī)堂依附其下,聽其指令。他們每在一個區(qū)域建立一個大型分號,就會派遣總召跟神醫(yī)在當地進行監(jiān)工與示范。
鄧棋發(fā)覺有人制毒再制藥的秘密,并不是虞沉畫所以為的夜觀星象,而是因為程如禮的提醒,他留了心眼。這些年來鄧棋曾秘密前往西北、河南、川貴等地進行調研。他發(fā)覺但凡所謂分號建立前后,那些地方都有莫名疾病爆發(fā),說瘟疫不像瘟疫,說怪病不像怪病,說中毒也無從查起,最終他斷定,他們在做著某些不為人知的勾當。人們?yōu)榱死m(xù)命,再怎樣昂貴的藥物都得買來服用,為了緩解痛苦,就算是迷魂藥也得定期用來鎮(zhèn)痛,為了麻痹傷情,就連成癮的藥材都要天天啃食。
如果說,一塊毒瘤擺在明面上,大家都知道它是毒瘤,便可規(guī)避危害。問題是,一塊毒瘤,它披上了羊皮,大家以為它是羊羔,并且還是救人的仙羊,這可怎么辦?最要命的是,托圾勢力太強。
紅日初升,燦黃的琉璃瓦映射著刺眼的光芒,重檐如波,高高翹起的殿角好似展翅之燕。朱漆門頂高懸著貴重的楠木匾額,“雁回宮”三字燙著金邊,耀人奪目。
寢殿之內,珠幕隔榻,冰絲羅帳,羊脂玉鋪。
床階跪著婢女,正在替主子更衣。翡蘭縐裙里白皙的肌膚透著迷人的香氣,這尊玉體的主人抬起手裹上婢子提起的華袍。
待更衣畢,婢女又伺候著主子梳妝:“娘娘,今日以銀蝶髻佩珠鳳釵可好?”
梳妝臺前的女主人看了看銀鏡,見婢子替自己束發(fā)未落青絲,滿意地笑了笑,“就依你?!?
婢女彩蝶心中暗暗舒氣,藏在袖中的發(fā)絲又往深里去了去,這樣一來,她的臂窩被掉發(fā)掛得有些瘙癢,可是面上卻強裝鎮(zhèn)靜,她忍住不適,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因為她知道,要是惹得燕妃娘娘生氣,自己會有一千種慘死的法子,而宮里的每個人都不敢多嘴,圣上也只會渾然不知。
女侍層秋領著內務司的內侍曹修在殿外候著,彩蝶扶起燕妃,行了禮之后便退了出去。待層秋與曹內侍進殿之后,她將殿門關閉,在門外守著。
“東西進京了?”燕妃示意層秋給曹內侍看茶,曹修表現(xiàn)出受寵若驚的模樣,連忙道:“回娘娘的話,就要到了,預計明晚抵達京郊驛站,后日便可送進宮里?!?
“那就勞煩曹內侍勤來匯報了,層秋,叫彩蝶帶著曹內侍下去領賞?!?
“是。”層秋鞠腰?!岸嘀x娘娘?!辈苄薮蟾R欢Y。
待層秋回來,燕妃微微挑眉,邊踱步邊道:“陪本宮猜猜,這次銀姬是會掃了圣上的興呢,還是會保持緘默?”
