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我再沒有見過三水。
六年后,我回到大觀村找他。他原先的家已經變成了煉鐵廠,整天叮叮當當不消停,人來人往得有些寂寞。我想著:三水哥發(fā)達了,家拆遷了!
我找到柏龍,他比以前更像水龍頭了,只是白發(fā)在太陽下閃光得利害。我問他:“葛大爺,您知道三水去哪里了嗎?”
葛柏龍笑了,他笑了,皺紋聚集在一起,溝壑縱橫,時間的風吹動時間的沙把他的皮磨得又硬又光澤。他說:“你是誰?啊呀!三水是你啥?”又是“啊呀”一聲,穿過了時間的洪流來到這里,但像燭火搖搖欲墜。風停住了腳步,太陽把空氣烤得粘稠。
“我!葛大爺!我是洛道!”我昧著良心補充,“和三水是很好的朋友?!?
“那個,不認識。你是來找三水的?”葛大爺問。他早已看破了我的謊騙,他像諷刺我,又像是諷刺自己:“三水?拆遷啦,遷拆啦!先遷后拆啦!現(xiàn)在沒他啦!”
他背過身去,腦袋有些顫抖,身子有些不穩(wěn)。他看向探法寺,我明白:三水真的走了,就在夜里,或在清晨,反正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他沒有告訴柏龍,柏龍永遠后悔。
三水,就這樣消失了。我沒有他任何聯(lián)系方式。從此,三水永遠不在我的世界里了。有緣再見?無緣啦!無緣啦!或許有緣,但我真是個蠢驢。
柏龍猛地一甩頭,就像青春依舊一樣的有力,兩滴晶瑩在陽光下閃出七彩的霞。我覺得嘴里咸滋滋的,一模,滿臉都被眼淚縱橫了。
“我去看看以前的三水吧!”我搭著柏龍的背,看戲去了,點了一出《四季和尚》。我坐在三水曾經帶我坐過的角落,他的凳子上傳來十年前的體溫,我手里的白水也是他喝過的。
看完戲,我倆站在戲院門口,誰也沒說話。就是站著。這一刻,是自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以來,人的心第二次真真正正貼在一起。太陽好像在原路返回,黯淡下去。
“我?guī)闳タ纯此ミ^的地方吧?!卑佚堃呀洀氐缀臀沂熳R——或者,我們都熟識了三水。他說:“我?guī)闳ィツ睦锬??啊呀。人老了,腦子不好了。去哪里呢?去大觀村,就在這;去四溪山,探法寺,那里早就被砸了個一干二凈。還有哪里?去那個石室吧!離這里三三得九……四四十六……五五二十五……五六——三十公里。那里洞穴三友已經爛得發(fā)臭了吧!我們還去,去哪里,去哪里……對了!去八達城。”他興奮起來,像個孩子。
“八達城?”我說。
“從這兩千六百里,八達城。對了,對了,我怎么早不想到。三水來的時候,報祖籍就是八達城,現(xiàn)在一定回去了!他為什么不來找我,而我去找他?我還是要去,還是要去……”老人家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絮絮叨叨說道。“帶上興子去,帶上我去……”