“娘娘,奴婢覺得,所謂龍珠,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就連圣上也未必會輕信,許是會當作個吉兆虛掩過去。只是綃服一事,若是沒有旁人察覺,星云宮那位恐怕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本宮就想個法子叫她必須說話。”燕妃自信滿滿,臉上浮現(xiàn)邪魅的笑容,“她自然無法預料到我們要對付的是海氏那些巨賈,江南的皇商一換,我們朱家可就真的是富可敵國了。”
雁回宮后殿的檐頂之下,倒掛著一道白影,白影倏忽翻轉,輕輕落下,隨即朝東南方隱去,及至一座冰藍水晶宮內。
殿前海棠樹上的銀鈴有規(guī)律地發(fā)出一陣清脆地響聲,旁人聽來自然以為這是因風而起。
這座宮殿的主人聽到銀鈴作響之后,并沒有立即起身,而是繼續(xù)保持原狀,稍作休息之后,看似不經意間打開側面的窗戶,望著庭院里滿目的星狀流彩。
“娘娘,奴婢為您披件絲袍吧,小心著涼?!辨九迷谱叩酱斑?,手捧一件薄衣,眼睛卻朝窗外看去。
“不必了,這天怎會著涼?你退下吧?!迸魅寺冻霾粣偟纳袂椋九畵]手之后便又轉身斜倚窗欄。
幻云看著那銀色的側影,溫柔如水卻又不失厲色,心嘆這位自己朝夕相伴的主子實在不是宮人以為得那樣好拿捏。她語含惶恐地“喏”了一聲,半鞠著身子退出了殿中。
一張淺箋從窗外飄進,銀姬伸手接過,“所獻有詐,所圖海氏”,她默默讀著上面的海文,然后將那便箋扔進了香爐。
旭日當頭之時,虞清然才從紅瓦屋里出來,面上拜別了義兄,嘴里喊著一定謹慎,心里卻仍不愿聽從鄧棋的勸說。她沒有直接折返家中,而是前往中央坊的托圾醫(yī)堂江寧分號探察。虞夫人腳還沒踏進坊里,便聽見震耳的鳴鼓之音,待她走到醫(yī)堂側面,人潮擁擠,她才想起今天竟是其剪彩之日。她遠遠望著,看見了親家公海老爺,看見了江寧知府肖大人,還有那位傳說中的燕妃親姊朱總召。她怕人多眼雜,便退到隱蔽的地方暗中觀看,在斜拐角的茶攤歇著。只見那朱總召主持了慶業(yè)大禮,緊接著便與兩位大人進行了剪彩儀式,在送走兩位大人之后,又開始宣介王氏海廣神醫(yī),一通夸贊之后,朱為鶯舉起王海廣的手臂,兩人共同宣布接下來將進行為期十天的免費義診,為江寧乃至整個江南地區(qū)患有疑難雜癥的百姓排憂解難。
旁邊的觀眾群情激動,紛紛上前拿號預約看診,醫(yī)堂瞬間又被圍堵得水泄不通。虞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冷眼望著那華貴三層樓飄著的旗幟。她遙思了片刻,拿出錢袋子付了茶水費,又將剩下的銀錢全部給了店小二,托他做件事。她叫店小二自稱隱疾,到斜對面的醫(yī)堂看看情況,他們叫開什么藥就開,能多開就多開,開完之后留著,她回頭來取。店小二看這位夫人出手闊綽,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次日,虞夫人找到店小二,小二說王海廣神醫(yī)排號太火爆了,他排不上,所以就排了醫(yī)館其他醫(yī)師的號,說是藥方都有經過王神醫(yī)首肯。虞夫人取了藥之后,將那藥物分為兩份,一份放在自己家中,一份則帶到鄧棋那里。
鄧棋化驗之后,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看著虞清然,“還是老樣子,止痛藥的成分跟迷魂粉類似,大保丸里面是催情香,續(xù)命丹里含有朝廷禁止流通的某些解毒藥植。”他停了停,接著說:“為了如禮,我也曾三番五次前往內地,以游醫(yī)之名探察真相。記得有次,曾接診過一名孕婦,胎兒硬是順產不下來,產婆沒辦法了,醫(yī)師也都找遍了,沒人敢接,最后叫我去瞧瞧,大人沒保住,小孩剖宮出來了。后來我私下里問那產婆,那婦人以前是不是服用過什么特別的東西,產婆說她服用過托圾醫(yī)堂的保胎丸。老百姓不知情,那所謂保胎丸,吃不好可是會叫孕婦喪失順產能力的?!毖粤T,鄧棋長嘆了一口氣?!拔椰F(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他們?yōu)榱搜杆賶艛嘟系氖袌觯芸赡軙抵型斗拍承╇y以查驗的東西,然后再推出他們所謂的新藥,名義上幫助百姓減輕痛苦,實際上讓這些人余生茍延殘喘大把撒錢續(xù)命?!?
虞清然聞言,負手沉思:“阿兄是擔心我或者孩子們不經意間染上那些藥毒,所以才執(zhí)意勸說我?guī)Ш⒆觽儠夯睾8鄢?,可是阿兄是否想過,海港城未必不是他們此次行動的輻射范圍,畢竟二十年前那場慘劇,海岸線的鮫人沒有幾個活口?!?
“鮫人危險的地方,有時恰恰就是人族安全的地方,他們對于海港城,關注點依然是海國?!编嚻逖垌鬓D,黑色的瞳仁發(fā)出幽光,“至于內陸,我研究過他們行動軌跡。百姓都有分隔,并非整片成批染疾,所以我猜測他們是有計劃地精準籌謀?!?
虞清然感到不可思議,用不敢相信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義兄。鄧棋撫了撫自己的胡須,淡淡道:“阿清你想過沒有,他們可能下手的對象,下手的方式,跟下手的程度?”
虞清然搖搖頭,她被鄧棋問迷糊了。
“二十年前,對海國是毀滅性的打擊,對托圾是牛刀小試,他們既然能夠投放鮫人承受不住的骨毒,也就能夠研制出控制鮫人的藥物。他們既然能夠使人中毒、慢性發(fā)作從而長期求診續(xù)命,也就能夠叫人很快斃命而查不出原因?!编嚻逯v話擲地有聲,聽得虞清然心跳加快,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聽他接著道:“二十年間,無論官家民間凡與鮫族子民相關,無論正市黑市凡與鮫人流通相關,只怕皆有藥毒滲入。托圾恐怕不簡單,總讓我覺得他們幕后有大西陸的操手。他們在我大夏朝內的擴張,看似漫不經心,然而各地醫(yī)堂紛紛暗中歸附,到底是經營不善還是受到脅迫?二十年間,本應是我夏國子民休養(yǎng)生息之時,畢竟我們與海國的爭端在先皇高宗時期就已經耗盡民財了。圣上嚴查的貪腐、必除的積弊,難道不也是得勢者借以打壓的時機嗎?二十年前對付鮫人,二十年間對付別人,二十年后對付的還要有誰?”鄧棋拂袖,袖筒直直打在虞清然身上,她頓覺心驚膽寒,半僵著往后退了退步子。
“他們想要而不能夠直接得手的勢力、不能夠直接插手的利益?!庇萸迦挥米笫制“l(fā)顫的右手,一字一頓說出這句她自己都驚恐萬分的話語。江南的生意,東南的經濟命脈,大夏得以富庶的根源,織造、漁鹽還有海上貿易,這些不正是他們尚未涉足的地方么?
原來這二十年間他們竟都用來耕耘布局了。
虞夫人記得親家公曾經提過,燕妃初入宮時,身份并不是官家的秀女。朱家原是做香料生意的,與西域往來頻繁,搭上大西陸的背景倒是極有可能。朱為燕本在制香局做宮女,不知何種機緣而與太子甫祈相識,收入殿中充作女侍。高宗去世后,太子登基,就在海國以為大夏進入國喪期,雙方矛盾能夠得到緩沖之時,新皇卻已備戰(zhàn)將發(fā)??峙赂ζ砩頌樘又畷r,就已經在啟用朱氏全族了,以一延十,以十展百,關聯(lián)到成千上萬個廟堂與江湖世家。
虞夫人想起前些年曾有滇北的流民逃到江南,她在施粥的時候見過一個小姑娘碧兒,跟大女兒年紀相仿,于是她格外憐憫,甚至有想收留,沒想到某天夜里碧兒突然從難民棚里溜走,次日她看到碧兒留下的書信才得知,那孩子原是當地貴族,因為家里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家主被害。碧兒沒入藝坊,因不堪凌辱策劃多次之后僥幸逃脫,然而仇家勢力太大,她幾經輾轉都難定居,又因逃亡路上所受驚嚇過度,每到一處都不敢多待。
鄧棋慨嘆:“早年我就查到,那托圾本是朱老頭的近親所建,保衛(wèi)戰(zhàn)之后,規(guī)模壯大。隨著圣上休養(yǎng)生息的政令頒發(fā),他們便將其獻給朝廷,幫助皇族彌補財政。讓皇室以為那是皇族產業(yè),每年都能以干股白白分成。他們幕后經營卻并非如此?!?
聞言,虞清然終于抑制不住恐懼上涌的情緒。
她惶惑:他們大費周章煉藥,圣上怎會不知?難道就如此任由他們胡來嗎?
虞夫人畢竟是一介家婦,不懂得“廟堂之內與江湖之里皆可有所知而有所不知”這個道理。
她害怕:如今女婿海黎已經到了皇城腳下,而親家府里又住著京都貴人,一切看似順理成章甚至惹人艷羨,可誰能知道這其中是否藏著暗流涌動的兇險與不為人知的算計?
正在她想而不敢想之時,忽聞“嗖”地一聲,一支紫羽箭從敞開的屋門之外射入,直直插在了屋內的梁柱之上。
虞清然本就處于非常緊張的狀態(tài),見此情景不禁驚呼。鄧棋連忙穩(wěn)住了她,“阿清不必驚慌,來者乃是游俠,昔日我曾為他治傷,替我打探消息是他還恩的方式,不過這人一般不輕易露面?!彼赶蚰侵Ъ?,箭尾插著短箋。他取下打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由京都至蘇州折返江寧,期間聯(lián)絡吳縣等地世家大族。
虞清然聽鄧棋說完之后剛舒了一口氣,跟著他看了信箋,內心的驚懼便又提到了嗓子眼:“阿兄,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朱為鶯的出行路線,她在入住江寧之前,先秘密抵達了蘇州?!编嚻逅尖馄蹋又溃骸翱礃幼?,她已經替朱氏選定了一批人選,接下來,江寧,甚至整個江南恐怕都要變天了?!?
“阿兄的意思是,這里的官場馬上就要有變動甚至更迭?”鄧棋沒有回答虞清然,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可是虞夫人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帶著顫音發(fā)問:“阿兄,那朱總召暫住在海府,究竟是怎個意思,看親家公的神情,倒像是想與朱氏走得更近。你說,她會不會把海氏選作他們在江南的代理人之一”
“如果是這樣,她又何必暗中前往蘇州?要知道,海氏一族全為朱家所用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编嚻謇淅浜吡艘宦?,看著虞清然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也沉默了,良久后嘆道:“這些年來,如果說我們被世人教會了什么,阿清我想你應該清楚,那就是偽善。你知道朱為鶯她這總召之職到底是做什么的嗎?對外假宣,對內封鎖。如果有旁觀者發(fā)現(xiàn)了什么蹊蹺之處,向他們投去質疑,或者有醫(yī)師像我們這般看出了端倪,暗中進行調查,還有,那些無辜受害之人,倘若想要申冤,她就會用一些手段去處理掉一些人?!彼滞O?,猶豫片刻之后,將最后一句話說出了口:“阿清,為兄要提醒你的是,偽善遠比惡意更歹毒?!?
偽善,遠比惡意更歹毒。虞夫人帶著這句話離開了紅瓦屋,她沒有再跟義兄鄧棋商量去留的問題,一番交談下來,她必是要將孩子們先行送走,只是在這以前,她想再探探那個朱為鶯的底細。因為說到底,這不是虞家一脈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它可能會牽涉到整個海氏與海家宗親。
就在虞清然離開后不久,鄧棋準備關門歇業(yè),打算根據目前探察的信息,完善自己的應急預案,卻瞧見一個老漢步履蹣跚而來,跌跌撞撞扒住將要合上的門縫。鄧棋本想拒診,但是看那老漢的模樣似乎有些危急,無奈之下只得放他進門。
問診與把脈之后,鄧棋有幾分惘然,雖然這人脈象算不上平穩(wěn),有些許基礎病,但根據自己的經驗,似乎不應該呈如此爆發(fā)的病癥:渾身疼痛;四肢無力;劇烈耳鳴;嚴重眩暈;伴有抽搐……
“照老兄方才所言,發(fā)病七日左右,重癥五日,期間可有去別的醫(yī)堂求診?”鄧棋在做初步判斷之后,繼續(xù)與老漢交流。
“前兒去過前門那兩家醫(yī)堂,醫(yī)師沒看出名堂來,昨兒有想到托圾求救來著,但他們偏門的小廝看我這顫顫巍巍的樣子,給我攔住了,我、我沒有力氣跟那廝理論,又到了中南坊的醫(yī)館,大夫也沒有瞧出所以然來,聽鎮(zhèn)上的人介紹找到這里……”老漢解釋自己是如何尋到鄧棋處求診。
“鎮(zhèn)上人,老兄家住哪里?”鄧棋不經意發(fā)問,得到一個“七里屯”的答復,那個鎮(zhèn)子有條稱作七里渠的水渠貫穿其中,屯田之后就被稱為七里屯。鄧棋思及此,接著問道:“老兄近來所遇可有異常?或者說發(fā)病前可曾喝過、吃過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么?”
老漢痛苦地呻吟著,想了會,“八九天前的夜里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時候一不小心栽進水道里了,順著漂啊漂,太重了起不來,泡水泡得暈暈乎乎,最后伏在渠邊……”
“渠邊有人看到你么?”鄧棋的眼光忽如鷹隼。
老漢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看到別人算么?我記得隱約看見有人抱著罐子在不遠處舀水舀來舀去的,我本想喊他撈下我,但是當時不知怎得感覺喉嚨里跟灌了藥似的發(fā)不出聲音……”
鄧棋聞言,很快便把事情的經過猜了個大概。他尋思,這人的癥狀很可能是中了不顯脈象的藥毒,那抱著罐子的搞不好就是投毒的,撒粉之后沖洗瓦罐被當作舀水。既然敢投進水渠之中,應是長期服用之后慢性發(fā)作,不易被人察覺,在隨后的時日里由他們開藥救治。老漢之所以發(fā)病如此急速是因為他誤入水源、七竅浸染并且周身浸泡。
至于究竟是如何制得于脈象之不顯,于銀針之無察,恐怕原理與骨毒相似,針對軀體特定之處進行直入性侵襲,比如骨骼,經絡或者某個部位。
鄧棋替老漢扎了體針,并運氣循行,嘗試找到老漢體內的排氣口以便促進毒素向外排出,可是費盡力氣仍然非常困難。他一度準備使用梳骨之法,拿起篦子的瞬間,想到托圾就在眼前,一旦此法傳了出去,且不說效用如何,恐怕自己會連帶著遭殃。思及此,鄧棋嘆息作罷,繼續(xù)用針在老漢七竅之處刺了刺,微微放血,并在他耳背側緣嵌了兩針皮內針,結束了此次治療。
待老漢起身時,已覺得輕松許多,鄧棋前腳把他送出門,后腳就鎖了房門,飛速竄向七里屯,把老漢遠遠落在后面。
虞夫人在前往海府的路上碰見了海蘭,這讓她造訪海府的理由落了空,她本想借口找海老爺接海蘭到虞家玩幾天,順便會會朱為鶯。她見海蘭攜帶了滿車的補品,說是替父親送禮。
于是,虞夫人索性直接跟海蘭說正巧自己想要接她到虞家待待。就這樣,虞夫人便與海蘭同行,在車里聽她講這兩天她口中的新鮮事。
海蘭并不知道虞夫人的憂慮,更不知道托圾的秘密。她知道的無非就是江寧先來了位王大神醫(yī),又來了位朱大總召。由于燕妃的關系,海府承攬了接待事宜,并且海將軍受邀參與了剪彩儀式。
虞夫人向海蘭詢問朱總召的情況,海蘭嘰嘰喳喳講個不停,說這位朱姨甚是和藹可親,把自己當親閨女看待,說了很多體己話,還給自己拿了京都的特產,并且給自己推薦了許多養(yǎng)身藥品。聽著聽著,虞夫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到了虞家,海蘭抱著一大份補品先去看了嫂嫂跟小侄女,小聊一通后,又拿了些東西奔到虞沉畫的閨房里去。
“小畫子,喏,你未婚夫君上次落我們家的……定情信物?!焙Lm用調戲的神情調侃虞沉畫,聽到“定情信物”四個大字,虞沉畫咽了咽吐沫,翻了個白眼給海蘭。雖然面上很不屑,但是她還是伸手接過了那禮物。她打開裹在外面的紫檀盒子,見里面是一枚紅玉指環(huán),感覺價值不菲。她忍不住摸了摸,拿起來又放下,很是躑躅,實在不知如何處理,只好一屁股坐到茶桌邊發(fā)呆。
虞沉畫盯著那紅玉指環(huán),她抽出一根紗線環(huán)繞其間,然后提溜著它晃來晃去,就這么晃了一炷香的時間。海蘭坐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品嘗著雅香樓的新品彩虹酥,七種花酥組合在一起,色彩各異,快吃完的時候,她終于有功夫抬眼看了看被晾在一旁的虞沉畫,只聽虞沉畫蔫蔫道:“我的小蘭蘭啊,你說,這玩意兒放進當鋪里值多少錢?”
海蘭張了張口,又閉上,把嘴里的糕點咀嚼完畢之后,再次張口:“你怕不是豬油蒙了心吧,人家明公子送你的定情信物也要當了?”
“你想啥呢,我的意思是,他送了這么個東西,我得知道當鋪里的價錢,回他個禮?!?
“好說好說,我直接帶你去銀樓里打一對百年好合。”
“我沒那么多錢!”虞沉畫假裝氣鼓鼓瞪著海蘭,海蘭忍俊不禁,覺得這話實在好玩,“我沒那么多錢”,越想越是捧腹大笑,笑著笑著,只見虞沉畫的表情從氣鼓鼓變成了冷冰冰,于是她趕忙懸崖勒馬,收住笑臉,轉移話題:“你猜,我清早去哪兒了?”
虞沉畫斜睨海蘭的嘴角,上面還粘著酥皮,“難道不是親自去排雅香樓了嘛?”
“非也非也,”海蘭搖搖頭,“我去給我朱姨撐場子了?!?
“朱姨?兩天不見,你啥時候多了個姨娘?”虞沉畫腦補海將軍納妾的場景,暗嘆“嘖嘖”。
“就是那托圾朱總召啊,住我們府上的貴客,人可好了!她讓我管她叫姨就好?!?
原來是這樣啊……虞沉畫無語,看著海蘭興高采烈的樣子,想了半天擠出一句:“哦,恭喜你多了個貴戚!”
海蘭繼續(xù)美滋滋道:“你還記得喜兒嘛,我買補品的時候撞見她了?!?
“當然記得……”搶了我的包子。
“你猜,喜兒貴姓?”
虞沉畫脫口而出:“難不成姓朱?”
“非也非也,她姓吳?!?
吳氏乃蘇州吳縣大族,本在大夏朝堂也據有一席之地,然數十年前族道中落,朝中沒有可以倚靠的勢力,地方也就沒有可以守住的家業(yè)。姑蘇吳氏如今能夠得以勉強支撐,全靠一個上門女婿,吳信庸,他娶了朱家大女兒朱為鶯為妻。在朱氏宗親獻上托圾之后,官家特設行醫(yī)署,提拔吳信庸為行署令。
“姑蘇吳氏?行醫(yī)署行署令家的族親?”虞沉畫信口胡謅。
“這你都知道?”海蘭驚奇反問。
并不是虞沉畫見多識廣,也不是她知曉朝局,只是因為曾聽老師傅鄧棋提及官家所設行醫(yī)署,掌民醫(yī)資質之認定,她記得行署令這個位置上的吳姓官員很多年都沒有變過。她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猜了個準?!跋矁菏呛图依锏挠H戚同來江寧嗎?探親還是相親?。俊?
“聽她說她是隨族里的長輩一同到的,就住在喜來居。還有哦,朱姨的夫君就是行署令吳氏,是喜兒的嬸母,感覺我們還挺有緣的?!?
虞沉畫瞄了一眼海蘭,終于聽懂了海蘭想說的重點原來在這里?!凹热蝗绱?,那朱總召為何不叫喜兒一同住在你家?”
“我和喜兒互通了身份之后,也想叫她到府里坐坐,可是她說這次來江寧是和她嬸母分開走的,朱姨在吳縣專門叮囑了的。她也不懂為什么,她猜測可能是她嬸母想在這邊替她尋門好親事,沒有帶她與族人直接在身邊,這樣比較方便暗中考察合適的世家公子,再者可能海府接待那么多吳家的人也不合規(guī)矩。”海蘭烏拉烏拉解釋了一通,還要繼續(xù)說下去,卻被虞沉畫打斷了。
“等等,我記得我姐姐說朱總召是直接從京都來的,可是聽你轉述喜兒的說法,那位朱總召應是先去到吳縣然后再折返江寧?為什么要隱瞞行程???”
海蘭怔了怔,虞沉畫這么一問倒也給她問懵了。就在她二人閑扯家常之時,虞夫人與大女兒則在書房密談。聽到母親與鄧伯的擔憂,虞沉音也變得緊張起來,可是作為兒媳,夫君又不在身邊,該怎樣提醒家翁?畢竟這些都是揣測,未經證實,甚至還牽涉朝堂秘聞。她思來想去,決定先叫乳娘帶著珠兒暫且到海港待上一段時間,待局勢明朗,若江寧無事,便可差人接孩子回府。
七里渠邊,鄧棋用小葫蘆存了水源樣本。然后,他拿幼鼠做起了實驗。投喂的吃食皆經渠水浸泡,并以渠水灌腸。一系列操作之后,他又將小鼠泡在舀了渠水的木勺中。另有對照的三只小鼠,分別是:鼠二耳鼻口多次洗灌渠水,鼠三以體針行創(chuàng)面澆注渠水,鼠四正常使用渠水供飲。他要等一個驗證的結果,一個在他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答案的結果。
只是,鄧棋沒有想到的是,他救治的老漢,此時此刻正在托圾分號里尋求神醫(yī)的看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郎中,自然無法輕易贏得重癥老漢的信任,當他經過針灸暫時減緩了些許痛苦之后,第一想法就是以一個能夠正常排號的病人的身份前去向神醫(yī)求助,他自然想不到,就是這一去,竟叫他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